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青霞先生文集序


【题解】 这篇序文没有大多地去评论、介绍《青霞先生文集》的文章,而是花了较多篇幅去写文集的作者沈青霞,写他的孤忠大节、刚正不阿、忧国忧民。 字里行间流露出悲壮之气,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沈炼(1507年-1557年),字纯甫,号青霞山人。浙江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明朝官员、锦衣卫。嘉靖十七年进士,除溧阳知县。因事左迁为锦衣卫经历,得到陆炳的赏识。 沈炼为人刚直,嫉恶如仇,每饮酒辄箕踞笑傲。以“十罪疏”(指专擅国事、贪污纳贿、卖官鬻爵、妒贤嫉能、箝制谏官等十大罪状)弹劾严嵩,被处以杖刑,谪居保安州为民。沈炼在塞外,却仍以詈骂严嵩父子为乐,严嵩得知大怒。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严世蕃遣巡按御史路楷和宣大总督杨顺设计诛除沈炼。恰逢白莲教教徒阎浩等人被捕,招供多名嫌犯,于是列上沈炼的名字。沈炼终因被诬为谋反而遭到杀害,两子同被害。隆庆初年,朝廷下诏,褒奖敢于言事者,特追赠沈炼光禄寺少卿,任用一子为官。天启初年,追谥忠愍。天下士人推崇其德,将他的作品汇编成《青霞集》。《明史》有传。

作者茅坤(1512年8月31日-1601年12月22日),字顺甫,号鹿门,浙江湖州府归安县(今浙江吴兴)人,明代散文家、藏书家。明末儒将茅元仪的祖父。 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官广西兵备佥事时,曾领兵镇压广西瑶族农民起义。 茅坤文武兼长,雅好书法,提倡学习唐宋古文,反对“文必秦汉”的观点,至于作品内容,则主张必须阐发“六经”之旨。编选《唐宋八大家文钞》,对韩愈、欧阳修和苏轼尤为推崇。茅坤与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等,同被称为“唐宋派”。有《白华楼藏稿》,刻本罕见。行世者有《茅鹿门集》。

【原文】

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宰执深疾之。方力构其罪,赖明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已而,君纍然携妻子,出家塞上。会北敌数内犯,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以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君既上愤疆埸之日弛,而又下痛诸将士之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国家也,数呜咽欷歔;,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君既没,而中朝之士虽不敢讼其事,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寻且坐罪罢去。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而君之故人俞君,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传之。而其子襄,来请予序之首简。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孔子删《诗》,自《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而下,其间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数。岂皆古之中声也哉?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蕡之对疑于亢。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固矣!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识之。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嘉靖癸亥孟春望日归安茅坤拜手序。

【译文】

沈青霞先生,以锦衣卫经历的身份,向皇帝上书斥责宰相。宰相非常痛恨他,正当竭力捏造罪名陷害他时,幸亏天子仁爱圣明,特地减轻对他的处罚,只将他贬谪到边塞。那时,沈先生直谏的声名传遍天下。不久,沈先生心情郁闷地携带家小,离家迁居塞上。当时正逢北方敌兵频频进犯,而帅府以下的各级官员都束手无策,闭关不战,任凭敌人随意进出侵犯,竟连向入侵者放一箭抵抗都做不到。甚至在敌人退兵之后,他们就割下阵亡的中原士兵和郊野行人的耳朵以邀功请赏。而百姓中父亲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兄长哭弟弟的,到处都是,他们又无处可以控诉。沈先生对上既痛恨边疆防务的日益废弛,对下又痛心将士日日残害百姓、杀人如草、蒙骗朝廷,他多次为之哭泣哀叹,于是将他满腹的悲愤表现在诗歌文章中,以抒发其情怀,他的文集中所载诸篇都是这类作品。

沈先生本来就因为敢于直谏而为世人所敬重,而他所作的诗文又常有讥刺之言,渐渐传播开来,上下都感到震惊恐慌,于是他们拼命造谣、陷害沈先生,于是大祸也就落到了沈先生的头上。沈先生遇害之后,那些一同陷害沈先生的军界要人,不久也都因罪被罢免,又过了不久,原先那个仇视沈先生的权相也被罢免。于是沈先生的门人、给事中兼谏议大夫俞君,搜集编纂了沈先生生前所作诗文若干卷,并加以刊刻流传。沈先生的儿子以敬,请我在文集前面写篇序文。

我拜读了沈先生文集后写道:像沈先生这样的烈士,不就是古代那些有高尚品行者的后继人吗?孔子删《诗》,从怨恨亲人的《小弁》、讥刺谗人的《巷伯》以下,那些忠臣、寡妇、隐居之人、愤世嫉俗者的作品,一概被列入“国风”,分入“小雅”,这样的作品数不胜数。难道这些作品都合乎中正平和的诗教吗?然而孔子不轻易删掉它们,那只是哀怜这些人的不幸遭遇,推崇他们志向的缘故,他还说“这些诗歌都是发自内心,又能以礼义加以约束”,“说话的人没有罪,听的人完全可以把它作为鉴戒”。我曾依次考察《春秋》以来的作品,发现屈原的《离骚》好像多是怨恨之辞,伍子胥进谏多是警告威胁,贾谊的上疏好像很激愤,嵇康的诗作似乎愤愤不平,刘 的对策似乎过于刚直。然而按照孔子删《诗》的原则编纂它们,看来也未必不能收录。沈先生死后,海内士大夫至今一提起他,无不心酸落泪。唉!文集中所载的《鸣剑》、《筹边》等篇,假使后人读了,足以使奸臣贼子胆寒,使塞上战士跃马而起,激起他们同仇敌忾的勇气,这是毫无疑问的了。日后朝廷派遣了解民情、采集歌谣的使者看到这些诗篇,难道能把它们遗漏吗?我是怀着恭谨的心情把它记述在这里。

至于文辞精美与否,以及与古代作者的意旨是否相合,这些都与评论沈先生的大节无关,所以我就不加论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