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华, 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 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 兄弟孔怀。 原隰裒矣, 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 兄弟急难。 每有良朋, 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 每有良朋, 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 既安且宁。 虽有兄弟, 不如友生? 傧尔笾豆, 饮酒之饫。 兄弟既具, 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 如鼓瑟琴。 兄弟既翕, 和乐且湛。 宜尔室家, 乐尔妻帑。 是究是图, 亶其然乎?
棠棣花开朵朵,花儿光灿鲜明。|棠棣的花儿,花蒂都有光彩。 凡今天下之人,莫如兄弟更亲。|如今一般的人,谁像兄弟相待。 | 遭遇死亡威胁,兄弟最为关心。|死丧的威胁,兄弟最是关心。 丧命埋葬荒野,兄弟也会相寻。|众人聚在原野,兄弟往来相寻。 | 鹡鸰困在原野,兄弟赶来救难。|脊令困在陆地,兄弟赶来救难。 虽有良朋好友,安慰徒有长叹。|往往有些良朋,相赠只有长叹。 | 兄弟墙内相争,同心抗御外侮。|兄弟在家相争,同心抵抗外侮。 每有良朋好友,遇难谁来帮助。|往往有些良朋,长期没有帮助。 | 丧乱灾祸平息,生活安定宁静。|乱事平定之后,日子过得安宁。 此时同胞兄弟,不如朋友相亲。|这时虽有兄弟,又不如朋友相亲。 | 摆上佳肴满桌,宴饮意足心欢。|陈列竹碗木碗,饮宴心足意满。 兄弟今日团聚,祥和欢乐温暖。|兄弟今日团聚,互相亲热温暖。 | 妻子情投意合,恰如琴瑟协奏。|夫妻父子相亲,就像琴瑟谐调。 兄弟今日相会,祥和欢乐敦厚。|兄弟今日团聚,永远欢乐和好。 | 全家安然相处,妻儿快乐欢喜。|使你全家相安,妻子都能快乐。 请你深思熟虑,此话是否在理。|好好体会力行,这话真是不错!
①棠棣:木名。果实像李子而较小。花两三朵为一缀,茎长而花下垂。诗人以棠棣的花比兄弟,或许因其每两三朵彼此相依,所以联想。②鄂不:花蒂。“鄂”字《说文》引作“萼”。“不”字在甲骨文是花蒂的象形。韡韡(委wěi):光辉。这两句是说棠棣的花蒂的光辉表现于外。③威:古时与“畏”通用。④孔怀:很关心。这两句是说死丧的事一般人只觉可怕,兄弟却真是关怀。⑤裒(抔póu):聚。聚于原野似指战争一类的事。《集传》:“裒,聚也……至于积尸裒聚于原野之间,亦惟兄弟为相求也。”一说“裒”读为“踣”(薄bó),毙。⑥求:相求,是说彼此关心生死,互相寻觅。一说言在兄弟死后往求其尸。⑦脊令:水鸟名。水鸟在原野比喻人有患难,兄弟有患难就急于相救。⑧每:犹言“时常”。⑨况:就是“贶”,赐给。以上两句是说当危难的时候往往有些良朋只能为之长叹,而不能像兄弟奔赴援助。⑩阋(细xì):相争。⑾务:古读如“蒙”,《左传》和《国语》都引作“侮”。以上两句是说兄弟虽有时相争于内,一旦有外侮,就同心抵御。⑿烝(蒸zhēng):久。戎:助。⒀友生:朋友,“生”是语助词。⒁傧:陈列。笾(边biān)、豆:祭祀或燕享时用来盛食物的器具。笾用竹制,豆用木制。⒂之:犹“是”。饫(玉yù):满足。⒃具:同“俱”,聚集。⒄孺:中心相爱。⒅鼓:弹奏。以上二句言夫和妻相亲爱,像乐音之配合调谐。用夫妇来衬出兄弟。⒆翕(吸xī):聚合。⒇湛(耽dān):久乐或甚乐。(21)宜:安。(22)帑(奴nú):子孙。(23)究:言用心体会上面两句话的道理。图:言努力做到。(24)亶(胆dǎn):信。其:指宜室家,乐妻帑。
这是燕兄弟劝友爱的诗。第一、二章言兄弟相亲相怀过于他人。第三、四章以危难之中朋友和兄弟的帮助相比较。第五章言在平时兄弟还不如朋友亲近,言外之意:这是不应该的。第六章写兄弟宴饮的和乐。第七、八章以夫妇比衬兄弟,言丧乱的时期兄弟固然比朋友好,安宁的时候兄弟也不是不如妻子。
这是周人宴会兄弟时,歌唱兄弟亲情的诗。“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为一篇主旨。不过诗篇对这一主题的阐发是多层次的:既有对“莫如兄弟”的歌唱;也有对“不如友生”的感叹;更有对“和乐且湛”的推崇和期望。
