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报刘一丈书》重点描摹了奔走权门的无耻之徒的种种丑态,对他们夤缘钻营、甘言媚词、逢迎拍马的细节,刻画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是传诵一时的名作。
宗臣(1525—1560),字子相,号方城山人,兴化人,明代文学家,宋代著名抗金名将宗泽后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由刑部主事调吏部,以病归,筑室百花洲上,读书其中,后历吏部稽勋员外郎,杨继盛死,臣赙以金,为严嵩所恶,出为福建参议,以御倭寇功升福建提学副使,卒官。诗文主张复古,与李攀龙等齐名,为“嘉靖七子”(后七子)之一。
【原文】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 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 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
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後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无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之。
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闲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以此长不见怡於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长者闻之,得无厌其为迂乎?
乡园多故,不能不动客子之愁。至于长者之抱才而困,则又令我怆然有感。天之与先生者甚厚,亡论长者不欲轻弃之,即天意亦不欲长者之轻弃之也,幸宁心哉!
【译文】
在数千里之外,能时常得到您的来信,来慰藉我深切的思念之情,就已经让人感到非常荣幸了;何况又蒙您馈赠礼物,这让我用什么来报答您呢?您的来信中情真意切,可见您从不曾忘记我的父亲,也可以理解我的父亲深深怀念您的缘故了。
至于信中您用“上下之间要互相信任,才能品德要与职位相称”的话来劝勉我,那我的确是深有感触的。我的才能品德与职位不相称,这我本来就知道。至于说到上下之间不能互相信任的毛病,在我身上就表现得更为明显。
再说,现在所说的上下之间互相信任究竟指的是怎么一回事呢?从早到晚骑着马恭候在当权者的门前,看门人故意刁难不肯进去禀报时,他就甜言蜜语,做出妇人般的媚态,偷偷拿出藏在袖子里的金钱送给他。等到看门人拿着名片进去禀报之后,主人却又不马上接见,他便只好站在马棚里,混在仆人和马群中,臭气熏着衣服,即使饥饿寒冷或闷热令人无法忍受,他也不敢离去。傍晚时,先前那个接受金钱的看门人出来,告诉客人说:“相公累了,谢绝会客,请你明天再来吧。”第二天又不敢不来。当天晚上披衣坐着,一听到鸡叫就赶忙起来梳洗,然后骑马跑去叫门。看门人厉声问道:“谁呀?”他便回答说:“是昨天来过的那个客人又来了。”看门人怒气冲冲地说:“客人怎么这样勤快,哪有相公这时候就出来会见客人的?”他内心感到羞辱,却强忍着对看门人说:“没办法呀,您就让我进去吧。”看门人又得到了他送的金钱,就起身放他进去。他仍旧站在上次站过的马棚里。幸亏主人出来了,朝南坐着唤他进去。他便诚惶诚恐地跑过去,趴在台阶下。主人说:“进来!”他就拜了又拜,故意迟迟不肯站起,站起后便给主人献上进见的礼金。主人故意不接受,他就再三请求。主人故意坚持不接受,他就又再三请求。然后主人才叫手下人把礼金收下。他又拜了又拜,又故意迟迟不站起来,站起后连连作揖方才退出。出来后给看门人作揖说:“承蒙官人多多关照,以后我再来,希望您不要拦阻!”看门人还礼,他就欣喜若狂地跑出去。骑着马遇见熟人,便扬起马鞭,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刚从相公家出来,相公很看重我,很看重我啊!”并且夸张地描述接见他的情景。就连那些熟人,也为相公如此看重他而心怀敬畏。相公偶尔随意地对人提起:“某人有才干,某人有才干。”听到的人也都心领神会,一齐称赞他。这就是世上所说的上下之间互相信任了。您老人家说,我能这样做吗?
前面说到的那个有权势的人家,我除了逢年过节投张名片之外,就整年不去他家。偶尔经过他的门口,也要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快马加鞭急跑过去,好像有人在后面追赶似的。这就是我狭隘的心胸。我因此长久以来得不到长官的欢心,但我却更加不屑一顾。我常口出狂言:“人生在世,自有天命,我只要安分守己就行了。”您老人家听了这番话,或许不会讨厌我的迂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