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明诗第六


【题解】 《明诗》篇是“论文叙笔“中的第一篇,主要论述对象是四言诗和五言诗,而不涉楚辞、乐府、民谣等其他诗体。从诗歌写作指导角度讲,它主要提出了以下几个观点:

首先,关千诗歌的本质特征。刘勰继承前人的“诗言志,歌永言”之说,认为诗歌是“感物言志"的,亦即表现在外物的触发后所产生的思想感情。刘勰虽未直接提出“缘情”这一概念,但在具体论述中,却把它包括进去了。

第二,关于诗歌的审美和教育作用。刘勰秉奉兴、观、群、怨和美刺之说,一方面强调“诗者,持也,持人情性”;认为诗歌应该而且可以用“无邪"的思想感情陶冶、端正人们的情思,使之具有雅正的道德观念和处世规范。另一方面他更为突出地主张诗歌要与“政序相参",发挥“顺美匡恶"的作用。

第三,关于诗歌的基本格调。曹丕《典论·论文》中说:“诗赋欲丽”;陆机《文赋》中说:“诗缘情而绮靡";刘勰在《定势》篇中则说:"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明诗》篇中所论的四言诗,是《诗经》的“正体”,故刘勰说它以“雅润为本”;而五言诗是稍后于“四言正体”衍变而成的,故刘勰称之为“流调”,以“清丽居宗"。这些说法虽略有异曲,但指的都是诗歌这一文体所共有的基本格调,而不是建筑在诗人个性基础上的独特风格。刘勰非常重视这种属于某一特定文体共有的基本格调,认为它是为文之“大体”、“大要"的组成部分,忽略了它,就会“失体成怪”。因而他特撰《定势》篇,强调要确定文体的基本格调。但他也并不因此把这种基本格调视为一成不变的模式,明确指出在创作实践中,它受着诗人个性特点的制约。

第四,关于诗歌的文采。刘勰论文非常重视文采,认为文章和作品具有文采,理应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不可悖违的“神理之数”。但创作实践中文采的运用和表现,又是有原则和限度的。刘勰在《明诗》篇中对其文采的论述,是褒贬适度,惟务折中的,与其反对“饰羽尚画”、“文绣磐蜕"的意旨,也是一致的。

综观《明诗》全篇,它以“敷理以举统”为旨归,阐述了诗歌的本质特征,以及其起源和历史发展过程;相应地评论了历代诗人和作品,大致上形成了诗歌发展史纲的架构,既在继承的基础上超越了前人,又为后人对诗歌的研究和创作提供了借鉴。在龙学研究中,有学者指出“在‘选文以定篇’方面,刘氏‘选’得不够准确,评得有时也不够明确”。验之以史实,这是言之有理,不乏适例的。

《明诗》篇里有一个值得辨析的重要问题,即刘勰为什么说诗歌与“神理共契”?其因由和意义何在?《情采》篇认为文采形成的机理,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形文,即青、黄、赤、白、黑五色;二是声文,即宫、商、角、徵、羽五音;三是情文,即喜、怒、欲、惧、忧五性。五色错杂调配就成为斑观的花纹;五音互相配合就产生了优雅的乐曲;五性抒发出来就成为优美的文章,这乃是一种神妙的自然而然的道理。《明诗》篇则认为人生来就有七种感情,有感于外物而抒发思想情感,没有不是自然而然的。

值得注意的是,刘勰把包括诗歌在内的各种“文"的产生,都归结“自然之道”,有着较深层次的思考和积极的实践意义。一是他要为自己的为文之说确定指导思想和理论根据。“道”是一种“神理”,既是自然而然的客观存在,又高深莫测、神秘而不可悖违,只有圣人才能理解它、阐释它。因此,要征圣、宗经。这就使他的“言为文之用心”有了哲理的依据。古人著书立说,总是要首先解决“立论有据”这一根本问题的。二是刘勰主张写文章要有文采,讲究对偶、声律之美,而文采则是“与天地并生”的“神理”,为文不讲究文采,就是违背了“自然之道”。三是刘勰虽然重视文采,但他又反对矫揉造作雕饰过分,繁采而寡情。

但是,刘勰的诗歌与“神理共契”之说,是有其局限性和非科学性的。一是他混淆了客观存在与主观意识,把自然界的日月、山川、动物、植物所具有的形体、色彩以及与之相关的声音,称为“道之文”,把人们“感物吟志”所写出来的文章也称为“道之文”,认为它们都是自然形成的,显然这是不科学的。形式逻辑上似乎可以推论,但实质上却把概念偷换了。二是“神理”之说带有神秘莫测的迷信色彩。

