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256 抑



抑抑威仪,维德之隅。
人亦有言:靡哲不愚。
庶人之愚,亦职维疾;
哲人之愚,亦维斯戾。

无競维人,四方其训之;
有覺德行,四国順之。
訏謨定命,遠猶辰告。
敬慎威仪,维民之则。

其在于今,興迷乱于政;
顛覆厥德,荒湛于酒。
女虽湛乐從。弗念厥紹,
罔敷求先王,克共明刑。

肆皇天弗尚,如彼泉流,无淪胥以亡。
夙興夜寐,灑掃庭內,维民之章。
修尔車马,弓矢戎兵,
用戒戎作,用逖蠻方。

質尔人民,謹尔侯度,用戒不虞。
慎尔出話,敬尔威仪,无不柔嘉。
白圭之玷,尚可磨也;
斯言之玷,不可为也。

无易由言,无曰茍矣;
莫捫朕舌,言不可逝矣。
无言不讎,无德不報。
惠于朋友,庶民小子。
子孙繩繩,万民靡不承。

視尔友君子,輯柔尔顏,不遐有愆。
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
无曰不显,莫予云覯。
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辟尔为德,俾臧俾嘉。
淑慎尔止,不愆于仪。
不僭不賊,鮮不为则。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
彼童而角,实虹小子。

荏染柔木,言緡之丝。
温温恭人,维德之基。
其维哲人,告之話言,順德之行;
其维愚人,覆谓我僭:民各有心。

於乎小子,未知臧否。
匪手攜之,言示之事;
匪面命之,言提其耳。
借曰未知,亦既抱子。
民之靡盈,谁夙知而莫成?

昊天孔昭,我生靡乐。
視尔夢夢,我心慘慘。
诲尔諄諄,听我藐藐。
匪用为教,覆用为虐。
借曰未知,亦聿既耄。

於乎小子!告尔旧止。
听用我謀,庶无大悔。
天方艱难,曰丧厥国。
取譬不遠,昊天不忒。
回遹其德,俾民大棘。
仪容美好行为谨,品德端庄思想正。
古人有话说得好:大智若愚头脑清。
一般人们显得笨,也许天生有毛病。
智者好像不聪明,那是害怕遭罪名。

为政最强是得人,四方诸侯有教训。
国君德行很正大,天下人民都归顺。
雄才大略定方针,大政及时告人民。
仪容举止要谨慎,人民效法把你尊。

形势发展到如今,国政完全乱纷纷。
君臣德行都败坏,沉湎酒色发了昏。
只知纵情贪欢乐,祖宗事业不关心。
先王治道不讲求,国家法度怎执行?

如今皇天不保佑,好像泉水向下流,相与灭亡万事休。
应当早起晚睡觉,洒扫堂屋要讲求,为民表率须带头。
车辆马匹准备好,弓箭兵器要整修。
预防战争将发生,驱逐蛮夷功千秋。

努力安定你人民,遵守法度要认真,警惕事故突然生。
发表言论要谨慎,行为举止须恭敬,无不美好得安宁。
百色玉版有缺点,尚可琢靡使干净。
言论如果有差错,要想挽回不可能。

不要轻率乱发言,莫说做事可随便。
无人把我舌头拴,言语出口弥补难。
言语不会无反应,施德总是有福添。
亲朋好友要友爱,平民百姓须照看。
子孙谨慎不怠慢,万民顺从国家安。

见你朋友君子来,态度和蔼开笑颜,小心莫把过错犯。
瞧你一人在室内,面对神明无愧惭。
莫说室内不明显,无人能把我看见。
神灵来去无踪影,何时降临猜测难,哪能心里就厌烦?

努力修明你德行,使它完美无伦比。
言谈举止要慎重,切莫马虎失礼仪。
不犯错误不害人,人们无不效法你。
有人赠我一只桃,回报他用一只李。
羊崽无角说有角,实是惑乱你小子。

有株树木很柔韧,配上丝弦做成琴。
态度温和谦恭人,品德高尚根基深。
如果那人很聪明,善言劝告他能听,顺应道德能实行。
如果此人天性笨,反而说我不可信,人不相同各有心。

啊呀小子太年轻,好事坏事分不清。
不但用手相搀扶,而且教你办事情。
不但当面教育你,提着耳朵叫你听。
若说年幼无知识,已把儿子抱在身。
为人能够不自满,谁会早知却晚成!

