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李商隐(813—858,或谓811、812生),字义山,号玉谿生、樊南生,行十六。郡望陇西成纪,祖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后迁居郑州荥阳(今属河南)。九岁丧父,少有文名。文宗大(太)和三年(829)入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幕为巡官,甚得赏识。六年,令狐楚调河东节度使,李商隐随至太原。开成二年(837),进士及第,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为掌书记,王爱其才,以女妻之。时牛(僧孺)李(德裕)党争激烈,李商隐无辜受其牵累,屡遭排挤,先后做过校书郎、县尉、秘书省正字、节度判官一类小官,在忧愤潦倒中度过一生。所以崔珏说他“虛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尝开”(《哭李商隐》)。两《唐书》有传。李商隐为晚唐著名诗人,与杜牧齐名,时称“小李杜”。又与温庭筠并称“温李”。其诗伤时忧国,深情绵邈,用事婉曲,寄托遥深,字字锤炼,精密华丽,博取众长,独标一格。张綖誉为“晚唐之冠”(《刊西昆诗集序》),对后世影响颇大。但“总因不肯吐一平直之语,幽咽迷离,或彼或此,忽断忽续,所谓善于埋没意绪者”(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卷三《燕台诗》注),时亦难免晦涩费解之弊。如《无题》、《锦瑟》诸诗,词旨隐晦,喻指非一,故使后世聚讼纷纭。现存诗六百余首。李商隐亦是晚唐骈文名家。有《李义山诗集》、《樊南文集》行世。
元和天子神武姿 [1] ,彼何人哉轩与羲 [2] 。
誓将上雪列圣耻 [3] ,坐法宫中朝四夷 [4] 。
淮西有贼五十载 [5] ,封狼貙貙生生罴 [6] 。
不据山河据平地,长戈利矛日可麾 [7] 。
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 [8] 。
腰悬相印作都统 [9] ,阴风惨淡天王旗 [10] 。
愬武古通作牙爪 [11] ,仪曹外郎载笔随 [12] 。
行军司马智且勇 [13] ,十四万众犹虎貔 [14] 。
入蔡缚贼献太庙 [15] ,功无与让恩不訾 [16] 。
帝曰汝度功第一 [17] ,汝从事愈宜为辞 [18] 。
愈拜稽首蹈且舞 [19] ,金石刻画臣能为 [20] 。
古者世称大手笔 [21] ,此事不系于职司 [22] 。
当仁自古有不让 [23] ,言讫屡颔天子颐 [24] 。
公退斋戒坐小阁 [25] ,濡染大笔何淋漓 [26] 。
点窜《尧典》、《舜典》字 [27] ,涂改《清庙》、《生民》诗[28] 。
文成破体书在纸 [29] ,清晨再拜铺丹墀 [30] 。
表曰臣愈昧死上 [31] ,咏神圣功书之碑 [32] 。
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 [33] 。
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
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 [34] 。
公之斯文若元气 [35] ,先时已入人肝脾 [36] 。
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 [37] 。
呜呼圣王及圣相 [38] ,相与烜赫流淳熙 [39] 。
公之斯文不示后 [40] ,曷与三五相攀追 [41] 。
愿书万本诵万遍,口角流沫右手胝 [42] 。
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 [43] 。
【解读】
