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苏轼于神宗熙宁三年(107())调任密州知州,第二年修复了一座残破的楼台,其弟苏辙为台取名“超然”,于是苏轼撰写了这篇文章。全篇紧紧围绕“超然”二字议论、抒情、描写。 从正、反两方面引出无往不乐、 随遇而安、超然物外的主旨。行文晓畅洒脱,余音绕梁不止。
【原文】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
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褔而辞祸者,以褔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褔。夫求祸而辞褔,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全之计。
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译文】
大凡外物都有值得观赏的地方。只要值得观赏,就都会使人快乐,不一定非要奇异壮美不可。吃酒糟饮淡酒,都能使人醉倒;吃瓜果蔬菜、野草树皮,都可以使人饱腹。以此类推,我到哪里找不到快乐?
那些追求幸福而躲避祸患的人,认为幸福令人高兴而祸患使人悲哀。人的欲望没有止境,而能够满足我们欲望的外物却是有限的。美好与丑恶的辨别常在心中斗争,舍弃和求取的抉择交替摆在面前,于是可以快乐的事往往很少,可以悲哀的事常常很多,这叫做追求祸患而辞避幸福。追求祸患而辞避幸福,哪里是人之常情呢?这是外物对人心有所蒙蔽的缘故。那些人只游心于物之内,而不曾在物之外活动。万物本无大小之别,从它内部来观察,没有既不高又不大的。那些居高临下、以大凌小逼近我的,常使我头昏目眩、颠三倒四,恰如透过小小的缝隙而观战,又怎能知道胜败的原因?因此美好与丑恶错杂产生,忧愁与欢乐也交替出现,能不感到莫大的悲哀吗?
我从钱塘调任出守密州,放弃了江河乘船的安逸,而忍受着坐车骑马的辛劳;离开了雕梁画栋的住宅,而栖身于粗朴简陋的房舍;离开那湖光山色的美景,而奔走在这遍地桑麻的荒郊僻野。刚来的时候,庄稼连年歉收,盗贼遍地,诉讼案件繁多,而厨房里也是空荡荡的,每天只以枸杞野菊充饥。人们自然猜度我不会有什么快乐了。我在这儿住了一年,面容却更加丰腴,头上的白发一天天变黑。我已经喜欢此地淳朴的风俗,而这里的官吏百姓也习惯了我的愚拙。于是我修治了田园苗圃,清理了庭院房舍,砍伐了安丘、高密两县的大树,用来修补破损之处,只做简单修缮的打算。在园子的北面,原来靠城墙建成的一座高台已经破旧不堪,我就稍加修整,使它焕然一新。我时常与友人一起登台远眺,毫无顾忌地抒情言志。从台上向南眺望,马耳山、常山在云雾中时隐时现,似近若远,大概那里隐居着德才兼备的君子吧?高台的东面是庐山,秦朝博士卢敖逃遁隐居的地方。从台上向西望去,高高的穆陵关隐隐约约,宛如一座城堡,姜太公、齐桓公留下的赫赫功业,还有保存下来的。从高台北面俯瞰潍水,不禁慨然叹息,追思淮阴侯当年的战功,哀叹他竟然未得善终的下场。这座台子高大而稳固,深广又明亮,夏天凉爽冬天温暖。无论雨洒雪飘的清晨,还是风清月华的夜晚,我没有不来此台的,宾客也没有不来陪伴的。我们采摘园中的菜蔬,捕捞池中的鲜鱼,酿造黄米美酒,煮食糙米粗饭,大家边品尝边赞叹:“多么快乐啊!在这里畅游!”
在这时,我的胞弟子由刚好在济南做官,听说这情景,便作了一篇赋,并且为高台取名为“超然”,以此来表示我无论到哪里都不会不快乐,其原因就在于我超然于物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