老天在上最明昭,我的生活多烦恼。
看你糊涂不懂事,我的心里实在焦。
谆谆耐心教导你,你不停信态度傲。
不肯把它作教训,反而当成开玩笑。
若说你还没知识,七老八十年已高!

啊呀你这年轻人,告你先王旧典章。
你能听我用我谋,但愿没有大懊丧。
上天正在降灾难,国势危险快灭亡。
打个比方不算远,上天赏罚无差爽。
你的品行若邪僻,会使百姓太紧张。

1、隅:正。《毛传》:“抑抑,密也。隅,廉也。”《郑笺》:“人密于威仪抑抑然,是其德必严正也。”   2、戾:《毛传》:“戾,罪也。”   3、竞:《郑笺》:“竞,强也。人君为政,无强于得贤人。”   4、训:顺从。《毛传》:“训,教也。”   5、觉:《集传》:“觉,直大也。”   6、訏(需xū):大。谟(磨mó):考虑。《毛传》:“訏,大。谟,谋。犹,道。辰,时。”《集传》:“辰告,谓以时播告也。”   7、兴:俞樾《群经平议》:“兴与举同义……兴迷乱于政,言皆迷乱于政也。”   8、荒湛:荒耽。《集传》:“湛(耽dān)乐从,言惟湛乐之是从也。绍,谓所承之绪也。”《通释》:“虽与唯,二字古通用。”   9、共(巩gǒng):执行。《毛传》:“共,执。刑,法也。”   10、尚: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七:“《尔雅》:‘尚,右也。’言皇天不右助之也。”   11、沦胥:《集传》:“沦,陷。胥,相。”   12、戒戎:《诗缉》:“故修治其车马及弓矢戎兵之器,用以此戒备兵事之起。”   13、逷(替yì):通“逖”,远。《毛传》:“逷,远也。”   14、侯度:《集传》:“质,平也,定也。侯度,诸侯所守之法度也。”   15、虞:料想。   16、柔嘉:《郑笺》:“柔,安。嘉,善也。”   17、玷(店diàn):《毛传》:“玷,缺也。”   18、扪(门mén):《毛传》:“扪,持也。”   19、雠(仇chóu):反应,对答。《集传》:“雠,答。”   20、绳绳:延续貌。《郑笺》:“绳绳,戒也。”《集传》:“承,奉也。”   21、辑:《毛传》:“辑,和也。”   22、屋漏:《毛传》:“西北隅谓之屋漏。”《郑笺》:“不惭愧于屋漏,有神见人之为也。”   23、格:《毛传》:“格,至也。”   24、矧(沈shěn)、射(易yì):《郑笺》:“矧,况。射,厌也。”   25、辟:《通释》:“辟,亦明也。为当为语助词。辟尔为德,犹云明尔德也。”   26、止:《郑笺》:“止,容止也。”   27、僭(见jiàn):差错。贼:戕(枪qiāng)害。《集传》:“僭,差。贼,害。则,法也。”   28、虹:溃乱。《毛传》:“童,羊之无角者也。而角,自用也。虹,溃也。”   29、荏(仁rén)染:《传疏》:“荏染,柔意也。柔木:椅(依yī)桐梓漆也。”   30、缗(民mín):安上。《毛传》:“缗,被也。”   31、话言:《毛传》:“话言,古之善言也。”   32、僭(见jiàn):《集传》:“僭,不信也。”   33、臧否(劈pǐ):《释文》:“臧,善也。否,恶也。”   34、梦梦:《毛传》:“梦梦,乱也。惨惨,忧不乐也。”“惨”为“懆(草cǎo)”之误。   35、藐藐:《毛传》:“藐藐然,不入也。”   36、虐:《通释》:“按虐之为言谑也……诗盖言不用其言为教令,反用其言为戏谑耳。”   37、耄(贸mào):《集传》:“耄,老也,八十九十曰耄。”   38、止:《郑笺》:“止,辞也。”   39、曰丧厥国:《郑笺》:“故出艰难之事,谓下灾异,生兵寇,将以灭亡。”   40、忒(特tè):《集传》:“忒,差。”   41、棘:通“急”,困境。《传疏》:“回遹(遇yù),邪僻也。棘,急也。”

