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论说》篇把“论”与“说”分开来阐述,且其体例比较完整,突出地提示了“论”与“说”的写作要领和写作内容。《论说》篇在《文心雕龙》文体论中,对于今人之写作,是最具借鉴和指导意义的重要篇章之一。它内容丰富,见解精辟,持论辩证,切合写作实际,很值得重视和研究。
《论说》篇中的“论”,虽“条流多品”,但重点在于以说理为主要内容的论文。首先,刘勰提出写论文要“弥纶群言”,“研精一理”。前者是手段、方法、过程;后者则是旨归和目的,精辟地揭示了论文的本质特征。这是古今中外一切写论文的人,都必须掌握的指导思想和操作关键,既有学术价值又有实践意义。所谓“弥纶群言”,就是要在一定的范围内,综合各家之说。这一方面是为了全面掌握有关问题的研究状况,奠定研究的基础;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取各家之长,弃各家之短,找到研究的新起点,增强研究的针对性,防止研究的片面性和一般化。所谓“研精一理”,就是要专门、深入地研究、解决一个问题,扎实、精到地阐明一个道理。
其次,刘勰提出写论文要“辨正然否”,“师心独见”。这是论文价值的真正所在,也是论文作者才智的具体表现。所谓“辨正然否”,就是要辨明各种学说、观点的是非,这是“弥纶群言”和“研精一理”的必然要求。“群言”不可能是完全一致的,需要经过对照、比较、分析、研究,弄清其异同和正误,以便“献可替否”。而要“研精一理”,则又必须把是非分清。没有“辨正然否”的论文,只能像刘勰所批评的那样:“体同书抄”,还不如不作了。所谓“师心独见”,就是要以自己的心灵作为老师,提出独到的见解,而不依采前人、因袭旧说。
第三,刘勰提出论叉的写作要“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这就是要求做到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内容和形式的统一。
《论说》篇中的“说”,主要阐述“献主”的“说辞”。刘勰对“说辞”的运用,有着相当高的要求:一、刘勰强调“说辞”的运用要有“惟忠与信”的诚实态度。这表现了刘勰作文、为人与处世的品格,也表现了他信神、宗经、,忠君的思想。二、刘勰强调“说辞”要“时利而义贞”,“喻巧而理至”。时利,就是要善于利用时机,亦即“顺情入机”;义贞,就是要有正确的意旨,能够“动言中务”。喻巧,即比喻巧妙,借喻以托讽;理至,即道理说得周到、透辟。这样才能使“说辞”发挥作用,达到“功成计合”的目的。三、刘勰强调“说辞“要“言资悦怪”,“弛张相随”。“说辞”主要是用以“献主”的,应当让他听了感到愉悦,便于接受,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不能“过悦”,要有褒有贬,弛张适度,这实际上是在阐明运用“说辞”的策略和方法。
刘勰所论之“说辞”,巳在历史的长河中蜕变得不再是一种独立的文体了。但刘勰在“说辞”的历吏实践中总结、概括出来的要领,作为一种抽象了的理论内核,却并没有完全失却其生命力。在今之社会交往和人际关系中,它还会给人们以启迪,供人们创造性地鉴用。
【原文】
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论者,伦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昔仲尼微言,门人追记,故抑其经目,称为《论语》。盖群论立名,始于兹矣。自《论语》以前,经无“论”字。《六韬》二论,后人追题乎!
详观论体,条流多品∶陈政则与议说合契,释经则与传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铨文则与叙引共纪。故议者宜言,说者说语,传者转师,注者主解,赞者明意,评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辞:八名区分,一揆宗论。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
是以庄周《齐物》,以论为名;不韦《春秋》,六论昭列。至石渠论艺,白虎通讲,述圣通经,论家之正体也。及班彪《王命》,严尤《三将》,敷述昭情,善入史体。魏之初霸,术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练名理。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途矣。详观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无》,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论之英也。至如李康《运命》,同《论衡》而过之;陆机《辨亡》,效《过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
次及宋岱、郭象,锐思于几神之区;夷甫、裴頠,交辨于有无之域;并独步当时,流声后代。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守于寂寥。徒锐偏解,莫诣正理;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逮江左群谈,惟玄是务;虽有日新,而多抽前绪矣。至如张衡《讥世》,颇似俳说;孔融《孝廉》,但谈嘲戏;曹植《辨道》,体同书抄。言不持正,论如其已。
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究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横断;辞辨者,反义而取通;览文虽巧,而检迹知妄。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论哉?