全诗八章,可分五层。首章为第一层,先兴比,后议论,开门见山,倡明主题。“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兴中有比;而诗人以棠棣之花喻比兄弟,是因棠棣花开每两三朵彼此相依而生发联想。“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这寓议论于抒情的点题之笔,既是诗人对兄弟亲情的颂赞,也表现了华夏先民传统的人伦观念。上古先民的部族家庭,以血缘关系为基础。在他们看来,“兄弟者,分形连气之人也”(《颜氏家训·兄弟》)。因而,比之良朋、妻孥,他们更重兄弟亲情。钱钟书论及《棠棣》时也指出:“盖初民重‘血族’之遗意也。就血胤论之,兄弟天伦也,夫妇则人伦耳;是以友于骨肉之亲当过于刑于室家之好。……观《小雅·棠棣》,‘兄弟’之先于‘妻子’,较然可识”(《管锥编》)。这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更深刻揭示了《棠棣》主题的历史文化根源。
二、三、四章为第二层。诗人通过三个典型情境,对“莫如兄弟”之旨作了具体深入的申发,即:遭死丧则兄弟相收;遇急难则兄弟相救;御外侮则兄弟相助。这可能是历史传说的诗意概括,也可能是现实见闻的艺术集中。这三章在艺术表现上也颇有特点。毛先舒说:“《棠棣》,俗笔必先从和乐叙至急难,便乏味”(《诗辩坻》)。此篇则与之相反,事例的排列由“死丧”、“急难”到“外御”,从而由急而缓、由重而轻、由内而外,构成一个颇有层次的“倒金字塔”,具有强烈而深远的审美效果。其次,采用对比手法,把同一情境下“兄弟”和“良朋”的不同表现加以对照,更见出兄弟之情的诚笃深厚。“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又更深一层:即使兄弟墙内口角,遇到外侮,也会不加思索一致对外。“阋于墙”与“外御其务”,两句之间没有过渡,情绪和行为的转变即在倾刻,有力表现出手足之情出于天然、发自深衷。由转折手法构成的这一典型情境,因表现了最无私的兄弟之情,成为流传至今的典故成语。
第五章自成一层。如果说,前面是诗人正面赞颂理想的兄弟之情,这一层则由正面理想返观当时的现实状况;即由赞叹“丧乱”时的“莫如兄弟”,转而叹惜“安宁”时的“不如友生”。“虽有兄弟,不如友生”,这叹惜是沉痛的,也是有史实根据的。西周初年,出现过周公的兄弟管叔和蔡叔的叛乱。据此,《诗序》似认此诗为成王时周公所作,曰:“《棠棣》,燕兄弟也。闵管、蔡之失道,故作《棠棣》”;西周末年,统治阶级内部骨肉相残、手足相害的事更频频发生。据此,《左氏春秋》的作者认为此诗为厉王时召穆公所作,《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曰:‘棠棣之华……’云云。”《棠棣》的作者,是周公抑或召穆公,尚难定论;但有一点可肯定,诗人的叹惜是有感而发的,且有警世规劝之意。不过,这是在宴饮的欢乐气氛中所唱之诗,因此,在短暂的低沉后,音调又转为欢快热烈。
六、七章为第四层,直接描写了举家宴饮时兄弟齐集,妻子好合,亲情和睦,琴瑟和谐的欢乐场面。第七章“妻子”与“兄弟”的对照,包含了诗意的递进:“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而“兄弟既翕”,则“和乐且湛”。诗人似明确表示,兄弟之情胜过夫妇之情;兄弟和,则室家安,兄弟和,则妻孥乐。末章承上而来,卒章显志。诗人直接告诫人们,要深思熟虑,牢记此理:只有“兄弟既翕”,方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兄弟和睦是家族和睦、家庭幸福的基础。明理规劝之意,更为明显。
《棠棣》是《诗经》中的名篇杰作,它不仅是中国诗史上最先歌唱兄弟友爱的诗作,也是情理相融富于理趣的明理典范。陆时雍《诗镜总论》曰:“叙事议论,绝非诗家所需,以叙事则伤体,议论则费词也。然总贵不烦而至,如《棠棣》不废议论,《公刘》不无叙事。”《棠棣》的“不废议论,不烦而至”,似可析而为二。一是真挚委曲,感人之至。开篇形象比兴,富于理趣;随之围绕“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之旨,“丧乱”与“安宁”、“良朋”与“妻子”,及历史与现实、正面与反面,寓理于事,多层次地唱叹阐论,既感人亦服人。全诗笔意曲折,音调也抑扬顿挫,前五章繁弦促节,多慷慨激昂之音,后三章轻拢慢撚,有洋洋盈耳之趣。委曲深至,一片真诚。二是主题恒久,深邃之至。兄弟友爱,手足亲情,这是人类的普遍情感,也是文学的永恒主题。《棠棣》对这一主题作了诗意开拓,因而千古传唱,历久弥新。同时,“棠棣之华”、“莫如兄弟”、“兄弟阋墙,外御其务”,作为具有原型意义的意象、母题和典故,对后世“兄弟诗文”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而隋朝常得志的《兄弟论》,在新的背境下对《棠棣》诗旨作了创造性的伸发,不妨互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