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铭箴第十一


【题解】 《铭箴》篇在写法上,较文体论中的其他篇章有所变化。它先分别地写铭、箴的内涵与流变,评述历代有关铭文与箴辞写作的得失,然后又把它们综合起来,比较其异同,阐明这两种文体的写作要领。

关于箴,刘勰认为,箴是一种“攻疾防患"的文体,可以比喻为给人治病的针石。它既可以"讽君",也可以“训民”。对千箴文写作中的缺陷,刘勰也有所批评,联系各体文章的写作买际考虑,其批评意见也多有可资借鉴之益。

陆机在《文赋》中,曾论及铭与策的基本格调:"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后来李善又注释说:“博约,谓事博文约也。铭以题勒示后,故博约温润;箴以讥刺得失,故顿挫清壮。”刘勰继承陆机之说,并有所发展,提出了铭与贼的写作要领:一、铭与箴这两种文体都具有“警戒作用,可以“攻疾防患"。二、阐明完全用于“御过"的箴文,其内容与文辞都必须准确、切实。三、铭文兼有"褒赞"的作用,所以它的内容要弘博宽厚,文辞要温良润泽,显现出作者高尚的品德修养,这可谓儒家“温柔敦厚”之说的一个具体反映。四、综合提出铭与箴在“取事”和“搞文”方面的共同要求,即取事必须经过审核,辨明其真伪,不使怪诞、虚浮、浅薄、粗俗之事入文;"搞文”则必须简明而深刻,富有给人以警示和启发的寓意,使人产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联想。

【原文】

昔帝轩刻舆几以弼违,大禹勒笋虡而招谏。成汤盘盂,著日新之规;武王户席,题必诫之训。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则先圣鉴戒,其来久矣。故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慎德。盖臧武仲之论铭也,曰∶“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夏铸九牧之金鼎,周勒肃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吕望铭功于昆吾,仲山镂绩于庸器,计功之义也;魏颗纪勋于景钟,孔悝表勤于卫鼎,称伐之类也。若乃飞廉有石棺之锡,灵公有夺里之谥,铭发幽石,吁可怪矣!赵灵勒迹于番吾,秦昭刻博于华山,夸诞示后,吁可笑也!详观众例,铭义见矣。

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泽,亦有疏通之美焉。若班固《燕然》之勒,张昶《华阴》之碣,序亦盛矣。蔡邕铭思,独冠古今。桥公之钺,吐纳典谟;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长也。至如敬通杂器,准矱武铭,而事非其物,繁略违中。崔骃品物,赞多戒少,李尤积篇,义俭辞碎。蓍龟神物,而居博奕之中;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闲哉!魏文九宝,器利辞钝。唯张载《剑阁》,其才清采。迅足骎骎,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

箴者,针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斯文之兴,盛于三代。夏商二箴,馀句颇存。周之辛甲,百官箴阙,唯《虞箴》一篇,体义备焉。迄至春秋,微而未绝。故魏绛讽君于后羿,楚子训民于在勤。战代以来,弃德务功,铭辞代兴,箴文委绝。至扬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补缀,总称《百官》。指事配位,鞶鉴有征,信所谓追清风于前古,攀辛甲于后代者也。至于潘勖《符节》,要而失浅;温峤《侍臣》,博而患繁;王济《国子》,文多而事寡;潘尼《乘舆》,义正而体芜:凡斯继作,鲜有克衷。至于王朗《杂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观其约文举要,宪章武铭,而水火井灶,繁辞不已,志有偏也。

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攡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然矢言之道盖阙,庸器之制久沦,所以箴铭寡用,罕施后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远大焉。

赞曰∶

铭实器表,箴惟德轨。有佩于言,无鉴于水。
秉兹贞厉,警乎立履。义典则弘,文约为美。

【译文】

从前,轩辕黄帝在车厢和几案上刻上铭文以纠正自己的过失,夏禹在乐器架上刻上铭文来招纳规谏之言;商汤的盘盂上,刻有“日新”的规戒;周武王的门户和席第四端,则题写着必须警戒的教训。周公借金人告诫人们说话要谨慎,孔子看到了“欹器”便肃然而改变了脸色;由此可见先王圣贤们注重鉴戒之言,由来已经很久了。所以说,铭就是一种名称。观察认识器物必定要端正其名称,而辨正它的名称,判明它的作用,关键在于要有敬慎的品德。

