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章表》篇论述章与表两种文体,两者都是朝臣给皇帝的上书。历代王朝对宫廷文书,一直颇为重视,以显示统治阶层的权威和文化教养,而章表之作又多出于重臣、贤才手笔,故有较多佳篇传留于世。
《章表》篇在写法上略有变化。它没有按照文体论部分两体共篇一前一后的模式,分别加以论述;而是按照“释名以章义”、“原始以表末”、“选文以定篇”的序列,一一并论章与表。综观全文,它先后论及汉、魏、晋三代诸多名家的章表作品。
《章表》篇论及章和表以及奏和议的实用价值,提出了“章表奏议,经国之枢机”之说,表明了刘勰对实用文体,特别是宫廷文书的高度重视,这与他在《序志》篇所说:“惟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是一脉相承的。
《章表》篇概括提出了章与表的写作要领。对章而言,一则,章是上呈朝廷的,风姿和矩式应当明朗;二则,章的体制是光彩显耀重于文饰的,要以典谟为范式;三则,内容的表达既精要又不疏略,既明显又不肤浅。对表而言,它是用来呈进策略的,骨力和辞采都应当显耀,用雅正的意义增强其说服力和感染力,用清朗的文辞来显示其秀美和华丽。以便让皇帝“明试以功”。而繁简详略恰当适中,华丽与朴实相互映衬、音调韵律流畅和谐.符合写作的规律性,这是对章与表的共同要求,实则也是一切文章都应遵循的原则。
《章表》篇所论之章、表二体,与《奏启》篇、《议对》篇所论都是古代宫廷专用的上行公文文体。它们每每交叉为用,本同而末异。章与表两者之间,则更是一而二,二而一地经历了一个有合有分的发展变化过程;且在文体理论与写作实践方面,时有椎卯不合的情况,兹略予辨析。一、章与表的本体内涵是相同的。刘勰解释说:“章者,明也”,”表者,标也”。其实“明”就是“标”,“标”也就是“明”,都在于说明写给皇帝的章表,应当是明明白白的。可见章与表的内函原本就没有什么区别。二、历史地看,在遥远的上古.不仅没有章表之分,而且连章表之称也还没有出现。后来有了“文翰献替”的情况,即用文书向帝王进言,以献可替否,但“言笔未分”,章表二体自然就难以剖解了。到战国时代,“言事于王,皆称上书”;及“秦初定制,改书曰奏”。“上书”也好,“奏”称也罢,都是章表“定制”前的统称,其间没有什么界限。三、到了汉朝建立之后,章和表才区别开来,如刘勰所说:“章以谢思”,“表以陈请”,这就是刘勰分论章表二体的主要根据。但这种区别很小,只表现在具体用法方面。四、从章表写作实践来看,汉王朝虽有“四品”之分,且“章以谢思”,“表以陈请”,但实际上并没有起到严格规范作用。汉、魏、晋三代,仍多有文家章表混用。如汉代蔡邕的《荐太尉董卓可相国并自乞闲冗章》,与孔融的《荐称衡表》都是举荐人才的,却一则曰章,一则曰表。又如魏之曹植有两篇“谢恩”之作,应当用“章”,但他却名之为《谢入觐表》。
【原文】
夫设官分职,高卑联事。天子垂珠以听,诸侯鸣玉以朝。敷奏以言,明试以功。故尧咨四岳,舜命八元,固辞再让之请,俞往钦哉之授,并陈辞帝庭,匪假书翰。然则敷奏以言,则章表之义也;明试以功,即授爵之典也。至太甲既立,伊尹书诫,思庸归亳,又作书以赞。文翰献替,事斯见矣。周监二代,文理弥盛。再拜稽首,对扬休命,承文受册,敢当丕显。虽言笔未分,而陈谢可见。降及七国,未变古式,言事于王,皆称上书。
秦初定制,改书曰奏。汉定礼仪,则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议。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请,议以执异。章者,明也。《诗》云“为章于天”,谓文明也。其在文物,赤白曰章。表者,标也。《礼》有《表记》,谓德见于仪。其在器式,揆景曰表。章表之目,盖取诸此也。按《七略》、《艺文》,谣咏必录;章表奏议,经国之枢机,然阙而不纂者,乃各有故事,布在职司也。
前汉表谢,遗篇寡存。及后汉察举,必试章奏。左雄表议,台阁为式;胡广章奏,天下第一:并当时之杰笔也。观伯始谒陵之章,足见其典文之美焉。昔晋文受册,三辞从命,是以汉末让表,以三为断。曹公称“为表不必三让”,又“勿得浮华”。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实,求其靡丽,则未足美矣。至如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采飞;孔明之辞后主,志尽文畅;虽华实异旨,并表之英也。琳禹章表,有誉当时;孔璋称健,则其标也。陈思之表,独冠群才。观其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应物制巧,随变生趣,执辔有馀,故能缓急应节矣。逮晋初笔札,则张华为俊。其三让公封,理周辞要,引义比事,必得其偶,世珍《鹪鹩》,莫顾章表。及羊公之辞开府,有誉于前谈;庾公之《让中书》,信美于往载。序志联类,有文雅焉。刘琨《劝进》,张骏《自序》,文致耿介,并陈事之美表也。
原夫章表之为用也,所以对扬王庭,昭明心曲。既其身文,且亦国华。章以造阙,风矩应明,表以致策,骨采宜耀:循名课实,以文为本者也。是以章式炳贲,志在典谟;使要而非略,明而不浅。表体多包,情伪屡迁。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然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屈,必使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唇吻不滞,则中律矣。子贡云“心以制之,言以结之”,盖一辞意也。荀卿以为“观人美辞,丽于黼黻文章”,亦可以喻于斯乎?
