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第10章 万章下(译文)


孟子说:“伯夷,眼睛不看不好的景色,耳朵不听不好的声音。不是他理想中的君主,不去侍奉;不是他理想中的百姓,不去役使。天下太平就出来做事,天下混乱就退隐山林。施行暴政的地方,居住暴民的地方,他都不忍心去居住。他认为同乡下人相处,就如同穿着朝服戴着朝冠坐在泥路、炭灰上。殷纣王的时候,他居住在北海的海边,来等待天下变得清平。所以,听说伯夷的风韵的人,贪婪的人变得廉洁,懦弱的人也有远大的志向。

“伊尹说:‘哪一个君主不可以侍奉?哪一个百姓不可以役使?’天下太平也出来做事,天下混乱也出来做事,说:‘上天养育这些百姓,就是要让先知先觉的人使后知后觉的省悟。我是这些百姓之中的先觉者。我要以尧舜之道来使这些人省悟。’他认为:在天下的百姓中,只要有一个男子或一个妇女没有沾润尧舜之道的好处,便好像是自己把他推进山沟之中的,这就是他把天下的重担自己挑起的态度。

“柳下惠不以侍奉污浊之君为羞耻,也不以官位低而辞掉。在朝为官不隐藏自己的才能,但一定按自己的原则办事。被人弃置一旁,也不怨恨;受困而不得志,也不忧愁。与乡下人相处,高兴得不忍心离开。‘你是你,我是我,即使你赤身露体在我身旁,你怎么能玷污我呢?’所以,听说柳下惠的风韵的人,心胸狭窄的人也变得心胸开阔,刻薄的人也变得敦厚。

“孔子离开齐国的时候,不等把米淘完便匆忙离开;离开鲁国的时候,说:‘我们慢慢地走吧,这是离祖国的态度。’应该马上走就马上走,应该继续干就继续干,应该停留就停留,应该做官就做官,这是孔子啊。”

孟子说:“伯夷,圣人中的清高者;伊尹,圣人中的担重任者;柳下惠,圣人中的随和者;孔子,圣人中的识时务者。孔子可以叫他集大成者。集大成的意思,就像奏乐要先敲钟,最后以特磬收束一样。先敲钟,是节奏条理的开始;用特磬收束,是节奏条理的终结。条理的开始在于智,条理的终结在于圣。智犹如技巧,圣好比气力。这就像在一百步以外射箭,射到了是你的力气;射中了却不是由你的力气决定一样。”

北宫錡问道:“周朝规定的官爵和俸禄的等级制度,是怎么样的呢?”

孟子答道:“详细情况已经不能知道了,诸侯因为厌恶那种制度不利于自己,便都把有关文献毁掉了,但我也曾经听说过它的大概情况。天子为一级,公为一级,侯为一级,伯为一级,子男同为一级,共五个等级。君为一级,卿为一级,大夫为一级,上士为一级,中士为一级,下士为一级,共六个等级。天子直接管辖的土地纵横一千里,公侯各一百里,伯七十里,子男各五十里,共四个等级。纵横如果不足五十里的国家,不能直接同天子来往,只能附属于诸侯,叫做‘附庸’。天子的卿所受的封地同于侯,大夫所受的封地同于伯,元士所受的封地同于子男。大国土地纵横一百里,国君的俸禄十倍于卿,卿的俸禄四倍于大夫,大夫的俸禄一倍于上士,上士的俸禄一倍于中士,中士的俸禄一倍于下士,下士的俸禄等同于在官府当差的庶民,这些俸禄足以抵偿他们耕种的收入了。中等的国家土地纵横七十里,国君的俸禄十倍于卿,卿的俸禄三倍于大夫,大夫的俸禄一倍于上士,上士的俸禄一倍于中士,中士的俸禄一倍于下士,下士的俸禄等同于在官府当差的庶民,这些俸禄足以抵偿他们耕种的收入了。小国土地纵横五十里,国君的俸禄十倍于卿,卿的俸禄二倍于大夫,大夫的俸禄一倍于上士,上士的俸禄一倍于中士,中士的俸禄一倍于下士,下士的俸禄等同于在官府当差的庶民,这些俸禄足以抵偿他们耕种的收入了。耕种人的收入靠一个农夫分的百亩土地。一百亩的土地,上等的农夫可以养活九个人,次一点的农夫可以养活八个人;中等的农夫可以养活七个人,次一点的农夫可以养活六个人;下等农夫可以养活五个人。庶民在官府当差的,他们的俸禄也参照这个定等级。”

