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谐谟》篇所论之谐辞和谡言,多属民间俚俗之作,刘勰认为它“本体不雅,其流易弊",“譬九流之有小说”,把它排列于“有韵之文”之末,可见其文体地位之卑下。但这并不意味着刘勰鄙弃这种文体,他不仅专篇予以论述,而且借以阐明了一些重要的文体写作理论问题,事实上是提高了谐谗文体的地位。
刘勰用“内怨为徘”四个字,来概括谐辞和谗言的起因,是非常精当的。人们的内心产生了“怨怒之情”,可以为诗、为赋、为骚、为乐府,为什么还要“为徘”呢?刘勰在具体论述中,提出了以下几种情况:一是君王昏暴,谏者不得直言;二是情势危急,不能直陈其事;三是君臣百姓均有“悦笑”之需。总之,谐辞谗语之作,也是与人类的社会生活密切联系在一起。它既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又适应着社会生活的需要,影响着社会生活。
谐辞与谏言.都可谓寓庄千谐的文体,兼有讽谏性和娱乐性。但刘勰更为重视谐辞隐言在政治道德方面的教化作用,而对它们的美惑愉悦作用,有所轻忽。
《谐谟》篇最主要的疑点是该篇的类属问题。范文澜在《文心雕龙注》中列表,将《谐谟》篇与《杂文》篇归入“文笔杂”类,以其“笔文杂用,故列在文笔二类之间”。他在《序志》篇中又进一步解释说:“论文叙笔,谓自《明诗》至《哀吊》,皆论有韵之文;《杂文》、《谐谡》二篇,或韵或不韵,故置于中;《史传》以下,则论无韵之笔。”
【原文】
芮良夫之诗云∶“自有肺肠,俾民卒狂。”夫心险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欢谑之言无方。昔华元弃甲,城者发睅目之讴;臧纥丧师,国人造侏儒之歌;并嗤戏形貌,内怨为俳也。又蚕蟹鄙谚,狸首淫哇,苟可箴戒,载于礼典,故知谐辞讔言,亦无弃矣。
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意在微讽,有足观者。及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但本体不雅,其流易弊。于是东方、枚皋,餔糟啜醨,无所匡正,而诋曼媟弄,故其自称“为赋,乃亦俳也,见视如倡”,亦有悔矣。至魏人因俳说以著笑书,薛综凭宴会而发嘲调,虽抃笑衽席,而无益时用矣。然而懿文之士,未免枉辔;潘岳丑妇之属,束皙卖饼之类,尤而效之,盖以百数。魏晋滑稽,盛相驱扇,遂乃应瑒之鼻,方于盗削卵;张华之形,比乎握舂杵。曾是莠言,有亏德音,岂非溺者之妄笑,胥靡之狂歌欤?
讔者,隐也。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昔还社求拯于楚师,喻眢井而称麦麹;叔仪乞粮于鲁人,歌珮玉而呼庚癸;伍举刺荆王以大鸟,齐客讥薛公以海鱼;庄姬托辞于龙尾,臧文谬书于羊裘。隐语之用,被于纪传。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盖意生于权谲,而事出于机急,与夫谐辞,可相表里者也。汉世《隐书》,十有八篇,歆、固编文,录之赋末。
昔楚庄、齐威,性好隐语。至东方曼倩,尤巧辞述。但谬辞诋戏,无益规补。自魏代以来,颇非俳优,而君子嘲隐,化为谜语。谜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或体目文字,或图象品物,纤巧以弄思,浅察以衒辞,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荀卿《蚕赋》,已兆其体。至魏文、陈思,约而密之。高贵乡公,博举品物,虽有小巧,用乖远大。观夫古之为隐,理周要务,岂为童稚之戏谑,搏髀而忭笑哉!然文辞之有谐讔,譬九流之有小说,盖稗官所采,以广视听。若效而不已,则髡朔之入室,旃孟之石交乎?
