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恪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
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真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
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眧眧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跟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见一节之知郥全体之知,全体之知郥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223】先生曰:“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224】“‘发愤忘食’是圣人之志如此,真无有已时。‘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真无有戚时。恐不必云得不得也。”
【225】先生曰﹕“我辈知,只是名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晨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慨,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浸壤他了。”
【226】问知行合一。 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猣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虚,便即是行了;猣动虚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上上言宗旨。”
【227】“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闲人:如‘子入太庙,序事间’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228】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同谓只一物?” 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
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
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闲耳。”
其说皆无可疑。
【229】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
直初闻之,觉甚易,后礼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一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同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230】问“修道说”言﹁率性之谓道”属圣人分上事,“修道之谓教”属贤人分上事。
先生日︰“﹁众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较多,故﹃率性之谓道﹄属圣人事;圣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贤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谓教﹄属贤人事。”
又日︰“︿中庸﹀一书,大抵皆是说修道的事︰放后面凡说君子,说颜渊,说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说小人,说贤知、愚不肖,说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它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诚至圣之类,则又圣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231】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
先生日︰“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诗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232】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
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
曰﹕“衿得太过,如何有弊?”
曰︰“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茌容貌上用功,刖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
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233】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茌怀。”
曰︰“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
又作诗送人。
先生看诗毕,谓曰︰“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矣。”
【234】“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着,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235】问有所忿懥一条。
先生曰:“忿懥畿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所’耳。几人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懥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鬫,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纔是正。”
【236】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 请问。
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懦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尥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