万章问道:“请问交朋友的原则。”

孟子说:“不倚仗自己年纪大,不倚仗自己地位尊贵,不倚仗自己的兄弟富贵,这样才能交朋友。交朋友就是因朋友的品德而相交,心中不能有什么倚仗。孟献子是位有一百辆车的大夫,他有五个朋友:乐正裘、牧仲,其他三人我忘记了。孟献子与这五个人交朋友,自己的心中并不存在自己是大夫的想法。这五个人的心中如果存在孟献子是大夫的想法,那就不会和他交朋友了。不仅仅有一百辆车的大夫有朋友,即使小国的国君也有朋友。费惠公说:‘我对于子思,则以他为老师;对于颜般,则以他为朋友;至于王顺和长息,则以他们为侍奉我的人。’不仅仅小国的国君有朋友,即使大国的国君也有朋友。晋平公对于亥唐,亥唐让他进去,他便进去;让他坐,他便坐;让他吃饭,他便吃饭。即使是粗茶淡饭菜汤,晋平公也不曾饿过,他不敢不饱。然而晋平公也只是做到这一点罢了,却不同他共有官位,不同他共同治理国家,不同他共同享受俸禄,这只是一般士人尊敬贤人,而不是王公尊敬贤人所应当做的。舜拜见帝尧,帝尧让他这位女婿住在别宫,也请舜吃饭,互为客人和主人,这是以天子的尊位同老百姓交朋友的典型。以卑下的地位去尊敬高贵的人,叫做尊贵贵人;以高贵的地位去尊敬地位卑下的人,叫做尊敬贤人。尊贵贵人和尊敬贤人,其意义是一致的。”

万章问道:“请问交际应当持以什么心态?”

孟子答道:“应该持以恭敬之心。”

万章问道:“‘一再拒绝别人的礼物是不恭敬。’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答道:“地位尊贵的人有所赐予,如果自己先问:‘取得这种礼物合乎义呢?还是不合乎义呢?’然后才接受礼物,这是不恭敬的,所以不要拒绝别人礼物。”

万章问道:“请问,如果拒绝别人的礼物,不明白地说出,只是在心里不接受,然后在心中说:‘这是他取自老百姓的不义之财呀。’然后以别的借口拒绝,难道不可以吗?”

孟子答道:“如果依道同我交往,依礼节同我接触,那孔子也会接受他的礼物的。”

万章问道:“假如现在有人在城外拦路抢劫别人的财物,他同我交往也依道而行,他赠我礼物也依礼节而行,这样的赃物我可以接受吗?”

孟子答道:“不可以接受。《康诰》中说:‘杀死别人,抢劫他的财物,顽悍不怕死,这种人,老百姓没有不怨恨的。’这是不必先去教育他就可以诛杀的一类人。殷商接受了夏朝的国祚,周朝接受了殷商的国祚,这是绝不推辞的;现在抢劫杀人尤为厉害,怎么能够接受呢?”

万章问道:“现如今的诸侯,他们从老百姓那里获取财物,犹如拦路抢劫一般。如果把交际的礼节搞好了,君子也就接受了这种财物,请问这又作何解释呢?”