赞曰∶
古之嘲隐,振危释惫。虽有丝麻,无弃菅蒯。
会义适时,颇益讽诫。空戏滑稽,德音大坏。
【译文】
芮良夫的诗中说:“君王真是别具心肺肝肠,使得百姓终于迷狂。”心肠险恶如同山崖,要想堵住人们的议论就像要阻塞河流一样,人们的怨恨愤怒之情不同,嘲笑讽刺的言论也就没有规矩了。从前华元丢盔弃甲败逃回来,筑城的人就编“睅目”之歌来讽刺他;臧纥兵败丧师,老百姓便作“侏儒”之歌予以嘲讽,这都是嗤笑他们的形状相貌,把内心的怨愤化为嘲讽的戏言。还有“蚕蟹”的鄙俗谣谚,“狸首”的放诞之声,尚且可以用于针砭警戒,载入《礼记》典册。由此可知诙谐戏笑之言和隐含深意之语,也没有被抛弃。
谐的含义是说“皆”,它文辞浅显适合于世俗,大家都能因之而高兴喜笑。从前齐威王嗜好饮酒作乐,淳于髡便以“甘酒”之事谏勉他;楚襄王设宴集会,宋玉就作《登徒子好色赋》予以劝戒。它们都含有微妙含蓄的讽谏之意,是可资阅读借鉴的。到了优旃讽阻秦二世油漆城墙,优孟谏止楚庄王厚葬爱马,都是用诡异曲折的文辞和修饰假托的说法,来阻止君王的昏庸和暴虐。因之司马迁编《史记》,把它们写入《滑稽列传》之中,它们的文辞虽然回环曲折,用意却归于正途。但其文体实质不典雅,在流变中容易产生弊病。由此东方朔、枚皋,寄身朝廷混吃喝,无助于纠正时弊,而只能轻贱地诋毁戏弄和调笑。所以他们自认为是作赋,其实却扮演滑稽戏,以致被视为供人取乐的倡优,自己也有些后悔了。
至于魏文帝曹丕根据滑稽的笑话编写了《笑书》,薛综在宴会上即兴说嘲弄的笑话,虽然博得席宴上众人的掌声和欢笑,对于时事并没有好处。但是一些善于写文章的人,却不免为写谐辞枉费心机而走弯路。像潘岳的《丑妇》和束晰的《卖饼》等作品,明知其弊却还要仿效,这样的创作数以百计。魏晋时期盛行滑稽之谈,相互驱策煽动,以致有人嘲笑应玚的鼻子,好像“盗削卵”;把张华的形态,比喻为“握舂杵”。这些本是无聊的丑话,有损于德者之声誉,岂不是淹在水里的人还在傻笑,被缚的犯人还在疯唱吗?
所谓讔就是隐的意思。用掩遮隐蔽的言辞以暗示真正的含义,借诡异的比喻来代指具体事物。从前还无社向楚国军队求救,以“眢井”和“麦曲”做隐喻;申叔仪向鲁国军队借粮,相互以“佩玉”和“庚癸”为代号。伍举以大鸟为喻讥刺荆王,齐国门客用鱼海关系来讽谏薛公。庄姬借托无尾之龙启发君主应有后嗣,臧文仲在伪装的信中以羊裘为隐语做出了暗示。隐语的作用,广泛地记载于史书之中,其重要者可以振兴政务营卫自身,次要一点的也有助于匡正错误和解除迷惑。隐语的用意多产生于权术的诡谲变化,机智地适应情势的紧迫需要,它与谐辞,是互为表里相辅相成的。汉代的《隐书》,有十八篇,刘歆和班固的著作,都把它编录在杂赋的末尾。从前楚庄王和齐威王,生性爱好隐语,到了东方朔,尤其擅长对隐语的巧妙述说。但是爱用荒诞之辞诋毁嬉戏,无助于规劝和补救人们的过失。
从魏代以来,人们对倡优多有非议,文人大夫们的嘲戏隐语,演化成为谜语。所谓谜语,就是婉转变化其文辞,使人迷惑难解的作品。有的分解文字以成谜,有的描绘事物状貌让人猜想其名称,在细巧之处施展才思,借肤浅认识炫耀文辞,其内容应当婉转而正确,文辞应当含蓄而明显。荀子《蚕赋》一类的作品,已是产生谜语文体的先兆。到了魏文帝曹丕和陈思王曹植之时,他们所作的谜语简要而周密。高贵乡公曹髦的谜语,广泛列举各种事物,虽有细巧之功,而实际作用却有违远大目标。回顾古人所作的隐语,其内容遍及各种重要事物,岂止是像儿童们的戏耍,拍腿鼓掌地欢笑啊!然而文辞有了谐讔文体,犹如“九流”之外还有小说,它是被稗官采集来,用以扩大见闻的。如果没有节制地去仿效,那就成为淳于髡、东方朔的弟子,优旃、优孟的知交了。
综括而言:古代谐辞隐语,具有解救危机消除困乏的作用,即使有了丝麻,也不要抛弃菅蒯。只要合乎理义适机而用,是有助于讽谏劝戒的。如果只是戏谑取笑,那就有损于美德声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