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杂文第十四


【题解】 《杂文》篇在《文心雕龙》文体论中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它既不像《明诗》、《诠赋》、《乐府》等篇一体一篇,也不像《论说》、《章表》、《奏启》等篇两体一篇,而是多体一篇。杂,纷杂、众多之意。文,即文章。按文笔分类说,它类属于“有韵之文”。而所谓“杂文”,乃是一个包容着多种文体的带综合性的名称。它与现代意义上的杂文有联系,但具体内涵不同。

《杂文》篇主要论述了“对问”、“七”和“连珠”三种文体,它们是同中有异,相互交叉的。主要表现为:一、“对问”与“七”比较,两者大都是客人与主人的对l司,都尽力描绘声貌,但“对问”中并不都包括着七项内容。二、“对问”、“七”与“连珠”比较,三者都要尽力描绘声貌,但“连珠”体制较小,也并非主客对问。三、“连珠”是把“碎文琐语”连缀在一起,使之“辞如贯珠”、“磊磊自转”。“对问”与“七”,虽也要“藻溢千辞”,多有“腴辞云构,夸丽风骇”之巧,却并非都必有“欲穿明珠”之妙。

《杂文》篇在阐明了“对问”这种文体始于宋玉的《对楚王问》之后,相继对东方朔、扬雄、班固、崔驸、张衡、崔宴、郭璞、蔡邕以及曹植、庾数等人的“对问”之作,做了评论,有褒有贬。

刘勰对“连珠”的创作,除肯定了扬雄的始创之功和陆机之作的特色之外,主要是批评杜笃、贾逵、刘珍、、潘励等人“欲穿明珠”,却“多贯鱼目”,指贵他们是“寿陵葡匐,非复邯郸之步”;“里丑捧心,不关西施之暨”。从这一反一正的臧否中,可以看出刘勰虽然不排斥后人对前贤的“祖述”、“继踵”,这是由他的宗经思想决定了的,但他更重视“始造”和“独拨”。《通变》篇对此做了集中而又具有辩证色彩的论述,鲜明地提出了“望今制奇,参古定法”的主张。这在《杂文》篇所论的“连珠”中,也有所反映。“连珠”体“文小易周,思闲可赡”。对如何写作“连珠”,刘勰提出了四点要求:一是义明,即要把情理明晰地表达出来。二是辞净,即文辞要简洁明净,使之与文体内容相适应。三是事圆,即用事要准确,比喻要恰当,叙事要圆通,无瑕疵和疏漏。四是音泽,即要讲究声韵的和谐之美,使之如磊磊明珠,圆转流动。联系创作实践考虑,这几点要求对古今各种文体的写作,都具有程度不同的指导意义,而绝非“连珠“一体所专有。

《杂文》篇研究中的主要疑点,是它的类属问题。由于《文心雕龙》有关篇章中所言及的“文”与“笔”,也并非都具有明确的文体分类的特定意义,它往往是泛指的,在许多情况下是同义互用的。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论及的文体,其数量之多、种类之繁、范围之广,都是超越前人的,达到了他那个时代的高峰。而他对几乎被“网罗无遗”的众多文体的类分,也是匠心独具的。他虽然“隐区文笔二体”,但并未把所有文体都类属于“文笔二体”之中。《杂文》篇以及《谐潞》篇之成为专论,就是最突出的例证。刘勰把《杂文》以及《谐愧》两篇,置于“有韵之文”之后“和无韵之笔”之前的“中间地带”,是有意而为之的。刘勰在宗经思想的指导下,没有拘围于“文笔分类”,将被他视为“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的“杂文”等体,单列成篇,而不计其或“文”或“笔”。由此可见,范文澜“文笔杂”之见,是妙识文理,深得刘勰“为文之用心”的。

【原文】

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辩盈乎气。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文。及枚乘攡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扬雄覃思文阁,业深综述,碎文琐语,肇为《连珠》,其辞虽小而明润矣。凡此三者,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

自《对问》以后,东方朔效而广之,名为《客难》,托古慰志,疏而有辨。扬雄《解嘲》,杂以谐谑,回环自释,颇亦为工。班固《宾戏》,含懿采之华;崔骃《达旨》,吐典言之裁;张衡《应间》,密而兼雅;崔寔《答讥》,整而微质;蔡邕《释诲》,体奥而文炳;景纯《客傲》,情见而采蔚:虽迭相祖述,然属篇之高者也。至于陈思《客问》,辞高而理疏;庾敳《客咨》,意荣而文悴。斯类甚众,无所取才矣。原夫兹文之设,乃发愤以表志。身挫凭乎道胜,时屯寄于情泰,莫不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此立体之大要也。

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及傅毅《七激》,会清要之工;崔骃《七依》,入博雅之巧;张衡《七辨》,结采绵靡;崔瑗《七厉》,植义纯正;陈思《七启》,取美于宏壮;仲宣《七释》,致辨于事理。自桓麟《七说》以下,左思《七讽》以上,枝附影从,十有馀家。或文丽而义暌,或理粹而辞驳。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甘意摇骨髓,艳词洞魂识,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子云所谓“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唯《七厉》叙贤,归以儒道,虽文非拔群,而意实卓尔矣。

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杜笃、贾逵之曹,刘珍、潘勖之辈,欲穿明珠,多贯鱼目。可谓寿陵匍匐,非复邯郸之步;里丑捧心,不关西施之颦矣。唯士衡运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岂慕朱仲四寸之珰乎!夫文小易周,思闲可赡。足使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磊磊自转,可称珠耳。