孟子答道:“你认为如果有圣王兴起,对待现在的诸侯是一律同等看待,然后全部诛杀呢?还是先行教育,如果不改诲,然后诛杀呢?如果不是自己的东西却据为己有,这种行为是抢劫,这只是把它高度概括而说的话。孔子在鲁国做官的时候,鲁国人在田猎中争夺猎物,孔子也争夺猎物。争夺猎物都可以做,更何况接受赐予呢?”

万章问道:“那么,孔子做官,就不是为着行道吗?”

孟子答道:“是为着行道。”

万章问道:“既然为着行道,那为什么还要争夺猎物呢?”

孟子答道:“孔子先用文书来规定祭祀所用器物和祭礼用品,不用别处的食物来供祭祀。”

万章问道:“孔子为什么不辞官而去呢?”

孟子答道:“孔子做官先得试一试。试行的结果,如果他的学说可以行通,但君主却不肯执行,这样才会辞官而去,所以孔子在一个国家中不曾停留三年。孔子因可以行道而做官,也因为君主对他的礼遇不错而做官,也因为国君养贤而做官。对于鲁国的季桓子,是因为可以行道而做官;对于卫灵公,是因为礼遇不错而做官;对于卫孝公,是因为国君养贤而做官。”

孟子说:“做官不是因为贫困,但有时也是因为贫困;娶妻不是因为要养父母,但有时也是因为要养父母。因为贫困而做官,就应拒绝高官而接受低的职位,就应拒绝多的俸禄而接受少的俸禄。拒绝高官而接受低的职业,拒绝多的俸禄而接受少的俸禄,怎样才算合适呢?就像门卒、打更者这样的小吏都行。孔子曾经做过主管仓库的小吏,他说:‘帐都算对就行了。’他也曾经做过主管苑囿的小吏,他说:‘只要牛羊能茁壮成长就行了。’处在低的职位却议论朝廷大事,这是有罪的;在君主的朝廷上做官,自己的主张却得不到执行,这是耻辱的事情。”

万章问道:“士不能像寓公那样靠诸侯生活,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答道:“不敢那样。诸侯丧失了自己的国家,然后寄托于别的诸侯做寓公,这是合于礼的;士如果寄托于诸侯去做寓公,那是不合于礼的。”

万章问道:“国君如果赠给他谷米,那可以接受吗?”

孟子答道:“可以接受。”

万章问道:“接受是什么原因呢?”

孟子答道:“国君对于外来的百姓,本来就应该周济。”

万章问道:“周济他可以接受,那赐予他却不接受,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答道:“不敢接受。”

万章问道:“请问他为什么不敢接受呢?”

孟子答道:“门卒、打更者都有固定的职位,才接受上面的给养。如果没有固定的职位,却去接受上面的赐予,这被认为是不恭敬的。”

万章问道:“国君赐予他,他就接受,不知道会不会经常这样?”

孟子答道:“鲁缪公对于子思,经常不断地问候,也经常不断地赐予他鼎中的肉,子思非常不高兴。最后,子思将缪公的使者赶到大门之外,面向北稽首作揖,没有接受问候和鼎中的肉,然后说:‘现在我才知道,国君是把我当狗马牲畜一样看待。’大概从此以后,鲁缪公再也没有赐过子思。喜欢贤人,却不能重用他,又不能有礼貌地养活他,这可以说是喜欢贤人吗?”

万章问道:“请问国君想要养活贤人,那要怎么样才能叫养活呢?”

孟子答道:“把君主的旨意传达给他,他便先作揖稽首,才接受君主的旨意。然后管理仓库的人经常送来谷米,掌供膳食的人经常送来肉食,这些就用不着再去传达君主的旨意了。子思认为为了一块肉而屡次不断地让他作揖稽首,这不是养活君子的方式。尧对于舜,让他的九个儿子向他学习,并将两个女儿嫁给他,而且各种官吏、牛羊以及仓库无不具备,使得舜在四野之中得到很好的侍奉,然后提拔他使他处于很高的职位。所以说:这是王公尊敬贤人的典型。”

万章问道:“请问士不去拜见诸侯,这是什么道理?”