赞曰∶
敷表降阙,献替黼扆。言必贞明,义则弘伟。
肃恭节文,条理首尾。君子秉文,辞令有斐。
【译文】
设置官员分掌职权,上下协同处理政事。皇帝戴着珠饰的王冠听政,诸侯百官穿着佩玉的礼服朝拜。群臣口头陈述政见,天子则明智地检验其功效。所以唐尧咨询四方部落的首领,虞舜任命了八位贤人,臣子们恳切辞让皇帝的恩宠,天子却说着“俞往钦哉”加以授命,这都是在朝廷上对帝王的陈说,而没有借助于文书。因而口头进陈政见,就具有章表的意义了;明察进言的功效,就是授予爵位和权势的仪式了。到了太甲即位,伊尹曾作《伊训》,予以训诫,太甲思归正道回到亳都,伊尹又写了《太甲》赞扬他。用文章来扬善弃恶的事,由此就可以看到了。周朝以夏、商二朝为借鉴,礼仪制度更为隆重繁盛,用一拜再拜叩头着地的礼节,来报答颂扬帝王的美好授命,接受天子的策封仍要表示出不敢承当显耀委任的钦敬之意。虽然还没有分别用言语或是用文字这两种形式,但陈辞谢恩之礼昭然可见。
到了战国时代,没有改变古代的规式,向君王陈述国事,都称为上书。秦朝初年订立制度,上书改称为奏。汉朝制定礼仪制度,上书有了四种品类:一是称为章,二是称为奏,三是称为表,四是称为议。章用于感谢天子的恩宠,奏用于监察弹劾罪状,表用于陈述请求的事由,议用于发表不同的意见。所谓章,就是彰明的意思。《诗经》上说“为章于天”,就是指文采彰明。就有文采的事物而言,红白相交错就叫做章。所谓表,就是标明的意思。《礼记》中有一篇《表记》,说君子的品德表现在仪表上。以有一定样式的器物而言,测量日影的计时器就叫做表。章和表的名目,就是由此而取得的。查考刘歆的《七略》和班固的《汉书·艺文志》,它们连民间的谣咏都必定收录,而章表奏议,作为治理国家的关键文书,则缺而未编,这是由于各种文书都有其旧例,分散地保存在主管部门之中。
前汉时期的章表,留存下来的很少。到后汉时期选拔官吏,必定要考试章表文书。左雄的表议,成了尚书台的范式;胡广的章奏,被称为天下第一,这都是当时杰出的作品。试看胡广拜谒皇陵的奏章,足以看出他典雅范文的美好了。从前晋文公受天子的册封,辞让三次之后才接受任命。所以汉朝末年的辞让上表,就以三次为限。曹操曾说上表不必辞让三次,也不得用浮华的文辞。因而魏国初年的章表,都针对事情如实叙述。如果以华丽去要求,那它就不足以称美了。至于孔融所写的《荐祢衡表》,气势昂扬文采飞动;诸葛亮辞别后主的《出师表》,情意详尽文辞流畅。它们虽各有或华丽或朴实的不同旨趣,却都是表文的杰作。陈琳和阮瑀的章表,在当时享有声誉。陈琳之作更得刚健之称,是章表中的突出代表。陈思王曹植的表文,独为群才之冠。看他的作品体制宏富音律谐调,文辞清新而情志显明,因应事物制胜技巧,顺机适变生发情趣,像掌握马缰那样从容不迫,所以能或急或缓地按节拍而行。
及至西晋初年的章表,则以张华之作为优。他的《三让公封表》,说理周到文辞简要;引述义理列举事实,必定要成为对偶。世人都看重他的《鹪鹩赋》,没有顾及到他的章表。到羊祜的《辞开府表》,在前人的评论中享有声誉;庾亮的《让中书监表》,在过去的记载中也确受赞美。他们叙写情志联系类似事例,颇有雅致的文采。刘琨的《劝进表》,张骏的《自序》,情致光明正大,都是陈述事件的美好作品。
推究章表的作用,是答谢帝王的恩宠颂扬其美德,表明内心之情思衷曲的。既体现自己的文才,又给国家增光添彩,显示其荣华。章是上送朝廷的,风姿和矩式应当明朗;表是用来呈进策略的,骨力和辞采应当显耀。按照名称查核其实质,都是要以文雅为根本的。所以章的体制光彩显耀,意在以经典著作为师范。使文章精要而不疏略,明显而不肤浅。表这种文体包含多方面的内容,思想感情的真伪千变万化。一定要用雅正的意义增强其风力,用清朗的文辞来显示其华美。但是诚挚恳切的作者文辞为其情感所支配,浮华侈靡的作者则让情感屈从于文辞。一定要使文辞繁简得当,华丽与朴实相映衬,音调和谐流畅,这才符合写章表的规律性。子贡说:“用心意以控制言辞”,“用言辞来结成心意”,这是说言辞和心意要一致。荀卿认为,观看别人美好的文辞,比看到礼服上刺绣的花纹更华美,这也可以比喻辞意一致之理吧!
综括而言:向朝廷敷陈表奏,请天子裁决取舍。言辞必须正确明朗,意义则要宏伟深远。严肃恭敬地讲究行文的礼仪,条理分明,以统首制尾。才德之士撰写章表,言辞优美而富有文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