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原道

作者:韩愈

【题解】 这是韩愈一篇著名的哲学论文。他认为儒家的仁义道德才是道的本源,而佛、道两家则破坏了封建的等级秩序,其僧侣加重了百姓的负担,造成了社会的贫困,因此要恢复儒家道统。 文章结构谨严,论点鲜明、条分缕析、有破有立,气势充沛,波澜起伏。

韩愈(768年-824年12月25日),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省孟州市)人,自称“祖籍昌黎郡”,世称“韩昌黎”、“昌黎先生”。唐代中期大臣,文学家、思想家、政治家,秘书郎韩仲卿之子。元和十二年(817年),出任宰相裴度行军司马,从平“淮西之乱”。直言谏迎佛骨,贬为潮州刺史。宦海沉浮,累迁吏部侍郎,人称“韩吏部”。长庆四年(824年),韩愈病逝,年五十七,追赠礼部尚书,谥号为“文”,故称“韩文公”。元丰元年(1078年),追封昌黎郡伯,并从祀孔庙。韩愈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与柳宗元并称“韩柳”,与柳宗元、欧阳修和苏轼并称“千古文章四大家”。倡导“文道合一”、“气盛言宜”、“务去陈言”、“文从字顺”等写作理论,对后人具有指导意义。著有《韩昌黎集》等。

【原文】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归于墨;不入于老,则归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效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译文】

广泛地爱一切人叫做仁,实行仁道而合宜叫做义,循此而到达仁义的境界叫做道,自我具足、无须凭借外物叫做德。仁与义是内容具体、意义确定的概念,道与德是内容不具体、意义不确定的名称。因此道有君子之道、小人之道,而德有凶德、吉德。老子藐视仁义,并不是诋毁仁义,而是他的眼界狭小。坐在井里看天,说“天小”,并不是天真的小。他把和颜悦色、小恩小惠当做仁,把谨小慎微看成义,那么他藐视仁义是当然的。他所说的道,是将他所认为的道当做道,不是我所说的道;他所说的德,是将他所认为的德当做德,不是我所说的德,凡是我所说的道德,是结合着仁与义而谈论的,是天下的公论;老子所说的道德,是离开了仁与义而谈论的,是他一个人的说法。

周道衰微,孔子逝世,秦朝焚毁了儒家的《诗》、《书》,汉朝盛行黄老之学,佛教流行于晋、魏、梁、隋之间。那些谈论道德仁义的,不归入杨朱学派,就归入墨翟学派,不归入老子的道家,就归入佛教。归入那家,必然背离这家。归入哪家就尊崇哪家为主,背离哪家就贬抑哪家为奴;归入哪家就附和它,背离哪家就污蔑它。唉!后世之人想要了解仁义道德学说,该依从于谁而听谁的呢?崇奉道家老子学说的人说:“孔子,是我们祖师的学生。”崇奉佛教的人说:“孔子是我们祖师的学生。”信奉孔子学说的人,听惯了那些说法,喜欢听从那些新奇怪诞的说法而轻视自己,也说:“我们的祖师也曾经以他们为师呢。”不仅口头上说,而且又写进自己的书里。唉!后世之人即使想了解仁义道德学说,又该向谁去探求它呢?人们喜欢新奇古怪之说,也太过分了!不探求它的来源,不追究它的结果,只想听那些怪诞的说法。

古代作为民众只有四类,当今的民众分为六类;古代进行教化的占其中之一,今天进行教化的占其中之三。务农的只有一家,而吃粮食的有六家;做工的只有一家,而使用器具的有六家;经商的只有一家,而需要商品供应的有六家。怎么能使百姓不困窘和不偷盗呢!

古时候,民众遭受的祸害多极了。有圣人出来,这才把互相供给生活资料、提供生活条件的道理教给民众,做他们的君主,做他们的老师,替他们驱赶那些虫蛇禽兽而让民众安居于中原。天气冷了,于是教他们做衣服以御寒;肚子饿了,于是教他们种庄稼以获食。巢居在树上会坠落,穴居在洞里易生病,于是教他们构建房屋。教他们做工以供给生活器具,教他们经商以互通有无,教他们医药知识以拯救那些短命夭折者;为他们制定埋葬、祭祀的制度以增长人与人之间的恩爱之情;为他们制定礼节,以分清尊卑先后的次序;为他们制作音乐,以宣泄人们的烦闷;为他们制定政令以督促那些怠惰懒散的人;为他们设立刑法以铲除那些强悍不驯之徒。民众互相欺骗,就为他们制作符节、印玺、量器、衡器以作遵守的凭信;百姓互相争夺,就为他们设置城郭、甲衣、兵器以供守卫。有灾害将要来临,就给他们做好准备;有祸患即将发生,就给他们做好防范。如今道家那些人说:“假如圣人不死,大盗就不会止息;砸碎量具,折断衡器,民众就不会争夺。”唉!那也真是不加思考的话罢了!如果古代没有圣人,那么人类早已灭绝了。为什么呢?因为人类没有羽毛鳞甲来对付严寒酷暑,也没有利爪尖牙来夺取食物。