《毛诗序》曰:“《抑》,卫武公刺厉王,亦以自警也。”但古人对此多有争议。《国语·楚语》曰:“昔卫武公年数九十有五矣,犹箴儆于国曰:自卿以下至于师长士,苟在朝者,无谓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闻一二之言,必诵志而纳之,以训道我。在舆有旅贲之规,位宁有官师之典,倚几有诵训之谏,居寝有暬(xiè)御之箴,临事有瞽史之道,宴居有师工之诵。史不失书,矇不失诵,以训御之。于是乎作《懿戒》以自儆也。”三国吴韦昭注:“昭谓《懿》诗,《大雅·抑》之篇也,懿读曰抑。”是以此诗为卫武公自儆之诗,而非剌诗。宋朱熹《诗集传》也持此观点,云:“卫武公作此诗,使人日诵于其侧以自警。”而清姚际恒《诗经通论》驳《毛诗序》道:“刺王则刺王,自警则自警,未有两事可夹杂为文者。”近人亦多以为此系刺诗而非自儆之诗。其实《毛诗序》之说并无大误,只是措辞有些欠妥,如说成“卫武公藉自警以刺王”,就圆通无碍了。因为自儆与刺王两事看似无关,实则“乃诗人之狡猾手法,恰当赅括在奴隶制社会诗人首创主文谲谏技巧之中”(陈子展《诗经直解》)。

至于所刺的周王是否如《毛诗序》所说是周厉王,宋代以来学者对此考辨已详。宋戴埴《鼠璞》说:“武公之自警在于髦年,去厉王之世几九十载,谓诗为刺厉王,深所未晓。”清阎若璩《潜丘剳记》说:“卫武公以宣王十六年己丑即位,上距厉王流彘之年已三十载,安有刺厉王之诗?或曰追刺,尤非。虐君见在,始得出词,其人已逝,即当杜口,是也;《序》云刺厉王,非也。”他们都指出《抑》不可能是刺厉王。清魏源《诗古微》进一步分析说:“《抑》,卫武公作于为平王卿士之时,距幽(王)没三十余载,距厉(王)没八十余载。‘尔’、‘女’、‘小子’,皆武公自儆之词,而刺王室在其中矣。‘修尔车马,弓矢戎兵’,冀复镐京之旧,而慨平王不能也。”魏氏认为此诗所刺的周王不是厉王也不是幽王,而是平王,我们觉得他的意见是正确的。

周平王就是周幽王的儿子宜臼,幽王昏庸残暴,宠爱褒姒,最后被来犯的西戎军队杀死在骊山。幽王死后,宜臼被拥立为王。平王二年(公元前770年),晋文侯、郑武公、卫武公、秦襄公等以武力护送平王到洛邑,东周从此开始。其时周室衰微,诸侯坐大。平王施政不当,《王风·君子于役》、《扬之水》就是刺平王使“君子行役无期度”,“不抚其民,而远屯戍于母家(申国)”之作。而本诗作者卫武公则是周的元老,经历了厉王、宣王、幽王、平王四朝。厉王流放,宣王中兴,幽王覆灭,他都是目击者,平王在位时,他已八九十岁,看到自己扶持的平王品行败坏,政治黑暗,不禁忧愤不已,写下了这首《抑》诗。

诗的前四章为第一部分。首章先从哲与愚的关系说起。《诗经》的艺术手法,通常说起来主要有赋比兴三种,此处用的是赋法,也就是直陈,但这种直陈却非较常见的叙事而是说理。“靡哲不愚”,看来是古人的格言,千虑一失,聪明人也会有失误,因此聪明人也要谨慎小心。普通人的愚蠢,是他们天生的缺陷;而聪明人的愚蠢,则显得违背常规,令人不解。在卫武公眼中,显然周平王不是一个傻瓜,但现在却偏生变得这么不明事理,眼看要将周王朝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卫武公多么希望平王能够做到“抑抑威仪,维德之隅”啊,可惜现实令人失望。于是接下去作者便开始从正反两方面来作规劝讽谏。