详夫汉来杂文,名号多品。或典诰誓问,或览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讽谣咏。总括其名,并归杂文之区;甄别其义,各入讨论之域。类聚有贯,故不曲述也。

赞曰∶

伟矣前修,学坚才饱。负文馀力,飞靡弄巧。
枝辞攒映,嚖若参昴。慕颦之心,于焉只搅。

【译文】

智慧聪敏的学者,渊博典雅的文人,言辞洋溢着文采,论辩饱含着气势。能够全面掌握写作要领,所以有日新月异的独特创造。宋玉富有才学,世俗对他也有所不满,他首先写了一篇《对楚王问》,用以表白自己的志向,纵情抒发自己广阔的胸怀,确实是气势支配着文辞。及至枚乘施展自己的文采,第一个创作了《七发》之篇,华美繁富的辞采像彩云聚集在一起,艳丽夸张的描绘犹如天风骤起。这是因为它们都是从七窍中发出的爱好和欲望,文章开始有不正当的念头,最后又转而归结到雅正,其目的是要告诫富贵人家的子弟。扬雄在藏书的文阁中钻研思考,学业精深综合弥纶,把零碎琐屑的语句,创制为《连珠》之体,它的文辞简短却明朗而又圆润。举凡这三种文体,都是文章的分支别派,闲暇时用来消遣的微末之作。

自《对问》首创之后,东方朔仿效并扩展了它,起名为《答客难》。借用古事来慰藉自己的心情,条理分明而又善于辨析。扬雄的《解嘲》,夹杂着诙谐和嘲戏,反复为自己辩释,也有精妙之工。班固的《答宾戏》,含有华丽美好的文采;崔骃的《达旨》,流露着典雅的格调;张衡的《应间》,精密而又雅致;崔寔的《答讥》,文辞整饬而略显质朴;蔡邕的《释诲》,寓有深思而文采辉耀;郭璞的《客傲》,情思鲜明而辞采繁富;上述作者虽相互仿效,但都是写作的高手。至于陈思王曹植的《辩问》,文辞高雅而疏于说理;庾敳的《客咨》,内容丰富而文辞憔悴。这样的作品相当多,就没有什么可以取资的了。追溯“对问”这种文体的创立,乃是为了抒发作者内心的郁结和愤懑,借以表达作者的志向和心情。或遭受挫折而借高尚道德以自赏,或境域不佳乃凭心情安适以自慰,文章的思想内容都像渊潭山岳一样深广崇高,作品文采都如同麒麟凤凰一般鲜艳华美,这就是写作“对问”的要领。

自从《七发》问世以后,仿效的作者接踵而至。看枚乘的首出之作,确实是超群出众而又奇伟瑰丽。及至傅毅的《七激》,它融会了清新简要的优点;崔骃的《七依》,可谓具有广博雅正的精妙;张衡的《七辩》,辞采的联结绵密而靡丽;马融的《七厉》,立意清纯而雅正;曹植的《七启》,以宏伟壮丽取胜;王粲的《七释》,致力于事理的辨析。从桓麟的《七说》以后,到左思的《七讽》之前,枝附影从的仿作者,还有十余家,他们的作品,有的是文辞华丽而有违于义理,有的内容精粹而文辞杂乱。看这些作品的大致趋向,不外乎放言宫殿馆阁,夸说郊野狩猎,尽述瑰丽的服装和奇特的美食,极写诱惑媚人的音乐和美女,酣畅的情意摇撼了人们的心灵,艳丽的文辞浸入了人们的魂魄,虽然是以淫侈的描绘开始,最后却能回归雅正以结束,这些作品讽谏之旨少而劝诱奢华之意多,发展下去就难以回归正道了。正如扬雄所说:“先发出郑国、卫国的放荡之音,到曲调终结时演奏雅乐。”只有《七厉》叙写先贤,而回归于儒家之道,虽然文辞并不出类拔萃,而内容确实是卓越的。

自从写出《连珠》以后,仿拟的人间或出现。杜笃、贾逵之流,刘珍、潘勖之辈,都想创作穿珠般的作品,但连缀起来的却是“鱼目”。就像寿陵的少年学习邯郸人走路,只好爬着回来;又如同西施之邻的丑女,学西施捧着心口的姿态,却与西施皱眉之美毫不相关。只有陆机精心创作的《演连珠》,内容新颖文辞明快,而章节的裁制和辞语的安排,也比前人之作宽广了,这岂不是仿慕仙人朱仲以四寸之珠为耳环的办法吗?文体短小易于写得周密,思考优柔就能够写得翔赡。充分地把义理表述清楚而文辞又简洁明净,叙事圆通而音韵和谐,像汇聚在一起的珍珠自然滚动,那就可以称为“连珠”了。

详细地考察汉朝以来的杂文,名称品类很多,有的叫典、诰、誓、问,有的叫览、略、篇、章,有的叫曲、操、弄、引,还有的叫吟、讽、谣、咏,综合它们的名称,都可以归入杂文范围之内。鉴别区分它们的含义,可以把它们分别归入不同的领域加以讨论。同类相聚条理贯通,所以就不再详述了。

综括而言:伟大的前贤,学问坚实才力充沛。他们以写作的优余精力,挥洒华辞丽句运用精妙的技巧。像繁茂的树枝相互掩映,像晶亮的星辰竞放光芒。而那些“效颦”的“里丑”,只能使文心受到搅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