孟子答道:“住在都市没有官职的人叫‘市井之臣’,住在田野没有官职的人叫‘草莽之臣’,这些人都叫做老百姓。老百姓不送见面礼而为臣属,不敢去拜见诸侯,是合于礼的。”

万章问道:“对老百姓,召唤他去服劳役,他便去服劳役;君主如果要接见他,召唤他,却不去拜见,这又是为什么呢?”

孟子答道:“去服劳役是应该的,去拜见是不应该的。再说君主想接见他,为的是什么?”

万章说:“为的是他见闻博广,品德高尚。”

孟子说:“如果为的是他见闻博广,那么天子还不能随便召唤自己的老师,更何况于诸侯呢?如果为的是他品德高尚,那我不曾听说过想同贤人相见而去随便召唤的。鲁缪公屡次想见子思,说:‘古代有一千辆战车的国君,如果想同士人交朋友,那要怎么样呢?’子思很不高兴,说:‘古代人这样说:国君以士为师吧,哪里是说要与他交朋友呢?’子思的不高兴,难道不是这个意思:‘论地位,你是国君,我是臣子,哪里能和国君交朋友呢?论道德,那你是向我学习的人,怎么可以和我交朋友呢?’拥有一千辆战车的国君同他交朋友都不可能做到,更何况去召唤他呢?齐景公田猎,用五色羽毛装饰的旗子召唤管理山泽的官员,他不来,便准备杀他。有志之士不怕身死沟壑之中,勇敢的人不怕掉脑袋。孔子对管理山泽的官员取他哪一点呢?就是取他不是自己应该接受的召唤之礼,便不去应召这一点。”

万章问道:“请问召唤山泽的管理官员应该用什么呢?”

孟子答道:“用皮帽子。召唤老百姓用赤色的曲柄旗,召唤士用带铃的旗,召唤大夫用五色羽毛装饰的旗。用召唤大夫的礼节去召唤管理山泽的官员,他死也不敢前往;用召唤士的礼节去召唤老百姓,老百姓怎么敢前往呢?更何况用召唤不贤之人的礼节去召唤贤人呢?所以,想接见贤人却不遵守礼节,这就像要他进来却关闭着大门一样。义好比是大路,礼好比是大门。只有君子由这一条道路行走,由这处大门进出。《诗经》中说:‘大路平如磨刀石,笔直犹如箭之杆;此路只有君子走,小人随后所效法。’”

万章问道:“孔子听说有国君的召唤,便不等车马驾好就自己先行走去,这样的话,孔子不是错了吗?”

孟子答道:“那是因为孔子正在做官,有职务在身,国君是用他担任的官职召唤他。”

孟子对万章说:“一个乡的优秀人物和另一个乡的优秀人物交朋友,全国性的优秀人物和全国性的优秀人物交朋友,天下性的优秀人物和天下性的优秀人物交朋友。认为和天下性的优秀人物交朋友还不够,便又追论古代的人物。诵读他的诗篇,研究他的著作,却不解他的为人,这可以吗?所以,要讨论他那个时代,这才是和古代的人交朋友呀。”

齐宣王问关于公卿的事情。孟子说:“王问的是哪一种公卿呢?”

宣王问道:“公卿还有不相同的吗?”

孟子答道:“不相同。有与王室同宗的公卿,也有不属于王族的公卿。”

宣王说:“我请问与王室同宗的公卿。”

孟子说:“君王如果有重大的过错,他便讽劝王;如果反覆讽劝了还不听从,那就把他废了,改立他人。”

宣王的脸色立即变了。

孟子说:“王不要奇怪。王问我,我不敢不以老实话回答。”

宣王的脸色又恢复正常了,然后请问不属于王族的公卿。

孟子说:“君王有过错,他便讽劝王;如果反覆讽劝了还不听从,那就离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