韩碑,即韩愈所撰《平淮西碑》。唐宪宗元和九年(814)闰八月,淮西节度使吴少阳卒,其子元济匿葬不报,自领军务,纵兵焚掠,威胁东都洛阳。朝廷督诸道兵讨吴元济,四年不克。元和十二年七月,宰相裴度兼彰义军节度使、淮西宣慰处置使,亲自督师征讨。十月,唐邓随节度使李愬雪夜入蔡州,擒吴元济,淮西乱平。时韩愈为裴度行军司马,乱平,受命撰《平淮西碑》,其词多叙裴度事,强调“凡此蔡功,惟断乃成”。李愬不平,其妻为宪宗姑母唐安公主女,出入禁中,诉韩碑不实。宪宗诏令磨去韩文,命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撰。李商隐联系现实,有感于这桩公案,遂作此诗,时约在宣宗大中元年(847)。当与韩碑参读。
葛立方曰:“裴度平淮西,绝世之功也;韩愈《平淮西碑》,绝世之文也。非度之功,不足以当愈之文;非愈之文,不足以发度之功。”(《韵语阳秋》卷三)正因如此,李商隐的这首诗,对韩碑给予最高的评价,极尽颂扬之能事。他不仅完全赞同韩碑的观点,而诗的风格亦学韩,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恣肆豪纵,雄健高古,甚似韩愈,但清新明快,晓畅流利,实又过之。就思想而言,李商隐和韩愈一样,都是坚决反对藩镇割据,主张加强中央集权以维护祖国统一的。而《韩碑》一诗,较韩碑更加突出宰相裴度的地位和作用,更加强调君臣遇合,君臣相协,“呜呼圣王及圣相,相与烜赫流淳熙”二句,可谓全诗之纲,主旨所在。“元和天子”要“上雪列圣耻”,关键在于“得圣相”。“贼斫不死神扶持”,天佑圣相,其意亦在辅佐圣君。只要君臣同心,群策群力,藩镇叛将再猖獗,也是可以缚之“献太庙”的。韩碑“句奇语重喻者少”,所喻者何?就是君臣同心,强藩必削。韩愈“濡染大笔何淋漓”,极意发挥的就是这种思想。《韩碑》揄扬韩碑“咏神圣功”,比之于汤盘、孔鼎,深情地慨叹“公之斯文若元气”、“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相攀追”,极尽一唱三叹之遗意,着力发挥的也是这种思想。韩碑之不朽,就在于它能“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韩愈撰碑、扑碑之事,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李商隐何以“愿书万本诵万遍,口角流沫右手胝”,对它一往情深呢?如果联系李商隐一贯借咏史以寄慨的创作特点,我们认为,他的《韩碑》是融有很深的现实感慨的。确切地说,他是为李德裕而发的。李德裕与裴度极为相似,两人都是唐中叶“第一等人物”,而且有着很深的关系。德裕之父李吉甫,元和初宰相,亦主削藩,在宪宗平定刘辟、李锜、吴元济、李师道等叛镇过程中,他都有谋划之功,与裴度是一致的。裴度又曾荐德裕为相。裴度相宪宗,与德裕相武宗,君臣同心亦极相似。《旧唐书•裴度传论》云:“诚社稷之良臣,股肱之贤相。元和中兴之力,公胡让焉。”《旧唐书•李德裕传论》则云:“言行计从,功成事遂,君臣之分,千载一时。”特别是在反对藩镇割据和限制宦官专权两个重大政治问题上,裴、李政见是相同的。而德裕的平定泽潞叛镇刘稹,与裴度的平定淮西吴元济之乱,简直可以说是历史的重演。会昌三年(843)四月,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卒,其侄刘稹秘不发丧,擅称留后。李德裕在武宗的信任和支持下,力排众议,坚决讨伐,结果取得了平叛的胜利。李商隐在《上李太尉(德裕)状》中云:“武宗皇帝英断无疑,睿姿不测。……太尉妙简宸襟,式光洪祚,有大手笔,居第一功。”又在代幕主郑亚(李德裕同党)草拟的《太尉卫公会昌一品集序》中云:“(武宗)曰:‘我将俾尔以大手笔,居第一功。我意属此,尔无让焉。’”称誉李德裕为“万古之良相”。所用词句都和《韩碑》相同。《会昌一品集》为李德裕自编文集,序作于宣宗大中元年(847)李被罢相分司东都时。牛党制造冤案诬陷李德裕,李商隐在《为荥阳公与三司使大理卢卿启》中严正指出:“逝者难诬,言之罔愧。”力为德裕辩诬。这与《韩碑》中“谗之天子言其私”,为扑碑深致不满,又何其相似乃尔!诗当作于此时,大致是不差的。王夫之曰:“唐之相臣能大有为者,狄仁杰而外,德裕而已!”(《读通鉴论》卷二十六)可见李商隐对李德裕的推崇,并非溢美之词。《新唐书•裴度传论》云:“惟天子赫然排群议,任度政事,倚以讨贼。身督战,遂平淮西。非度破贼之难,任度之为难也。韩愈颂其功曰:‘凡此蔡功,惟断乃成。’其知言哉!”李商隐借咏韩碑所抒发的,正是这种君臣难遇的深沉绵渺之慨。
