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 [1] 。
良人玉勒乘骢马 [2] ,侍女金盘脍鲤鱼 [3] 。
画阁珠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帏送上七香车 [4] ,宝扇迎归九华帐 [5] 。
狂夫富贵在青春 [6] ,意气骄奢剧季伦 [7] 。
自怜碧玉亲教舞 [8] ,不惜珊瑚持与人 [9] 。
春窗曙灭九微火 [10] ,九微片片飞花琐 [11] 。
戏罢曾无理曲时 [12] ,妆成只是熏香坐 [13] 。
城中相识尽繁华 [14] ,日夜经过赵李家 [15] 。
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16] 。
【解读】
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诗题本此。郭茂倩《乐府诗集》,将其列于《新乐府辞》,并云:“新乐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辞实乐府,而未常被于声,故曰新乐府也。”题注云:“时年十六,一作十八。”可知为王维青年时期所作。
此诗极力铺写洛阳女儿豪华娇贵而空虚无聊的生活,及其夫骄奢豪横、尽交权贵的可鄙行径。只末二句以贫女虽美而无人怜爱的处境,与前形成强烈对比。卒章显志,寓意深远。沈德潜曰:“结意况君子不遇也,与《西施咏》同一寄托。”(《唐诗别裁集》卷五)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 [1] 。
射杀山中白额虎 [2] ,肯数邺下黄须儿 [3] ?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汉兵奋迅如霹雳 [4] ,虏骑奔腾畏蒺藜 [5] 。
卫青不败由天幸 [6] ,李广无功缘数奇 [7] 。
自从弃置便衰朽 [8] ,世事蹉跎成白首 [9] 。
昔时飞箭无全目 [10] ,今日垂杨生左肘 [11] 。
路傍时卖故侯瓜 [12] ,门前学种先生柳 [13] 。
苍茫古木连穷巷 [14] ,寥落寒山对虚牖 [15] 。
誓令疏勒出飞泉 [16] ,不似颍川空使酒 [17] 。
贺兰山下阵如云 [18] ,羽檄交驰日夕闻 [19] 。
节使三河募年少 [20] ,诏书五道出将军 [21] 。
试拂铁衣如雪色 [22] ,聊持宝剑动星文 [23] 。
愿得燕弓射大将 [24] ,耻令越甲鸣吾君 [25] 。
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立功勋 [26] 。
【解读】
《老将行》亦是新题乐府,当为王维早年所作。
唐人诗中直以《老将》为题的有七八首,但都不及王维这首《老将行》写得深挚感人,动人心魄。之所以如此,艺术技巧的精湛与否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清人张实居说:“七言长篇,宜富丽,宜峭绝,而言不悉。波澜要宏阔,陡起陡止,一层不了,又起一层。卷舒要如意警拔,而无铺叙之迹;又要徘徊回顾,不失题面。”“长篇如王摩诘《老将行》……最有法度”(《师友诗传录》)。所谓“最有法度”,一是指章法严谨:全诗分三大段,每段十句,一段一韵,凡三换韵,且平仄韵相间。首尾两段用平韵,昂扬奋发。中间一段用仄韵,抑郁悲凉。结构匀整,声情相称。段与段间,以时间先后为经,以感情变化为纬,起承转接,紧凑自然。二是指属对工整:这首诗虽是七古,但几乎是句句相对,而以“黄须儿”对“白额虎”,“百万师”对“三千里”,“先生柳”对“故侯瓜”,“寥落”对“苍茫”,“五道”对“三河”,“越甲”对“燕弓”,尤为工巧。所以清人沈德潜谓“此种诗纯以对仗胜”(《唐诗别裁集》卷五)。三是指用事贴切:全诗连用李广、曹彰、召平、陶渊明、耿恭、灌夫、雍门子狄、魏尚等十几个典故,从不同的角度和方面,表现了老将复杂微妙的精神世界和心路历程,扩大了诗篇的容量,确切而有力地表现了诗歌的主题。老将军身闲犹奋报国心,千载之下犹令人感奋,故有人将此诗誉为“文人乐府之杰构”。
渔舟逐水爱山春 [1] ,两岸桃花夹古津 [2] 。
坐看红树不知远 [3] ,行尽青溪忽值人 [4] 。
