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风骨》篇总括对各体文章的内容和形式构成提出基本的要求,也就是说,看一篇文章的好坏,不管其是什么风格,什么基调,先要从总体上看它是否有风骨。把“风”与“骨”结合起来看,刘勰比之为“征鸟之使翼”,极言其在文章中的重要。是文章内容与形式的一种结合体。其在作者方面是“情”与“气”,表现在文章中则是“风”。而“风”又是“情”的外在表现,所以刘勰又视“风”为“化感之本源”,亦即使文章具有风化、感染力量的基本原因。“骨”也是文章内容与形式的结合体。其在作者方面,是“思”与“义”,而在文章中则是借”辞”表现出来的。文章中有了“骨”,或者说作者”练于骨”,那么就会表现为”析辞必精”;而如果没有“骨”,那就会”痔义肥辞,繁杂失统”。
关于树立“风骨”的方法,刘勰归纳为:
首先是”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刘勰认为“气”与“风骨“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风骨》篇中之所以列举曹丕、刘桢分别论孔融、徐斡以及刘桢本人之“气”,强调他们的“重气之旨”,就是因为“气”是“风骨”的内在根据。由此可见,离开“气”而谈“风骨”的树立是不行的。
其次是”镕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吏之术”。这就是要以经典著作为典范,并吸取诸子百家的写作方法,来树立自己文章的“风骨”。
第三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这就是要深入地了解文情的变化,详细地识别各种文体的规范和写作要求。这表现出刘勰论文注重在“兼解俱通”的基础上进行创新的观念。
最后是”辞尚体要,弗惟好异”。这是强调文辞的运用贵在体现文章内容的要义,而不是为了追求奇异。这既着眼于“风骨”的树立,又是针对当时浮诡的文风而发。
综观《风骨》全篇,它强调了“风骨”的重要性,辩证地阐述了风骨与文采的关系,具体提出了树立“风骨”的方法,从而明确了写文章要”蔚彼风力,严此骨倾”的总体要求,解决了文章写作实践与理论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联系《文心雕龙》全书中有关篇章综合地比较研读,将会更为深刻地理解《风骨》篇的旨要特点和学术价值。
刘勰提出“风骨”论后,它就成为当时以及其后评论诗文的一个重要的标准,特别是对唐代诗歌的发展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成为陈子昂等人力倡“汉魏风骨”,以治轻靡之风的诗歌革新运动的理论基础。后人对刘勰的“风骨”论虽又有所发展,但刘勰创造性地专论“风骨”之功是不可磨灭的。
【原文】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
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牵课乏气,则无风之验也。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
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干,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公干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昼奇辞。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盖防文滥也。然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于是习华随侈,流遁忘反。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
赞曰∶
情与气偕,辞共体并。文明以健,珪璋乃聘。
蔚彼风力,严此骨鲠。才锋峻立,符采克炳。
【译文】
《诗经》包括的“六义”,“风”居其首位,它是教化与感染力量的本源,是作者思想感情和精神面貌的具体表现。所以要抒发心中的感情,先要从“风”的教化、感染作用开始;在写作中酝酿、推敲文辞,没有比突出其“骨”更重要的了。因而文辞依赖于“骨”,犹如人体必有躯干;情思中包含着“风”,就像形体中包蕴着血气。运用辞语端正有力,文章就有了躯干;抒发情思明快爽朗,文章就有了感染力量。倘若辞藻艳丽丰富,而风骨不飞扬、不灵动,那文采就不会鲜明,声调也不会有力。因而运思作文,务必要保持旺盛的志气,刚健的文辞切实表述了情思,文章才能有新的光辉,风骨在文章中的作用,就像征鸟远飞要使用它的翅膀一样。
所以熟悉锻炼文骨的人,运用辞语必定精确;深明文风之义的人,抒发情思肯定鲜明。文字锤炼得坚实而难于更易,声韵凝练而不板滞,这就是文章风骨所产生的力量。如果内容贫乏而辞藻繁富,混杂而没有条理,那就是没有骨力的表现。而思考不周密,勉勉强强,缺乏生气,那就是没有风力的明证。从前潘勖写《策魏公九锡文》,思理摹仿经书,使许多文士才子都搁下笔不敢再写,那是由于它的骨力挺拔而高超;司马相如写《大人赋》,号称有凌云之气,广为辞赋家所宗奉,那则是由于它表现了遒劲的风力。能够认识上述的重要内容,就可以裁定文章写得好坏了;如果违背了上述的原则,就没有必要去追求繁富的文采了。
所以魏文帝说:“文章以作者的气质个性为主宰,而作者的气质个性的刚柔是有其禀赋的,不可能借外力勉强地达到。”所以他论孔融,便说他“气质品格都很高妙”;论徐幹,则说他“时常有舒缓的‘齐气’”;论刘桢,就说他“有超逸不凡的气度”。公幹也说:“孔融卓越出众,确有不同寻常的气质,他的文笔特性几乎是不可超越的。”这些都是强调作者气质及其文章风格的意思。野鸡具备各种色彩,可是只能低飞百步,这是由于肌肉丰满而负力沉重;山鹰缺乏色彩,却能高飞至天际,这是由于骨力强劲而气势凶猛。文章中所表现出来的才气和感染力量,大致与上述情况相似。如若只有风骨而缺乏文采,那就像猛禽集聚于翰墨之林;如若文采丰富而没有风骨,那就如同五彩的野鸡乱窜于文笔之苑。只有辞采熠耀而又具有高飞远举的风骨之力,那才是文场笔苑中鸣叫的凤凰。
要取镕经典著作以为范式,要广泛吸收百家史传的为文之术,通晓文情的变化,详辨文体的规范,然后才能萌发、创造出新颖的文意,雕饰刻画出奇妙的文辞。辨识清楚了文体,文意新颖而不杂乱;明白了文情变化,文辞奇巧而不会任意拼凑。如果没有圆熟地通晓文章的骨力和文采,没有对文章的风力和辞藻进行磨炼,却要跨过已有的规范,而好高骛远地追逐新异之作,虽则可能获得一些奇巧的文意,但危害和失败也是很多的,这岂不是徒然运用了些奇特的字句,使文章谬误而轻靡了吗?《周书》中说:“文辞贵于体现要义,不只是爱奇好异。”其用意就是为了防止文风的讹滥。然而为文之术多有门径,作者应适应于自己的爱好,通晓写作之术的人不传授于人,初学写作的人也不以他人为师。于是习染浮华,追逐侈靡,沉迷于歧途而不知回返。如能确立文章的正确规范,使文辞鲜明刚健,那就会风力清新,骨力峻拔,整篇文章都闪耀着光彩。能够考虑到上述各种问题,要达到风清骨峻的境界就不会太远了。
综括而言:情思与志气相伴,言辞与骨力并存。文章写得明朗刚健,才能像玉制珍品为人所重。强化文章的感染力量,坚树文章的主干骨骾。作者的才气锋颖峻峭出众,文章的华采始能辉耀彪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