这一段文章很美啦!就是两个字“梦”与“觉”,一个梦字啊!梦来梦去,文学真美。中国文化里对梦的研究有很多资料,中国原来的医学,对梦的研究,认为与心理学大有关系。庄子这一段也是对梦的研究,他说,“梦饮酒者,旦而哭泣”,一个人夜里梦到有人请你喝酒很高兴,但不一定是好事,白天恐怕碰到倒霉的事,会大哭一场。嘿!中国人有一句老古话“梦死得生”,夜里梦到自己死掉装进棺材,或梦到坏的,往往白天遭遇是好事。但是也不一定,有时候夜里梦到很痛苦的事,“梦哭泣者,旦而田猎”,白天醒来有人请你去打猎,等于说有人请你跳舞,有人约去郊游。他说,这个梦跟我们白天生活显然两样,对不对?
但是他要我们注意!“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我们在做梦的时候,绝不晓得自己在做梦,对不对?有人说,我晓得耶!你晓得是做梦就醒了嘛!所以你做梦的时候不晓得在做梦!“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这个大家都有经验,年轻的时候,经验更多,年纪大了就很少有这种事了。年轻的时候,经常梦中梦,梦中觉得自己在做梦,在梦中梦里头自己又在做梦,一醒来三重梦都没有了,这叫做三重梦。所以“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我们怎么晓得梦呢?醒了以后说,哎呀!我昨天做个梦,醒了以后才知道自己在做梦!这一段他交待得很清楚。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第二句话他没有讲,文章就留了一手。换句话说,觉而后知其梦也!你醒了以后才晓得自己在做梦。再换句话说,我们现在白天也是在做梦。夜里的梦是神经没有完全休息,思想仍在活动,等我们眼睛一张开说,哎呀!我做了一个梦。我们现在的梦是张开眼睛做的,他说,人生就是一个大梦,醒的时候是做白日梦,睡觉的时候是做黑夜梦,两个梦的现象不同,但做梦是一样的。所以夜里的梦是白天梦里头的梦,如此而已!“梦之中又占其梦焉”。那么要什么时候我们才真正不做梦呢?除非得道,这个叫大觉。“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到了大彻大悟、大清醒以后,才晓得人生是个大梦。
“大觉”两个字是庄子提出来的,后来唐朝翻译《华严经》,称释迦牟尼佛为“大觉金仙”,很多佛经翻译名词也是用庄子的。另外《三国演义》刘备去见诸葛亮的时候,诸葛亮假装睡觉,嘴里念这一首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这一首诗年轻同学可以背起来,爱睡觉的时候,爸爸妈妈老师干涉你,你说我学诸葛亮啊!草堂春睡足嘛!这些都是道家思想境界的文学。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人真到了悟道,大彻大悟以后,才晓得我们活了一辈子是做了一场大梦。他说你没有悟道以前不会知道,因为不知道自己在梦中。
“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他说,我们因为没有悟道,不知道自己现在就在做白日梦,“而愚者自以为觉”,笨人自己以为聪明,认为自己是清醒的。“窃窃然”窃就是小偷一样,心里偷偷的私自的高兴。他说:我问你,你那个自己认为很聪明,自己很高兴,你那个心里“窃窃然知之”,“君乎?”是谁知道?这个做主的是谁啊?君就是这个主宰。“牧乎?”牧就是一个被人家放牧的牛一样,鼻子给人家牵起来走的。禅宗经常骂人,哎呀!你不要搞错了,你的鼻子给人家牵了。禅宗祖师很会骂人,转个弯骂得多漂亮,说鼻子给人家牵,那是牛啊!那个牧牛的小孩子叫做牧童,你鼻子牵在人家手里。这个禅宗骂人多艺术啊!但是我们没有悟道以前,活着的生命,鼻子都是给别人牵的。给谁牵呢?无主宰,没有人牵你,是你自己被它牵住了。所以我们不晓得自己能够做生命主宰的“君乎?”这是问号。“牧乎?”你是被人家牵着你也不知道。“固哉!”他说你好顽固哦!不懂自己的人生。他这一段借用翟鹊子跟长梧子的对话,下面引出孔子的话。
“丘也与汝,皆梦也”,他说孔子说,我现在跟自己学生们,同你们大家,你以为我是传道讲学,嗨!都是在作梦!我跟你大家都是在作梦。“予谓女梦,亦梦也”,我现在讲你在做梦,这一句话,是我在说梦话,我也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