若夫注释为词,解散论体,杂文虽异,总会是同。若秦延君之注《尧典》,十馀万字;朱文公之解《尚书》,三十万言,所以通人恶烦,羞学章句。若毛公之训《诗》,安国之传《书》,郑君之释《礼》,王弼之解《易》,要约明畅,可为式矣。
说者,悦也;兑为口舌,故言资悦怿;过悦必伪,故舜惊谗说。说之善者∶伊尹以论味隆殷,太公以辨钓兴周,及烛武行而纾郑,端木出而存鲁:亦其美也。
暨战国争雄,辨士云涌;从横参谋,长短角势;转丸骋其巧辞,飞钳伏其精术。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隐赈而封。至汉定秦楚,辨士弭节。郦君既毙于齐镬,蒯子几入乎汉鼎;虽复陆贾籍甚,张释傅会,杜钦文辨,楼护唇舌,颉颃万乘之阶,抵戏公卿之席,并顺风以托势,莫能逆波而溯洄矣。
夫说贵抚会,弛张相随,不专缓颊,亦在刀笔。范雎之言疑事,李斯之止逐客,并顺情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至于邹阳之说吴梁,喻巧而理至,故虽危而无咎矣;敬通之说鲍邓,事缓而文繁,所以历骋而罕遇也。
凡说之枢要,必使时利而义贞,进有契于成务,退无阻于荣身。自非谲敌,则唯忠与信。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辞,此说之本也。而陆氏直称“说炜晔以谲诳”,何哉?
赞曰∶
理形于言,叙理成论。词深人天,致远方寸。
阴阳莫忒,鬼神靡遁。说尔飞钳,呼吸沮劝。
【译文】
圣人们讲的恒久不变的教训叫做经,阐发经书说明道理叫做论。所谓论,就是有条理的意思。道理讲得有条理而没有差错,那么圣人的意思就不会失掉了。从前孔子说的精微的话,由他的弟子事后追录下来,所以谦虚地不以经为其名目,而称之为《论语》。各种文章以论为名都从此开始。在《论语》以前,经书没有用论作为书名、篇名的,《六韬》中的“二论”,或是后人追题的吧!详细考察论这种文体,分支别派的品类很多:陈述政事的,就与议和说相契合;解释经书的,便与传和注相配合;辨析历史的,则与赞和评相并列;评论文章的,就与叙和引同一法纪。所以议就是应当说恰当得体的话,说就是说让人愉悦的话,传就是转授老师的学说,注就是以解释为主,赞就是说明意义,评就是公平地讲道理,序就是叙述所讲事理的顺序,引就是引申、补充所讲的事理。这八种文体的名称虽有区别,但道理一样,都可归属于论。
所谓论,就是综合各家之说,精密地来研究一个道理的论文。因此庄周的《齐物论》,用论作篇名;吕不韦的《吕氏春秋》,有“六论”明显地排列着。及至“石渠论艺”、“白虎讲聚”,都是在讲述圣人之言疏通五经之理,这就是论文作者的正宗体制了。到了班彪写《王命论》,严尤写《三将军论》,都能昭畅明白地铺叙情理,善于运用史论之体。魏武帝曹操初建霸业,兼采名家和法家的治国方术。傅嘏和王粲,都能精练地校核名家和法家的理论。到了正始年间,致力于坚持前代人的文统;何晏一班人物,开始使玄学之论兴盛起来。于是老子、庄子的道家学说得势,而与孔子的儒家学说争夺地位了。仔细地阅览傅嘏的《才性同论》,王粲的《去伐论》,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夏侯玄的《本玄论》,王弼的《易略例》上下两篇,何晏的《道德二论》,都独出心裁有所创见,辞锋锐利而又精严细密,可谓作论的英才了。至若李康的《运命论》,与王充《论衡》中的《逢遇》等篇内容相同并有超过它的地方;陆机的《辨亡论》,仿效贾谊的《过秦论》却又不如它。但这也算是优美之作了。
