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三百首》李商隐

【解读】

锦瑟，绘纹如锦之瑟。瑟为弦乐器之一种。此诗约作于大中十二年（858），李商隐罢盐铁推官，还郑州闲居，不久即病故。

关于此诗主题，历代众说纷纭，有人主张悼亡说，是李商隐悼念爱妻之作；有人主张自伤说、自况说；有人则主张此诗乃“为一部诗集作解”（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诗家之旨要在含蓄，此诗题旨之隐晦，已是众所知之。至于锦瑟、庄周、望帝、珠有泪、玉生烟等意象，究竟代表了哪一种社会现实、情感历程，想来诗人作诗之初，应无排列现象之思考。诗作既成之后，美感效应大大超乎作者意图，此亦为常识。李义山早年锐意仕进，却不幸卷入牛李党争，成为政治斗争中莫名其妙之牺牲品。以其才能比照其遭际，孰能不悲，孰能无慨！此诗作于晚年，回顾一生，作诗也好，仕宦也罢，至此不尽都如梦幻一般吗？故此诗人以多种富于暗示色彩、亦富于歧义的意象，创造出一个迷离惝怳的诗境，况人生邪？况诗集邪？作诗是作人生之诗，人生与诗作岂可两分？诗作由此而获得多种主题，予人无尽之想象、慨端，此正诗人诗心、人心之写照，岂必欲以一言一说尽其意而后快？

【解读】

无题，诗人对诗作内容有所忌讳，未便明说，即以“无题”称之。“无题诗格，创自玉谿”（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此诗约作于开成四年（839），时诗人官秘书省校书郎。

显然，这是一首艳情诗。诗本二首，此为第一首，从第二首“偷看吴王苑内花”句推测，第二首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美人，正是诗人恋慕不已的对象。诗首二句，写诗人得见美人的时间、地点；昨夜星辰，画楼桂栋，暗示出美人之高贵、难以亲近。三、四句传达诗人的恋慕之情，虽不能互通款曲，所幸两心相通。这或者只是诗人深情之下一厢情愿的想象，却写得谦卑美好，无怪乎传诸人口，千年不歇。五、六句写欢乐的宴会情形，无望参与其中的诗人只能伫立楼下，在笑语喧哗中分辨自己恋慕的人儿。“春酒暖”、“蜡灯红”，都只是他的想象！末二句悲叹自己身为小官，必须听鼓应官，暗含相见实难的流连之情。诗作“情致缠绵，设色工丽，把可望而不可即的情境写出。构思奇妙，感慨深沉，圆转流美，精工富丽”（周振甫《李商隐选集》），是千百年来脍炙人口的爱情名篇。

【解读】

据史载，隋炀帝在位期间，曾三次大造龙舟，大建宫室，冶游江都（今江苏扬州），耗尽民财，终至亡国。隋宫，即为隋炀帝巡幸江都时所建行宫。此诗写于大中十一年（857），时诗人由柳仲郢推荐，任盐铁推官，游历江东。

诗为咏古之作，其中有虚拟之辞，有对照之辞，一改历来咏古之作的空洞伤嗟，辛辣地嘲讽了穷奢极侈、纵欲亡国的炀帝。诗中“于今”二句颇多感慨，故冯班曰：“腹联慷慨。专以巧句为义山，非知义山者也。”（《玉谿生诗集笺注》卷三）李商隐固非专为巧句之人，专为巧句又难以表现朝代兴亡的感慨。诗作意象跳跃而线索明晰，讽刺尖利而不失委婉，可谓曲尽风人之致。杨逢春曰：“此诗全以议论驱驾事实，而复出以嵌空玲珑之笔，运以纵横排宕之气，无一笔呆写，无一句实砌，斯为咏史怀古之极。”（《唐诗绎》）

【解读】

这组无题诗原四首，此选前二首。

这是一首艳情诗。“梦为远别”乃一篇眼目，诗人思念一位远隔天涯的女子，会合无缘，只好托之于梦幻和梦醒后的追思。写得感情深沉，黯然魂销，充满浓郁的悲剧色彩。周策纵谓此诗乃商隐“自纪其经验，自抒其感情”（《与刘若愚教授论李商隐无题诗书》），当为可信。或谓诗为向令狐绹陈情而作，抒发政治上不得意的幽愤，可备一说。总之，诗写得很好，作情诗解读，缠绵深切；作政治陈情诗解读，亦婉转可感。

【解读】

此诗描写幽居女子对爱情的渴望和执着，以及追求幻灭后的深悲巨痛。首联以细雨轻雷之春景，隐喻春心萌动和对爱情的希冀。颔联以金蟾啮锁和玉虎汲井，喻指对爱情的执着追求。朱彝尊曰：“锁虽固，香能透之；井虽深，丝能及之。”（《李义山诗集辑评》引）钱锺书释此联最为透辟：“‘金蟾’句当与义山《和友人戏赠》第一首‘殷勤莫使清香透，牢合金鱼锁桂丛’，又《魏侯第东北楼堂郢叔言别》：‘锁香金屈戌’合观。盖谓防闲虽严，而消息终通，愿欲或遂，无须忧蟾之锁门或炉（参陆友仁《砚北杂志》卷上），畏虎之镇井也。赵令畤《乌夜啼》‘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冯梦龙《山歌》卷二《有心》：‘郎有心，姐有心……啰怕人多屋有深。人多哪有千只眼，屋多哪有万重门！’足相映发。古希腊诗人有句‘诱惑美人，如烟之透窗入户’，《玉照新志》卷一载张生《雨中花慢》：‘入户不如飞絮，傍怀争及炉烟！’莎士比亚诗‘美人虽遭禁锢，爱情终能开锁’，莫不包举此七字中矣！”（周振甫《李商隐选集》引《冯注玉谿生诗集诠评》未刊稿）颈联用贾氏窥帘和宓妃留枕两个典故，明写春心的不可遏制和对爱情的热烈追求。末联写春心被压抑的深痛和爱情幻灭的悲哀，但亦透露出春心无法压抑、永不泯灭的倔强，语奇笔重，凄艳欲绝。极其古拙，又极其新警，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与“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有异曲同工之妙。诗写爱情，亦隐寓身世之感，寄托着诗人政治追求屡屡受挫而产生的怨望与悲愤。

