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刘勰总结历代文章写作的实际,把文章的风格分为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绎、壮丽、新奇、轻靡八种类型,并且概括出了它们各自的基本特点。历史地看,这种分类以及对其特点的概括,虽未必尽善尽美,却可以说是超越了前人的。而尤为难得的是:刘勰对各类风格特点的分析,不是单纯地着眼于形式和文辞,而重在文章内容与形式的结合。刘勰不仅把文章风格分成了八个类型,而且进一步又把它们归纳为相互对应的四个组别,即“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妦,壮与轻乖”。刘勰虽然把文章风格分为四组八类,但他并不把各种不同风格视为彼此完全可以相反的、孤立的。
综观《体性》篇全文,可以说它是一篇创造性的文章风格专论,它使我国古代风格理论的研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理论高度,并对后世风格理论的研究产生了重大影响。早在刘勰之前,已多有文家论及风格问题,如王充《论衡·超奇篇》、曹丕《典论·论文》、陆机《文赋》等,这些论述都程度不同地认识到了作者的诸多主观因素在文章风格形成中的决定性作用,但或则阐发不详,或则表现了先天决定论的局限。而刘勰既继承了前人之论,又弥补了前人之不足,使我国古代风格理论有了新的发展,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刘勰更为全面、系统地论述风格问题,不仅重点地阐发了风格的成因这一关键问题,而且进一步论及风格的类型以及其相互关系,使风格问题形成了前所未有的较为完整的理论形态,弥补了前人片断所论之不足。二、刘勰明确地认识到决定文章风格的主观因素,除先天的禀赋之外,还有后天的学习,弥补了曹丕“不可力强而致”的偏颇和片面。三、刘勰既重视风格形成过程中的先天的“情性所铄”,又强调后天的“陶染所凝”,主张“因性以练才”,“模体以定习”,明确提出“童子雕琢,必先雅制”的见解,并且要求“学慎始习”,“功沿渐靡”,这不仅是针对当时的浮靡文风而发,而且对后世以至今天的写作实践也具有实际指导意义。
刘勰在《体性》篇中对风格问题的论述,也有他自己的局限。一则,他虽然注意到了后天的”陶染所凝”,但比较地说,他更强调先天的“情性所铩”,如说“才由天资”,“肇自血气”;二则,他虽然注重“功以学成”,但学的内容和方法,无非是“征圣”和“宗经”,而疏于社会实践。
【原文】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
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
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沈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
夫才由天资,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采定,难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
赞曰∶
才性异区,文体繁诡。辞为肌肤,志实骨髓。
雅丽黼黻,淫巧朱紫。习亦凝真,功沿渐靡。
【译文】
感情受到触动就形成为语言,道理要加以阐发就表现为文章,都是由隐秘的内心转化为明显的文辞,内容借助形式表现出来了。但是人的才智有平庸的、俊秀的,气质有刚强的、柔弱的,学识有浅薄的、高深的,习染有雅正的、淫靡的,全都是由性格、气质所决定以及习俗的影响、熏染凝聚而成的,因而在文场笔苑之中就出现了波诡云谲、千变万化的现象。因此,在文辞道理方面所表现出来的庸俊,离不开一个人的才智;在风格情趣方面所表现出来的刚柔,绝不会与一个人的气质有根本的差别;在文章内容方面所表现出来的深浅,不会和一个人的学识相反;而在文章体制格调方面表现出来的雅郑,很少与一个人的习染没有关系;每个人都凭着自己的个性为文,文章风格的差异,正像人们的面貌各不相同一样。
若要总结它们所归属的门类,按其特点都可以概括在八种风格之中:第一是典雅,第二是远奥,第三是精约,第四是显附,第五是繁缛,第六是壮丽,第七是新奇,第八是轻靡。典雅的,以经典著作为范式,与儒家同一轨辙;远奥的,文采复隐,辞意深曲,讲究道家的玄学宗旨;精约的,字句简练,剖析精微;显附的,语言直截,意思明显,说理切实而能服人;繁缛的,比喻丰富,文采浓郁,枝叶茂密,光华熠耀;壮丽的,议论高超,体制宏伟,文采不凡;新奇的,摈弃古代传统,追求新奇、时髦,走着危侧、诡异的路子;轻靡的,文辞浮靡,根植柔弱,内容空虚,迎合时俗。所以典雅的与新奇的相反,远奥的与显附的殊异,繁缛的与精约的违背,壮丽的与轻靡的对立。文章风格的根系和枝叶,都包括在上述范围之中了。
至于文章的八种风格,多有发展变化,全要依靠学习以致其功。作者的才能潜在于人体之中,始由先天的气质凝聚而成。气质充实情志,情志确定语言,写作精美的文章,没有不与作者的情性相关的。由此可见,贾谊才气俊秀,风发奔放,所以文辞洁净,格调清新;司马相如傲慢狂放,所以情理虚浮,文辞过分夸张;扬雄沉寂静默,所以他的文章蕴藉隐晦,意味深长;刘向性情平易简朴,所以他的文辞晓畅明白而事例广博;班固庄重文雅,所以他的思虑周详而文辞精细;张衡深沉通达,所以思考周严而辞采细密;王粲性情急躁,爱好竞争,所以他的文章就锋芒毕露,才情果断;刘桢气度褊狭,所以他的文章言辞激昂而情意险奇;阮籍无拘无束,放荡不羁,所以他的文章格调就不同凡响,具有飘逸、悠长的韵味;嵇康性格豪放,才气突出,所以他的文章情兴高远而文辞刚健有力;潘岳轻率而敏捷,所以他的文辞锐利而音韵流畅;陆机矜持庄重,所以他的文章内容繁富而辞意深隐。由此类推,文章的风格与作者的性情必然是表里一致的,难道这不就是作者的才气与性情的一个基本情况吗?
才气由先天的资质所决定,学习伊始应当慎重,好比制木器、染丝帛那样,要在开始时致功,待到木器制成,色彩染定,就再难以改变了。所以年轻人学习写文章,必定先要端正体制;从根本上着手,探究到枝叶,思路转折变化自然就会圆满通畅。八种风格虽不一样,但如能合乎规律地融会贯通,掌握其核心,那就像辐辏结合在一起相辅相成。所以应当从学习、摹拟各种风格的过程中养成自己的习惯,适应自己的性情和气质来锻炼才能,指导文章的写作,要用这个原则。
综括而言:人的才能和性情有所不同,文章的风格也多有变异。文辞如肌肤,情志则如同骨髓。雅正华丽的如同古代彩绣的礼服,过分奇巧的好比朱色、紫色杂乱地混合在一起。通过学习可以凝练成纯正的风格,其功效需要长期浸染才能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