【原文】

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昔葛天乐辞,《玄鸟》在曲;黄帝《云门》,理不空弦。至尧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风》之诗,观其二文,辞达而已。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败德,五子咸怨:顺美匡恶,其来久矣。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子夏监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故商赐二子,可与言诗。自王泽殄竭,风人辍采,春秋观志,讽诵旧章,酬酢以为宾荣,吐纳而成身文。逮楚国讽怨,则《离骚》为刺。秦皇灭典,亦造《仙诗》。

汉初四言,韦孟首唱,匡谏之义,继轨周人。孝武爱文,柏梁列韵;严马之徒,属辞无方。至成帝品录,三百馀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暇豫》优歌,远见春秋;《邪径》童谣,近在成世:阅时取证,则五言久矣。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也。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至于张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诗缓歌》,雅有新声。

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及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若乃应璩《百一》,独立不惧,辞谲义贞,亦魏之遗直也。

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忘机之谈,袁孙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隽矣。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

故铺观列代,而情变之数可监;撮举同异,而纲领之要可明矣。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华实异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兼善则子建仲宣,偏美则太冲公干。然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通圆。若妙识所难,其易也将至;忽以为易,其难也方来。至于三六杂言,则出自篇什;离合之发,则萌于图谶;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联句共韵,则柏梁馀制;巨细或殊,情理同致,总归诗囿,故不繁云。

赞曰∶

民生而志,咏歌所含。兴发皇世,风流《二南》。
神理共契,政序相参。英华弥缛,万代永耽。

【译文】

虞舜说:“诗是表达思想、愿望的,歌是拉长语言的音节,咏唱诗意的。”圣人的这种解析,把诗歌的含义说明了。所以说“思想、愿望蕴藏在心里的叫做志,用语言表达出来就是诗”。运用文辞表达思想、愿望,这就是诗的意义吧?诗,就是扶持、端正的意思,它可以端正人们的思想感情;《诗经》三百篇的意义,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没有邪念”,用扶持、端正人们的思想感情来解释诗歌的含义,是符合“无邪”之说的。

人有七种感情,因应外物触发而感动,有感于外物而抒发吟咏思想感情,没有不是自然而然的。从前葛天氏时的《玄鸟》就是一首有歌辞的乐曲;黄帝时的《云门》,按理也不会是没有歌辞的曲子。到了唐尧时代有《大唐》歌,虞舜也创作了《南风》诗,看这两首诗歌的文辞,都是质朴地把意思表达了出来。及至大禹治水成功,各项工作都井然有序,便受到了歌颂;而太康品德败坏,他的五个弟弟就都怨愤作歌予以讽刺劝戒,用诗歌来赞美好的纠正坏的,这是由来已久的做法。从商朝到周代,《雅》和《颂》成熟完备起来,《诗经》的“四始”辉煌多彩,“六义”也已完美而深厚了。子夏能鉴赏“素以为绚”的寓意,子贡也领悟到“如琢如磨”的内涵,所以孔子赞扬他们二人,说可以和他们谈论《诗经》了。自周朝王室的德泽衰败枯竭之后,采集民间诗歌的官吏停止了活动,春秋时代的官员在列国外交场合,为了相互观察、了解对方的思想和愿望,仍要朗诵《诗经》中的篇章,作为宾主互相酬答的礼仪,既使宾客感到荣宠,也显示出自身的文采。到了战国时的楚国,多有讽刺怨愤之情,于是便产生了《离骚》这样的讽刺之作。秦始皇虽焚毁了许多典籍,但也还是让人写出了《仙真人诗》。

