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又提出对信陵君窃符救赵一事的见解,作者认为信陵君擅自盗兵符救赵,是目无君主,是为了姻戚而非国家利益。 论述层层递进,节节深入,语言犀利,很有气势。
作者唐顺之(1507年11月9日—1560年4月25日),字应德,一字义修,号荆川。汉族,武进(今属江苏常州)人。明代儒学大师、军事家、散文家、数学家,抗倭英雄。 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会试第一,官翰林编修,后调兵部主事。当时倭寇屡犯沿海,唐顺之以兵部郎中督师浙江,曾亲率兵船于崇明破倭寇于海上。后调任右佥都御史,凤阳巡抚。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督师抗倭途中不幸染病,于通州(今江苏省南通市)去世。崇祯时追谥襄文。学者称其为“荆川先生”。
【原文】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虽然,魏王亦不得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译文】
评论的人把窃取兵符看作信陵君的罪过,我认为这并不足以怪罪信陵君。那时强大的秦国的暴虐已经到了极点,现在用全部兵力进攻赵国,赵国一定会灭亡。赵国是魏国的屏障。赵国灭亡了,那么魏国就会随后灭亡。赵国和魏国又是楚、燕、齐各国的屏障,赵国和魏国灭亡了,那么楚、燕、齐各国也会随后灭亡。天下的形势,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因此挽救赵国,也就是挽救魏国;挽救一国,也就是挽救六国呀。盗窃魏国的兵符来解除魏国的祸患,借用一国的军队来分担六国的灾难,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既然这样,那么信陵君果真没有罪过吗?我说:又不是这样的。我所要谴责的,是信陵君的本心。
信陵君只不过是一个公子罢了,而魏国本来有国君。赵国不向魏王请求救援,却恳切地向信陵君请求救援,这是赵国只知道有信陵君,而不知道有魏王。平原君利用婚姻关系去刺激信陵君,而信陵君自己也因为姻亲的缘故,想赶紧救援赵国,这是信陵君只知道有姻亲,不知道有魏王。他窃取兵符,不是为了魏国,不是为了六国,只是为了赵国而已;也不是为了赵国,而是为了一个平原君罢了。假如祸患不在赵国,而在其他国家,那么即便是撤除了魏国的屏障,撤除了六国的屏障,信陵君也必定不会去救援。假如赵国没有平原君,或者平原君不是信陵君的姻亲,那么即使赵国灭亡了,信陵君也必定不会去救援。那么这就是赵王与国家的重要性,还抵不上平原君一个公子,而魏国所倚仗的保卫国家的军队和装备,也只是供信陵君的一个姻亲使用。幸亏战胜了,还好;如果不幸战败,被秦国俘虏,这就是倾覆魏国几百年的江山为个人的姻亲殉葬,我真不知道信陵君该用什么向魏王谢罪。
窃符救赵的计策,大概是侯生提出,而由如姬完成的。侯生用窃取兵符的计策教信陵君,如姬为了信陵君从魏王卧室内窃取兵符,这就是他们二人也只知道有信陵君,不知道有魏王。我认为信陵君为自己打算,不如用唇亡齿寒的情势激切地向魏王进谏,如果魏王不听,就用他准备与秦军拼命而死的决心,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一定会醒悟的。侯生为信陵君打算,不如面见魏王劝说他救援赵国,如果魏王不听,就用他准备为信陵君而死的决心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也必定会醒悟的。如姬有心想报答信陵君的大恩,不如趁魏王空暇日夜劝说他救援赵国,如果魏王不听,就用她准备为信陵君而死的决心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也必定会醒悟的。这样,信陵君就不会对不起魏国,也不会对不起赵国。侯生和如姬二人就不会对不起魏王,也不会对不起信陵君。为什么不使用这种计策呢?因为信陵君只知道有婚姻关系的赵国,不知道有魏王。内部的宠姬,外部的邻国,地位卑下的夷门看门人,又都是只知道有信陵君,不知道有魏王。那么这样魏国只有一个孤立的国君罢了。
唉!自从世道衰落以来,人们都习惯于背离公道为私党卖命的行为,而忘掉了坚守节操奉行公事的准则。有权重的宰相却没有威严的君主;有个人的仇恨却没有正义的公愤。就像秦国人只知道有穰侯,而不知道有秦王;虞卿只知道有平民百姓的朋友,而不知道有赵王。大约君主就像多余的摆设品一样已经很久了。由此说来,信陵君的罪过,确实不完全在于窃取不窃取兵符。如果他是为了魏国,为了六国,纵然窃取了兵符也是可以的;而如果他只是为了赵国,为了一个姻亲,纵然是向魏王求取兵符,并且正当地得到了它,也是有罪的。
虽然如此,魏王也不能说是没有罪责的。兵符藏在他的卧室之内,信陵君又怎么能窃取呢?信陵君不顾忌魏王,而直接向如姬请求,是因为他一向就窥察到了魏王的疏忽;如姬不顾忌魏王,而敢于窃取兵符,是因为她一向倚仗魏王对自己的宠爱。木头朽烂了就会有蛀虫孳生啊。古时候君主在上面掌握大权,朝廷内外没有人敢不恭敬。这样那么信陵君怎么能在赵国建立起私人的交情?赵国怎么能私下向信陵君请求救援?如姬怎么能对信陵君感恩戴德?信陵君怎么能利用自己对如姬有恩而要求她来帮助?脚踏寒霜就知道严冬的到来,哪里是一朝一夕啊!由此说来,不仅众人不知道有魏王,魏王也把自己当做多余的摆设品了。
所以信陵君可以作为臣子培植私人党羽的鉴戒,魏王可以作为君王丢失权力的鉴戒。《春秋》曾记载了季友私葬原仲和公子翚强迫隐公出师这两件事。唉!圣人考虑问题是多么深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