[1]元和天子:指唐宪宗李纯。神武:神明而威武。《汉书•刑法志》:“汉兴,高祖躬神武之材,行宽仁之厚,总揽英雄,以诛秦、项。”杜甫《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君王自神武,驾驭必英雄。”宪宗谥曰“圣神章武孝皇帝”。
[2]轩:黄帝轩辕氏。羲:伏羲氏。此以古之圣君比宪宗。
[3]雪:洗刷。列圣耻:指玄、肃、代、德、顺历朝皇帝身受藩镇叛据之害,如玄宗因安史之乱而逃奔四川、德宗因朱泚之乱而逃往奉天等。韩碑:“往在玄宗,崇极而圮,河北悍骄,河南附起。四圣不宥,屡兴师征,有不能克,益戍以兵。”
[4]法宫:正殿。《汉书•晁错传》:“五帝神圣……处法宫之中,明堂之上。”四夷:四方边远之地。韩碑:“既定淮蔡,四夷毕来;遂开明堂,坐以治之。”
[5]“淮西”句:淮西藩镇自宝应元年(762)李忠臣拜淮西十一州节度,中经李希烈、陈仙奇、吴少诚、吴少阳,直到元和十二年(817)吴元济被杀,凡五十六年,举成数而言,故曰“五十载”。韩碑:“蔡帅之不廷授,于今五十年。”
[6]封狼:大狼。 貙(chū):似狸而大。罴(pí):一种大熊,又叫人熊或马熊。李忠臣贪暴嗜色,为李希烈所逐,后叛附朱泚被诛。李希烈性毒酷,僭称建兴王,后被陈仙奇毒死。仙奇又为吴少诚所杀。少诚出兵攻掠,少阳自为留后。元济不听朝命。故以凶残猛兽比之。
[7]日可麾:《淮南子•览冥训》载:鲁阳公与韩交战,战酣日暮,援戈而挥之,日为之退三舍。麾:通“挥”。《新唐书•吴元济传》:“自少诚盗有蔡四十年,王师未尝傅城下。又尝败韩全义、于,以是兵骄无所惮。内恃陂寖重阻,故合天下兵攻之,三年才克一二县。”
[8]度:裴度,字中立,河东闻喜(今属山西)人。他与宰相武元衡力主对淮西讨伐,淄青镇李师道和成德镇王承宗上表请赦吴元济,宪宗不许。元和十年六月,李师道派刺客暗杀武元衡,刺伤裴度。宪宗怒曰:“度得全,天也。……吾倚度,足破三贼矣!”三天后,即拜裴度为相(《新唐书•裴度传》)。二句指此。斫(zhuó):砍。神扶持:语出孙绰《游天台山赋》“实神明之所扶持”。
[9]都统:统帅。时裴度以宰相兼任淮西宣慰处置使,充彰义军节度使、蔡州刺史。“度名虽宣慰,其实行元帅事”(《旧唐书•裴度传》)。
[10]天王旗:天子之旗。
[11]愬(sù):指唐邓随节度使李愬。武:指淮西诸军行营都统韩弘之子公武。古:指鄂岳沔蕲安黄团练使李道古。通:指寿州团练使李文通。牙爪:即爪牙,语出《诗经•小雅•祈父》:“祈父,予王之爪牙。”此谓得力干将。
[12]仪曹外郎:唐武德三年,改仪曹承务郎为礼部员外郎。时李宗闵以礼部员外郎兼侍御史,为判官书记,从裴度出征,故曰“载笔随”。
[13]行军司马:时以太子右庶子韩愈兼御史中丞,充彰义军行军司马。韩愈曾上《论淮西事宜状》陈说利害,谓“以(淮西)三小州残弊困剧之余,而当天下之全力,其破败可立而待也”。其论有豪杰智略、儒者规矩。尝请先入汴说韩弘,使其协力;又请自提兵五千,间道入取吴元济,裴度不从。故曰“智且勇”。
[14]虎、貔(pí):皆为猛兽,以比战士英勇。
[15]入蔡缚贼:指李愬雪夜袭蔡州,擒吴元济,献于庙社,斩之于京师独柳树。太庙:皇帝的祖庙。
[16]功无与让:功劳最大,无人可比。无与让:犹当仁不让。恩不訾(zī):皇恩浩荡,不可计量。訾:同“赀”,计量。裴度以平蔡功,诏加金紫光禄大夫、弘文馆大学士,赐勋上柱国,封晋国公,食邑三千户。复知政事,故曰“恩不訾”。
[17]功第一:汉初功臣论功行封,高祖以萧何为第一。唐高宗总章元年四月,以太原原从西府功臣分为第一功、第二功二等官。宪宗朝,史称“唐室中兴”,论功裴度当第一,可见所云有自。