汉朝初年的四言诗,最先是韦孟创作的,它含有匡正讽谏的意义,继承了周代诗人的轨辙。孝武帝爱好文学,曾召集群臣共作句句押韵的《柏梁诗》。而严忌、司马相如一班人,创作诗歌则没有什么定规。到汉成帝时品评辑录当时的诗歌,共有三百多首,把朝廷文人之作和各地的民间歌谣,都收集齐全了。但在这些前人遗留下的诗作中,却没有五言诗歌,因而李陵和班婕妤的五言诗就让后人怀疑了。考察《诗经》中的《召南·行露》篇,可知已开始有了半章的五言诗;儿童唱的《沧浪歌》则全首都是五言的;优施的五言《暇豫》歌,早在春秋时就出现了;而孩子们唱的《邪径谣》,则近在汉成帝时产生。经过不同时代的验证,五言诗体的由来已经很久远了。还有优美的《古诗》佳作,有人说是枚叔写的,而其中的《孤竹》篇,又有人说是傅毅的作品。比较它们的文采加以推论,或许都是两汉时的作品吧?看这些作品的风格和抒写方式,质朴而不粗野,曲折细致地描绘景物,真切地抒发怊怅之情,确实可谓五言诗中的杰作。说到张衡的《怨诗》,那也是清丽典雅,可供品味的;而他的《仙诗》、《缓歌》,典雅而又有新意。

到了建安时代初期,五言诗蓬勃发展。魏文帝曹丕、陈思王曹植,放开缰绳有节奏地驰骋于诗坛;王粲、徐幹、应玚、刘桢,也跟在诗歌创作的大路上竞相追逐。都喜爱清风明月,游赏清池幽苑,叙写恩宠荣耀,描述宴饮之乐,慷慨激昂地任意抒发志气,坦白直率地充分发挥才情。抒发情怀叙述事理,不追求细密的技巧,运用文辞描绘形貌,则以清楚明白为能事:这些就是他们共同的特色。到正始年间推崇道家思想,诗歌中混杂着出世求仙之心;何晏等人,大都写的是浮泛浅薄之作。只有嵇康情志清高峻拔,阮籍的立意深邃遥远,所以才能突出地标举出来。至于应璩的《百一》诗,能够卓然挺立而无所畏惧,文辞奇异而意旨纯正,也是魏代传流下来的耿直诗风。

晋代的诸多才士,渐趋走向轻浮绮丽之途。张载、张协、张亢、潘岳、潘尼、左思、陆机、陆云,在创作的道路上并肩竞进,文采比正始时繁富,风力比建安时柔弱;或以讲究文辞的骈偶华美为精妙,或以追求音韵的流畅而自赏:这就是此时的大概情况。东晋的诗歌创作,沉溺在老庄玄学的风气之中,嘲笑入世从政的抱负,崇尚忘掉世事的清谈。袁宏、孙绰以后的诗作,虽各有雕饰的文采,而诗的旨趣却都是谈玄说理的,没有别的诗作和它们竞争高低。所以郭璞的《游仙诗》,就显得突出而成为当时的佳作了。南朝宋代之初的诗歌,体势和格调有所继承和变革,清谈老庄之学的玄言诗退出了文坛,而山水诗开始发展起来;它讲究全诗的骈俪对偶,追求每一句诗的独特价值,内容上必定竭尽摹写景物形貌之能事,文辞上则要全力使之出新,这就是近世诗人们竞相追求的东西。

因此综观各代诗歌,即可看出文情变化的规律;归纳列举出它们的异同,诗歌创作的原则和要领也就明白了。说到四言诗的正统体制,是以典雅温润为其根本,五言诗流变的基本格调,则以清新华丽为其主宗;华丽与朴实有着不同的作用,全靠诗人的才情来决定。所以张衡获得了它的雅正,嵇康含纳了它的温润,张华凝聚了它的清新,张协发扬了它的华丽;而兼备雅润清丽之美的则是曹植和王粲,只偏长于某一方面的是左思和刘桢。然而诗歌有其特定的体裁格式,人们的思想感情却没有固定不变的模式,只能随着各人的情性选择适合自己天分的体势和格调,很少有能够全面通晓各种诗歌之美的。如果能够深刻认识诗歌创作的困难,那创作中就会有顺利之机迎面而来;而忽视困难把它看得很容易,那创作中的困难也就接踵而至了。至于三言、六言、杂言三种诗体,也都是源于《诗经》;离合诗的兴起,萌发于预言吉凶祸福的“图谶”;回文诗的产生,始于一个名字叫做道原的人;用一个韵的联句诗,则是《柏梁诗》传下来的体制。这些诗体纵然大小不同,而其所表现的诗歌创作的情理却是一致的,它们都包括在诗歌范围之内,所以就不再详细论述了。

综括而言:人生来就赋有情志,是诗歌所包含的内容。诗歌产生在三皇时代,其风韵流播在“二南”地区。它的产生和发展与“神理”相契合,并参与政教秩序之中。精美的诗歌日益繁富,千秋万代的人都沉浸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