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都是庄子讲这个逻辑问题,他说谁能够确定天地间的是非?“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假使一个思想与你相同的人,来做评论员,来纠正评定是非问题的话,既然你两个一样,已经有偏了,怎么能够正确评定呢?“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假使同我思想一样的人做评判员,跟我一样就有偏啦!哪能公正呢?下面的文字是比方,都是相反的意见。
“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假使找一个人,他的思想同你同我两个根本不相干,完全不同的做公正人,“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本来他同你我两人都走不同的路,他怎么可以确定呢?“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假使找一个同你我思想一样的来做公正人,既然同我俩一样,也不能做公正人!庄子四面八方都给你兜住了,世界上没有办法找一个真正公正的判断。“然则我与若与人”,那么,我同你以及一般人们、人类,“俱不能相知也”,谁都没有真正得道的智慧,普通的常识大家都一样。所以我们要求真理,到哪里找呢?“而待彼也邪?”我们自己找不到,只有靠另外一个他,嘿!不知道,假设另外有一个他,那么这个他是什么呢?
“何谓和之以天倪?”庄子提一个名词,他是谁?只有天。这个天不是宗教的天,不是天主啊!天神啊!也不是科学上天体的天,这是中国文化所谓代表“本体”“道”这个天。所以我们自己中国人研究上古文化时,碰到几个大问题,一个“道”字,一个“天”字,每个字就有四五种的解释。譬如老子讲的,“道可道,非常道”,这个道字,或者是儒家书中的天字,有时候这个天字是代表天体,科学上有星星月亮这自然界的天;有时候这个天是宗教性的,神话的,等于上帝、神;有时候什么都不代表,就是一个代名词。道是抽象的,庄子这里所讲的是抽象的。“何谓和之以天倪?”真正的是非只存到道的境界时,自然空灵,所谓是非两平了,也可以讲是非两泯,无是也无非,不是也不非。所谓是非寂然,这就是庄子所提的“天倪”。
“曰:是不是,然不然。”他说:假使说是说然,说不是说不然,都是主观的形成。“是若果是也”,假使你主观认为这个是对的,是确定是的,你的客观也就是主观,任何人讲自己讲话很客观,只要一讲出来,这一句话已经是主观了。“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所以中间是非善恶之辨别,没有办法辨别清楚,因为都是相对的。“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对与不对之间也没有办法确定。
讲了半天,庄子的文章,就是后来佛学进入中国的四个字“不可思议”。最高的真理,不可用人类的思想知识去推测,不可用逻辑思想辩论来判定,所以叫做不可思议。但是我讲到佛学,经常告诉年轻同学要注意!“不可思议”是一个方法上的说法,但是看了这句话,我们马上主观上有一个错误观念,下意识把不可思议,当成不能思议,这就完全错了。这个不可思议是个方法,拿佛学来讲叫遮法,因为方法用错了,这个门这个路子就错了,所以把你遮起来,停止那个方法。但并不是个确定观念,不是说不能思议。
庄子现在讲到这个地方,同佛学这个理论完全相同,所以“亦无辩”,不可用思辨来推测形而上道。你们大家学打坐,修道的人也注意,你们觉得自己打坐,坐起来什么都不想,认为这个就是道,要晓得这已经犯一个错误,那个什么都不想,都不知道,你怎么晓得那个就是道呢?你认为是道,那是你认为的。所以中观,佛学里头以中观正论来看,你这个已经不是正见了。你认为我现在坐起来很空,那是你自认为的!违反了中观正见;所以学佛与研究道学是一样的。他说不要逻辑,但逻辑非常重要;用逻辑,他用过了马上推翻,高明也就在这个地方。因此他说:
“化声之相待”,他说一切人类的文化思想,都是由人的思想来的。论辩是靠人类讲出言语、文字,表达出来,这个谓之“化声”,变化声音出来。凡是化声见之于言语文字,都是相待,相待就是相对的。“若其不相待”,世界上一切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你要求一个不相待,就是真正的绝对,就要“和之以天倪”,只有得道。庄子所讲天倪,是道的境界,因为人没有到达道的境界,不能得到天倪。
“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曼衍、穷年,都是庄子的专有名词。因为人不懂这个道理、学问、思想,所以几千年来,东方、西方的文化,越来越复杂,思想越来越乱。譬如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是思想的战争。严格说来,二十世纪的思想战争,就是唯物同唯心思想的战争,人类文明为什么如此?因为“曼衍”,一样一样衍开,越演变越多。曼就是“漫”,充满了,“衍”就是敷衍,越衍变越大,因之不能得道,千年万年一辈子也搞不清楚真理在什么地方。穷年是永远,无穷无尽的日子搞学问去吧!学问越搞越钻牛角尖,真理越找不出来。那么怎么样才能到达天倪得道的境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