[18]从事:属吏。韩愈为裴度行军司马,故云。宜为辞:最适宜属辞以纪裴度之功。韩愈《进〈平淮西碑〉表》云:“收复淮西,群臣请刻石纪功,明示天下,为将来法式;陛下推劳臣下,允其志愿,使臣撰《平淮西碑》文者。”
[19]稽首:叩头。韩碑:“群臣请纪圣功,被之金石,皇帝以命臣愈。臣愈再拜稽首而献文曰。”蹈且舞:手舞足蹈。
[20]金石刻画:指镌刻在钟鼎、碑石上的歌功颂德文字。
[21]“者”:一作“今”。大手笔:犹言大著作,指有关国家大事的著述。《陈书•徐陵传》:“世祖、高宗之世,国家有大手笔,皆陵草之。”其文颇变旧体,缉裁巧密,多有新意。
[22]职司:主管其事的官员,司其职者当为翰林学士。韩愈《进〈平淮西碑〉表》云:“陛下……使臣撰《平淮西碑》文者,闻命震骇,心识颠倒,非其所任,为愧为恐,经涉旬月,不敢措手。……兹事至大,不可轻以属人。”
[23]当仁不让:语出《论语•卫灵公》“当仁不让于师”,此有义不容辞意。
[24]颔(hàn):动也。颐(yí):面颊。颔颐:犹言点头,首肯。
[25]斋戒:古人祭祀前的一种庄重仪式,此指韩愈撰碑时的严肃恭谨。
[26]濡染:浸润。淋漓:酣畅貌,此指写作时大笔挥洒自如。
[27]点窜:涂改文字。《尧典》、《舜典》:均为《尚书》篇名。
[28]《清庙》、《生民》:均为《诗经》篇名。
[29]破体:破当时为文之体,指在继承前人体式的基础上有所变异创新,即所谓“为文已变当时体”(苑咸《酬王维》)、“能废前法者乃为雄”(孙矿《与余君房论文书》十一)。亦前引《徐陵传》“其文颇变旧体,多有新意”之意。
[30]丹墀(chí):殿前涂以红漆的台阶。
[31]昧死:冒死。韩愈《进〈平淮西碑〉表》云:“强颜为之,以塞诏旨,罪当诛死。其碑文今已撰成,谨录封进,无任惭羞战怖之至。”
[32]咏:颂扬。神:《孟子•尽心》:“圣而不可知之谓神。”神圣功:指宪宗、裴度这对圣君贤相的平蔡之丰功伟绩,即韩碑所云:“不赦不疑,由天子明。凡此蔡功,惟断乃成。”
[33]灵鳌(áo):神龟。蟠:盘绕。螭(chí):龙类动物。此句谓神龟驮碑,碑石上镌刻有盘绕的螭龙。
[34]喻:懂得,领会。私:偏私。拽:用力拉。磨治:指磨去碑文。“句奇”四句:指李愬妻向宪宗陈诉韩碑不实事。但罗隐《说石烈士》则谓李愬部下石孝忠,因愤韩碑“功尽归乎丞相”,而推碑几仆,致为宪宗所闻,得以面陈李愬功,宪宗“复诏翰林段学士撰《淮西碑》,一如孝忠语”。
[35]斯文:指《平淮西碑》。元气:精神,为生命之原气。
[36]先时:早时。入人肝脾:繁钦《与魏文帝笺》:“凄入肝脾,哀感顽艳。”
[37]汤盘:传说为商汤沐浴之盘,其上刻铭文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孔鼎:为孔子祖先正考父之鼎,其上刻铭文曰:“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亦莫余敢侮。于是,鬻于是,以糊余口。”此以汤盘、孔鼎誉韩碑,碑虽拽倒磨去,但碑文却光耀人间,流传千古。
[38]圣王:指宪宗。王:一作“皇”。圣相:指裴度。
[39]烜(xuǎn)赫:声威昭著。淳熙:光明正大。
[40]示后:传示后世。
[41]曷(hé):怎么,何能。三五:三皇五帝,其具体所指,说法不一。相攀追:犹言看齐。
[42]胝(zhī):胼胝,指手上磨起老茧。
[43]七十有二代:《史记•封禅书》:“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皆受命然后得封禅。’”二:一作“三”,则包括唐代,宜从。封禅:为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的盛大典礼,在泰山筑坛祭天,报天之功,称“封”;在泰山下梁父辟场祭地,报地之功,称“禅”。古代帝王非功德卓著者不能封禅。玉检:玉制的书函盖,下藏封禅所用文书,称玉牒。明堂:见前韩愈《石鼓歌》注。韩碑:“既定淮蔡,四夷毕来。遂开明堂,坐以治之。”末二句本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