其次说到宋岱和郭象,他们敏锐的思考达到了极为精微神妙的领域;王衍和裴頠 则在崇有和贵无的问题上进行交锋和辩论;都是在当时独领风骚,声名流传后代的人物。然而坚持“崇有”的人,完全拘执于事物形体的作用;执著“贵无”的人,则专心固守空阔虚无之见;徒然地精锐于片面的解释,而没有认识到全面正确的真理;要穷极神妙之理的根源,那就是佛法的最高境界了吧!到了东晋时的各家之说,都热衷于探究玄学。虽时有新见出现,但大多是引申前人的观点了。至于张衡的《讥世论》,很像滑稽的文字游戏;孔融的《孝廉论》,只是嘲笑戏谑;曹植的《辨道论》,体例如同抄书;有写论文的才能却不持正确的论点,那就宁肯不写了。
考察论文这种文体,是用来辨明是非的;它既寻根究底地研究具体事物,又深入追索抽象的道理,钻研疑难的问题以求其顺通,探求深奥的道理以获得极致之见,它是归纳综合各种思想的“筌蹄”,评论万事万物的“权衡”。所以它的思想内容贵在圆合通达,措辞切忌支离破碎;必定要使主观的想法与客观事理相吻合,使之贴切紧密而没有缝隙;言辞也要与心思同样细密,使论敌没有可乘之机,这就是论文的写作要领。因此写论文就像劈木柴一样,贵于能够顺其纹理剖解。斧子锋利的,不按纹理横着把它砍断;能言善辩的,违背正理还要把道理说通;看他们的文辞虽似巧妙,但一用事实来检验就知其虚妄了。惟有品德高尚的人能够贯通天下人的思想,怎么能曲解正理呢?至于注解经典的文词,是分散了论文的整体,分别地看它与论文体例不一样,但汇总在一起就与论文相同了。如秦延君注《尧典》,写了十余万字;朱普解说《尚书》,用了三十万言。所以渊博通达之人厌恶它的烦琐,羞于以注释章句为学。如大小毛公的训解《诗经》,孔安国为《尚书》作传注,郑玄注释《礼记》,王弼解说《易经》,都简要、明白而又通畅,可以作为注释的范式了。
所谓说,就是喜悦的意思。而兑就是用口舌,所以说话应该讨人喜悦;但过分使人喜悦的话必定虚伪,所以虞舜对谗媚之言感到震惊。善于说辞的,如伊尹以调味之理论政而使殷代昌盛,姜太公用钓鱼的道理以喻治国乃至周朝兴旺。烛之武去说服秦军解救了郑国的危困,端木赐出使齐国而保存了鲁国社稷,这也是说辞中美好的例子。到了战国时代,七国争雄,善辩之士多如云涌;以合纵连横之说参与各国的谋划,竞争辩术的长短和权势的大小;他们施展言辞之技巧犹如圆转的弹丸,而隐伏在他们言辞中的精妙策略就像是飞钳把物品夹住。一人之辩的作用,犹如九鼎国宝之重;三寸之舌的力量,胜过百万雄师。因而有的身上错落地佩挂着六国相印,有的获封五个富庶的都城。
到了汉朝平定秦国和楚霸王之后,辩士说客们的活动消停了。郦食其被烹死在齐王的汤锅里,蒯通也几乎被刘邦投入鼎中烹煮。虽然还有陆贾名声显赫,张释之善于应时顺机,杜钦有文辞辨析之巧,楼护唇舌犀利,或在帝王殿阶上下议论,或在大臣座席之前辩说,但大都是看风顺势说话,没有谁能逆流而上犯颜直谏了。说辞贵于因应时机,要有张有弛,不只专靠唇舌婉言陈述,也要书写成为刀笔锐利的文章。如范雎上书言谈疑难的事,李斯谏议阻止逐客,都顺应情理而抓住了时机,借动听的言辞切中要务,虽然犯上批评了帝王的缺失,但却功业告成达到了目的,这就是上书中的好说辞。至邹阳上书给吴王和梁王,比喻巧妙而又说理透彻,所以虽面临危险却未获罪而得免。冯衍劝说鲍永和邓禹,叙事迂缓而又文辞繁冗,因而他虽然多次施展上书进言的本领,却很难得到优遇。
运用说辞的关键,在于必定要使它借助有利时机而又具有正确的意义,进则能契合于政务的完成,退则无妨自身的荣誉。如若不是对敌施以诡诈之术,那就只能采取忠诚、信实的态度。披肝沥胆地向主上进献谋议,用迅速敏锐的文思来丰富文辞,这就是说辞的根本要求。然而陆机却简单地说“说炜晔以谲诳”,这是为什么呢?
综括而言:道理表现于语言文辞就成为论文。它深及人世和自然的奥秘,使人的心思达到悠远的境界。把无形的抽象之理说得毫无差错,使鬼神也无法逃遁。说辞具有飞钳之力,很快就能取得阻止或鼓励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