山口潜行始隈隩 [5] ,山开旷望旋平陆 [6] 。
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 [7] 。
樵客初传汉姓名 [8] ,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 [9] ,还从物外起田园 [10] 。
月明松下房栊静 [11] ,日出云中鸡犬喧 [12] 。
惊闻俗客争来集 [13] ,竞引还家问都邑 [14] 。
平明闾巷扫花开 [15] ,薄暮渔樵乘水入[16] 。
初因避地去人间,更问神仙遂不还 [17] 。
峡里谁知有人事 [18] ,世中遥望空云山 [19] 。
不疑灵境难闻见 [20] ,尘心未尽思乡县 [21] 。
出洞无论隔山水 [22] ,辞家终拟长游衍 [23] 。
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 [24] ,不辨仙源何处寻。
【解读】
宋蜀本《王摩诘文集》诗题注云:“时年十九。”则作于开元七年(719)。晋陶渊明作有《桃花源记并诗》,为人们描绘了一个世外桃源,对后世影响颇大,王维此诗即据陶作附衍而成。为便于参读,特将《桃花源记》全文附后。
此诗借咏桃花源事,寄托了作者对美好理想的憧憬。全诗格律谨严,风神淡古,意境超脱,寓意深长。王士禛曰:“唐宋以来,作《桃源行》最佳者,王摩诘、韩退之、王介甫(安石)三篇。观退之、介甫二诗,笔力意思甚可喜。及读摩诘诗,多少自在。二公便如努力挽强,不免面红耳赤,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池北偶谈》卷十四)沈德潜亦谓王诗“顺文叙事,不须自出意见,而夷犹容与,令人味之不尽”(《唐诗别裁集》卷五)。
[1]对门居:住在对门。才可:刚好。颜容:一作“容颜”。乐府《东飞伯劳歌》:“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发艳照里闾。……女儿年岁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二句变化用之。
[2]良人:古代女子对丈夫的称呼。玉勒:用玉装饰的马络头。骢马:青白色的马。
[3]脍(kuài):细切的鱼肉。辛延年《羽林郎诗》:“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诗用成句。
[4]罗帏:丝罗织的帏幔。七香车:华贵的车子。魏武帝曹操《与太尉杨彪书》:“今赠足下……画轮四望通七香车一乘。”章樵注:“七种香木为车。”
[5]宝扇:遮扇。九华帐:鲜艳华美的罗帐。
[6]狂夫:古代妇女自称其夫的谦词,意谓放荡不羁。在青春:正当青春年少。
[7]意气:逞情任性。剧:甚于,胜过。季伦:东晋石崇字,以豪奢著称。
[8]怜:爱。碧玉:《乐府诗集》卷四十五《碧玉歌》题注引《乐苑》曰:“《碧玉歌》者,宋汝南王所作也。碧玉,宋汝南王妾名。以宠爱之甚,所以歌之。”或谓刘宋无汝南王,晋有,疑“宋”当作“晋”。梁元帝《采莲赋》:“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庾信《结客少年场行》:“定知刘碧玉,偷嫁汝南王。”此以碧玉,代指洛阳女儿。
[9]《晋书•石崇传》载:石崇与王恺斗富,晋武帝助王恺,赐给他一株二尺高的珊瑚树。王恺以示石崇,石崇以铁如意击碎。王恺既惜又恼,石崇曰:“不用生气,还你就是。”于是搬出六七株高三四尺的珊瑚树让王恺挑选,王恺自愧不如。此以石崇比其夫豪奢。
[10]曙:天亮。九微:灯名。《博物志》卷三:“汉武帝好仙道,七月七日王母乘紫云车而至于殿西,南面东向,时设九微灯,帝东面西向。”何逊《七夕》诗:“月映九微火,风吹百和香。”
[11]花琐:指灯花碎屑。
[12]戏:嬉戏。曾无:从无。理曲:温习歌曲。
[13]妆成:打扮完毕。熏香:用香料放在熏炉中熏衣服。
[14]繁华:指富贵之家。
[15]赵李家:说法不一,当以指汉成帝皇后赵飞燕和婕妤李平的戚属为是,此指贵戚之家、佞幸之辈。
[16]越女:指西施,贫贱时曾在越溪浣纱。详见卷一《西施咏》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