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徐文长传


【题解】 徐渭(1521-1593),是晚明一个具有多方面文学艺术才能的作家,在诗文、戏曲和书画方面有较高的成就,但一生遭遇坎珂。本篇用充满同情和恍惜的笔调叙述了徐渭一生的遭际,高度评价了他的文学艺术成就。

作者袁宏道(1568年12月23日─1610年10月20日),字中郎、一字无学,号石公、又号六休。湖北省公安县人。万历十九年(1591年)进士,历任吴县知县、礼部主事、吏部验封司主事、稽勋郎中、国子博士等职。 明代文学反对复古运动主将,既反对前后七子摹拟秦汉古文,亦反对唐顺之、归有光摹拟唐宋古文,认为文章与时代有密切关系。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风气,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说。 袁宏道与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并有才名,史称公安三袁,由于三袁是荆州公安县人,其文学流派世称“公安派”或“公安体”。世人认为袁宏道是三兄弟中成就最高者。

【原文】

余一夕坐陶太史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因以所闻于越人士者,略为次第,为《徐文长传》。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摸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译文】

徐渭,字文长,是山阴生员,颇负盛名。薛蕙做浙江试官时,惊异于他的才华,把他看做国士。然而他命运多艰,屡次应试却屡次落第。中丞胡宗宪公听说后,把他聘请为幕僚。徐渭每次参见胡公,总是身着葛布长衫,头戴乌巾,尽兴畅谈天下大事,胡公听后十分赞赏。当时胡公统率着几支军队,威镇东南沿海,部下将士在他面前,总是跪着讲话,像蛇一样爬着前进,不敢抬头,可是徐渭凭着帐下一生员的身份傲视胡公,评论的人把他比作刘真长、杜少陵一类人物。适逢胡公得到一头白鹿,嘱托徐渭作一篇表文奏明皇上,表文奏上后,世宗皇帝很满意。胡公于是更加器重徐渭,所有奏本和其他文书都交他办理。徐渭对自己的文才武略非常自信,喜欢出奇制胜,所谈论的用兵之策往往切中问题的要害,在他看来世间万物没有一件令他满意的。然而他一生都没有遇到一显身手的机会。

徐渭既然不得志,不被当权者看重,于是放浪形骸,肆意醉酒,纵情山水,他游历了齐、鲁、燕、赵之地,又饱览了塞外大漠的风光。他所见的奔腾的山势、壁立的海浪、飞扬的黄沙、舒卷的云霞、轰鸣的雷声、倒伏的树木,乃至山谷的幽深冷清和都市的繁华热闹,以及奇人异士、怪鱼珍鸟等,一切令人惊愕的自然和人文景观,他都一一写入诗中。他胸中一直怀着强烈的不平和奋争精神,以及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凉之感。所以他的诗既像怒骂,又像嬉笑,像水流在山涧激荡,像种子破土而出,像寡妇在深夜悲啼,像旅人在寒夜起身徘徊。虽然他诗作的格调有时不太高明,但是匠心独运,有一种王者之气,不是那些如同女子专门事奉他人的诗人所能比的。徐渭的文章有远见卓识,气势深沉而章法严谨,不会因为模拟而压抑自己的才华,也不因议论而损伤自己文章的风格,如同韩愈、曾巩一类的作品。徐渭素来不与时俗合拍,对当时的所谓文坛领袖,他一概加以斥责,视他们为奴仆,所以他的声名仅限于浙江一带,这实在是可悲啊!

徐渭喜欢书法,笔意奔放,就像他的诗作一样,苍劲豪迈中一种妩媚的姿态跃然纸上,也就是欧阳公所说的“妖艳女子,到年老却风韵犹存”。徐渭偶尔也会把他剩余的精力倾注到花鸟画上,都画得高超雅致,别有一番情致。

后来,徐渭因为猜疑误杀了他的继室,被捕入狱,被判死刑。幸亏太史张元汴极力营救,方才出狱。晚年的徐渭更加愤世嫉俗,假做疯癫之状也更厉害了,达官名士登门拜访,他有时会拒不接见。他时常带着钱到酒店,招呼下人仆役和他一起喝酒。他曾拿斧头砍破自己的头颅,血流满面,连头骨都折断了,用手揉时竟然能听到碎骨的声音。他还曾用尖利的锥子扎自己的双耳,扎进一寸多深,竟然没有死。周望说:徐渭的诗文到晚年愈加奇异,但没有刻本,他的诗文集都藏在家中。我托在越地做官的科举同年替我抄录徐渭的诗文,到现在还没送来。我所见到的,只有《徐文长集》和《阙编》两种而已。然而徐渭竟因为在当时不得志,满怀悲愤地死去了。

我认为:先生命运多舛,一直时运不济,致使他激愤成疯病;疯病不断发作,又导致他身陷牢狱。从古至今,文人的牢骚怨愤和遭受到的困苦,再没有能超过徐渭先生的了。尽管如此,仍有胡公这样世上罕见的豪杰、世宗这样英明的帝王赏识他。徐渭在胡公府中,受到特殊礼遇,这说明胡公是了解先生的。胡公的上奏表文博得皇帝的欢心,表明皇帝也是了解先生的。只是先生没有得到要职罢了。徐渭先生诗文的崛起,一扫近代文坛芜杂污浊的风气,百代之后,历史自有定论,又怎么能说他生不逢时呢?

梅客生曾经写信给我说:“徐渭是我的老朋友,他的病比他这个人还要奇怪,而他本人又比他的诗更要奇怪。”我则认为徐渭是无处不奇的人。正因为无处不奇,所以他才没有什么地方不倒霉。这真是悲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