第二章卫武公很有针对性地指出求贤与立德的重要性。求贤则能安邦治国,“訏谟定命,远犹辰告”二句便是求贤的效用,立德则能内外悦服,“敬慎威仪,维民之则”二句,便是立德的结果。第三章转入痛切的批评,“兴迷乱于政”、“颠覆厥德”、“荒湛于酒”、“虽(惟)湛乐从(纵)”、“弗念厥绍”、“罔敷求先王”,一下子列举了平王的六条罪状,可谓怵目惊心,仿佛是交响乐中由曲调和缓的弦乐一下子进到了音响强烈的铜管乐,痛之深亦见爱之深。第四章“首三句有挽回皇天之意,亦明其为王言之”(陈子展《诗经直解》),再转回正面告诫,要求执政者(从自儆角度说是卫武公,从刺王角度说是周平王)早起晚睡勤于政事,整顿国防随时准备抵御外寇。“用戒戎作,用逷蛮方”两句,显然对幽王覆灭的隐痛记忆犹新,故将军事部署作为提请平王注意的重大问题。

第五章至第八章,是诗的第二部分,进一步说明什么是应当做的,什么是不应当做的,作者特别在对待臣民的礼节态度,出言的谨慎不苟这两点上不惜翻来覆去诉说,这实际上也是第二章求贤、立德两大要务的进一步体现。后来孔子所谓的“仁恕”之心,以及传统格言的“敏于事而慎于言”的道理,已经在此得到了相当充分的阐发,从这一点上说,卫武公可称得上是一个伦理家、哲学家。在具体的修辞上,作者在纯粹的说理句中,不时注意插入形象性的语句,使文气不致过于板滞,可渭深有匠心。如第五章的“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是对比中的形象,第六章的“莫扪朕舌,言不可逝矣”,是动作中的形象,第七章的“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与第八章的“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是比喻中的形象,而“彼童而角,实虹小子”以无角公羊自夸有角的巧喻刺平王之昏聩,尤为神来之笔,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以之与《小雅·宾之初筵》“由醉之言,俾出童羖”句相提并论,说此诗“是无角者而言其有角”,《宾之初筵》是“有角者而欲其无角”,“二者相参,足见诗人寓言之妙”。

第九章至末章是诗的第三部分。在反覆申述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之后,卫武公便恳切地告诫平王应该认真听取自己的箴规,否则就将有亡国之祸。“荏染柔木,言緍之丝”为诗中惟一用兴法的两句,兴又兼比,拿有韧性的木料才能制作好琴,而上等的制琴木料还应配上柔顺的丝弦作比方,说明“温温恭人,维德之基”的道理,可谓语重心长。而作为对比的“其维愚人”、“其维哲人”几句的弦外之音,无非是这样的意思:大王啊,您听我的话就是明主,您不听我的话就是昏君,您可要三思啊!其言潜气内转,柔中带刚。下面第十章“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用两个递进式复句叙述,已是后世扇面对的雏形,极其鲜明地表现出一个功勋卓著的老臣恨铁不成钢的忧愤。而第十一章连用四组叠字词,更增强了这种忧愤的烈度。于是末章作者再一次用“於乎小子”的呼告语气作最后的警告,将全诗的箴刺推向高潮。“取譬不远,昊天不忒”,就如《大雅·荡》的结尾“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一样,是痛心疾首的悲叹。今天的读者面对这样的忧愤之词,仍觉惊心动魄,不知当时周平王读此诗会有什么反应?但不管效果如何,此诗“千古箴铭之祖”(吴闿生《诗义会通》)的地位当是无法动摇的。并且,除了从文学角度说《抑》自有其审美价值外,从语言学角度说,它又是一座成语的矿藏,“夙兴夜寐”、“白圭之玷”、“舌不可扪”、“投桃报李”、“耳提面命”、“谆谆告戒”等成语,都出自本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