【解读】

此诗作于大中九年（855），其时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奉调回京，诗人以幕属身份跟随，途中经过筹笔驿。据《嘉庆一统志》：“筹笔古驿，在广元县（今属四川）北八十里，相传诸葛亮出师，尝驻军筹画于此。”

诗作追怀先贤，并不一味歌功颂德。首二句写出诸葛孔明生前的威望与死后的余烈之后，笔锋一转，指出孔明虽才，然天不助贤，关、张已死，无人助成大业。“终见降王走传车”，“《梁父吟》成恨有余”，诗人为他感到深深的怅恨。《武侯祠古柏》诗云：“玉垒经纶远，金刀（指刘氏）历数终。谁将《出师表》，一为问昭融（昭融指天）！”同样也是哀叹孔明生不逢时。常言说“惺惺相惜”，诗人未必有孔明之才，而其怀才不遇之情，与诸葛孔明大业未竟之憾亦有相通之处。咏古亦咏己，感慨强烈深沉，使人一唱三叹，味之不尽。

【解读】

此诗当与《无题四首》同时作。或谓向令狐绹陈情作，不如径作爱情诗读。

此诗作为艳情诗来读，其情味曲折，固是当行本色。起句“相见时难别亦难”，将一种相思两处悬的苦楚慨然说尽，直令人疑他后来如何续写，方能相称！其凝练沉厚，深切慷慨，使开篇气势便雄于同类绮错婉媚之诗。接之以“东风”句，何焯曰：“言光阴难驻，我生行休也。”又引冯舒语云：“第二句毕世接不出。”（《义门读书记》卷五十七）谓其意象经营出乎意料，而上承下启，眉目渐出，使他人即使穷其一生，亦难达如此笔致。及至颔联，忽出奇语，写痴情苦意，生死不渝，情缠绵而意沉痛，恳恻精诚，撼人心魄，可谓字字珠玑，千金不易，遂成千古传诵之名句。颈联仍写缠绵固结之情，却不重复，以更为具体之意象出之，题旨愈明，写情深挚。“晓镜”、“夜吟”等境，虽为艳诗中常见，而其恳切，令人玩味再三，不以为滥。收束之句，最忌流宕无力，诗人却请青鸟传信蓬山，凭空飞出，想象忽起。美则美矣，而情之无望正在这看似欣欣的幻想之中。如此情致，令人读罢不忍掩卷。何焯谓其诗有“高情远识”，“顿挫曲折，有声有色，有情有味”（《义门读书记》卷五十七），此诗堪当此誉！故赵臣瑗盛赞：“言情至此，真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玉台》、《香奁》，其犹粪土哉！”（《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卷四）

【解读】

此诗编年未确。题为“春雨”，乃因春雨而感怀，非专咏春雨。亦无题诗一类。

诗写春日思恋怀人的怅惘寥落情怀，由孤独失意，到重生希冀，再到幻灭失望，一波三折，烦恼便在这希望与失望之间起伏跌宕，愈来愈浓，撕扯不开，如同浓重的雨幕，压抑得人难以呼吸。诗以“春雨”为题，非专写自然之春雨，实写心灵之春雨；非写滋润万物之春雨，实写心灵迷茫之春雨。象与境暗暗契合，紧密无间，更兼富有辞采，读来婉转有致，缠绵悱恻，是描写失意情绪的佳作。

【解读】

大中五年（851）七月，柳仲郢任东川节度使，辟李商隐为节度书记。诗人还不想去东川，仍寄希望于令狐绹。此诗即作于应柳仲郢聘之前。

此诗写女子在渴望中等待与心上人相会而久等不至的心情。她与心上人匆匆一晤，未及通一语，然后便沦入长期的思念、等待，终于失望，准备离开了。其中寄托着诗人对某个已经错过的政治机缘的惋惜之情，也是长期怀才不遇的诗人伤感的写照。

【解读】

李商隐一生灰黯的仕途中，屡遭朋党疑忌与排挤，因而生出人生遇合如梦的感慨。诗中两联，寄托的很可能是此种心情。而尾联却说“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其无望而执着，犹如人悲极而喜笑，催人泪下。冯浩说：“此种真沉沦悲愤，一字一泪之篇。”（（《玉谿生诗集笺注》卷二）与上首一样，所写都是用世不能的悲愤。何焯曰：“义山《无题》数诗，不过自伤不逢，无聊怨题，此篇乃直露本意。”（《李义山诗集辑评》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