因此,君主是发布政令的,臣子是执行君主的政令而将它们推行给民众的,民众是生产粟米丝麻、制作器皿、流通财货以事奉居于其上、统治他们的人的。君主不发布政令,就丧失了他做君主的资格;臣子不推行君主之令而将它们实施于民众,就丧失了他做臣子的资格;民众不生产粟米丝麻、制作器皿、流通财货以事奉在上统治的人,就要受到惩处。如今佛教的法规说:“必须抛弃你们的君臣之义,舍去你们的父子之亲,禁止你们的相生相养之道。”以追求他们所谓的“清净”、“寂灭”。唉!他们也幸亏出现在三代之后,才没有被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所贬斥;他们也不幸没有出现在三代之前,没有得到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的教诲和纠正。

五帝与三王,他们的名号虽然不同,而他们之所以成为圣人的原因是一样的。夏天穿葛布衣裳,冬天穿皮毛衣服,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吃饭,这些事情虽然不同,但他们之所以被称为人类的智慧,其道理是一样的。如今道家的人说:“为什么不实行远古时代的无为而治呢?”这也就等于责怪冬天穿皮衣的人说:“为什么不过穿葛衣那样简便的生活?”责怪饿了吃饭的人说:“为什么不过只喝水那样简易的生活?”《礼记·大学》篇说:“古代想要将其光明的德行发扬于天下的,先要治理好他的国家;想要治理好他的国家的,先要整治好他的家庭;想要整治好他的家庭的,先要修养自己的身心;想要修养自己的身心,先要端正他的心志;想要端正其心志的,先要自己具有诚意。”那么,古代所谓正心而诚意,都是将要因此而有所作为。现在呢,想要修养自己的身心,却将天下国家置之度外,灭绝天伦,儿子不把他的父亲当做父亲,臣子不把他的君主当做君主,民众不做他们该做的事。孔子写作《春秋》时,凡诸侯用夷狄之礼就视之为夷狄,进步到用中国之礼就视之为中国诸侯。《论语》说:“夷狄虽有君主,也不如华夏的没有君主。”《诗》说:“戎狄应该打击,荆舒应当惩治。”如今,标举夷狄之法,并放在先王政教之上,还有多久能不全都变成夷狄呢?

我所说的先王的教化,是什么呢?就是广泛地爱一切人叫做仁,实行仁道而合宜叫做义,循此而到达仁义的境界叫做道,自我具足、无须凭借外物叫做德。其文籍是《诗》、《书》、《易》、《春秋》,其方法是礼仪、音乐、刑法、政治,其民众是士人、农民、工匠、商人,其人伦关系、名分是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夫妇,其衣服是麻布、丝绸,其居处是房屋,其食物是粟米、果蔬、鱼肉。它作为“道”是明白易懂的,而作为教化是容易施行的。因此,用它修身,则和顺而吉祥;用它对人,则恩爱而公正;用它治心,则和谐而平静;用它治理天下国家,没有用在哪里而不恰当的。因此,人们活着能够合乎情理地生活,死了就能得到按礼法的安葬,祀天就能使天神降临,祭祖就能使祖先的灵魂前来享用。若有人问:“这个道,是什么道呢?”回答是:“这是我所说的道,不是刚才说的老子与佛教的道。尧将它传给舜,舜将它传给禹,禹将它传给汤,汤将它传给文王、武王、周公,文王、武王、周公传给孔子,孔子传给孟轲;孟轲死后,这个道就没有得到传人。荀况与扬雄,对它有所拣取但不精粹;论述过一些但不详备。自周公以上,继承道统的都是居上位做君主的人,所以儒道能够实行;自周公以下,传道统的是处下位为人臣的人,所以其学说得以长久流传。”既然如此,该怎么办才可以呢?回答说:“不堵塞佛老之道,儒道就不能流传,不禁止佛老之道,儒道就不能推行。让那些僧道还俗为民,将他们的经籍焚毁,将他们的寺观改作民房,阐明先王之道以引导民众,鳏夫、寡妇、孤儿、孤老、残疾和病人,都能得到供给赡养。那也就差不多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