臧武仲曾经论铭,他说:“对天子要铭刻他的美德,对诸侯要记载他的功绩,对大夫要称颂他的征伐之劳。”夏禹将九州牧进贡的金属铸成九鼎,周朝在肃慎氏敬献的楛木箭上刻雕铭文,这就是铭刻天子美德的事例;吕望在昆吾铸造的铜版上镌刻功业,仲山在记功的铜器上刻镂勋绩,这就是记载诸侯功绩的含义;魏颗的功勋纪刻在晋景公的钟上,孔悝的勤劳铸印在魏国的鼎上,这就是表彰大夫征伐之劳的内涵。至于飞廉预先就获得石椁的赐予,卫灵公早就得到死后的“夺里”谥号,而铭文却是在深埋地下的石椁上发现的,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赵武灵王在番吾山上刻留自己的游踪,秦昭王在华山上镌刻下棋游戏之事,用这些夸张荒诞的东西以示后人,也实在是太可笑了!详细考察上述的诸多事例,铭文的意义就显现出来了。

至于秦始皇在山岳上雕刻的铭文,他的统治暴虐而文辞颇为光泽,也有通顺畅达之美。至若班固的《封燕然山铭》,张昶的《西岳华山堂阙碑铭》,其序文都写得有生气而美盛。蔡邕精思于铭文,可谓古今第一;他赞美桥玄的《黄钺铭》,可谓为文用思的典范;但他歌颂朱穆的《鼎铭》,却完全写成了散体碑文,陷入了自己创作的特长和优势之中。至于像冯衍写的关于各种杂器的铭文,以周武王所作之铭为准则和范式,但其内容与器物不相符合,详略也不适中。崔骃品评器物的铭文,赞美得多而鉴戒之意少;李尤的诸多铭文,则内容简单文辞琐碎。他把作为神灵之物的蓍草龟甲,置于作为游戏之具的“博弈”之下;把作为重要衡量器具的秤和斛,放在杵臼的后边,连器物的名称品位都未及考虑,还怎么能来谈事物的意义呢!魏文帝曹丕写九种宝物的铭文,其中的刀剑是锋利的,而文辞却显得滞钝。惟独张载的《剑阁铭》,表现了作者辞采清丽的文才,犹如骏马驰骋,后来居上,把它刻在岷山、汉水之间的剑阁山上,是很恰当的。

所谓箴,就是针刺的意思。用以针砭过失防止弊病,这是用针石可以治病来作比喻的一种说法。这种文体的兴起,盛行于夏、商、周三代。夏、商两代的箴文,还留存着一些残余的句子。周朝的辛甲,让百官都写箴文针砭过失,惟独《虞人之箴》这一篇,体式和内容都是完备的。到了春秋时代,箴体衰微但并未断绝。因而魏绛用“后羿”之事来讽劝君王,楚庄王用“在勤”之说来训教百姓。战国以来,抛弃道德追务功名,铭文代之而兴盛起来,箴文则萎缩得近乎绝迹了。到了扬雄稽查古代文章,开始模拟《虞箴》写出了卿、尹、州牧等官箴二十五篇。后来崔骃父子和胡广等人又加以补写,合起来称为《百官箴》,根据他们的职位配以相应的箴戒之事,犹如装饰在衣带上的镜子有可靠的借鉴作用,可以说是追随着古人的清雅风尚,效法辛甲的后起之秀了。

至于潘勖的《符节箴》,扼要而有失于浅薄;温峤的《侍臣箴》,广博而又有繁杂之弊;王济的《国子箴》,征引多而事义少;潘尼的《乘舆箴》,则内容正确而体式杂乱。举凡这些后继之作,很少能够恰当而适中的。至于王朗的《杂箴》,竟然写了《巾箴》和《履箴》,虽能得以表现规戒谨慎之意,但施用在巾履上却不恰当。看这些文章文辞简练意义扼要,并且效仿了周武王之作,但只讲些水火井灶之类的东西,文辞繁多无度,这就偏离了写箴文的目的和意义了。

箴是对君王、官员进行讽诵的,铭则是题刻在器物上的,它们的名称和用途虽不一样,但警戒作用实际上是相同的。箴完全是为了防止过失,所以要借重于文辞的准确切实;铭兼有褒扬赞颂的内容和作用,所以它的体制风格以弘博温润为贵。它们选取的事物必须核实辨明,它们使用的文辞也必须简明深刻,这是撰写铭箴这两种文体的基本要求。但是敢于直言的道德风气已不再流行,在器物上雕刻铭文以记功的制度也久已沦丧,因而铭文和箴文的用处就少了,对后代的影响不大。只是执笔为文的志士仁人,应当酌取铭文和箴文的远大作用。

综括而言:铭实际上是器物的表记,箴则是品德的轨范。牢记铭箴之言作为鉴戒,而不要以水为镜只照出自己的形貌。要用这种纯真正直的勉励,审慎地警戒自己的言行。义理典雅影响就弘大,文辞简约才可谓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