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定势第三十


【题解】 《定势》篇专论各类文章的基本格调,其中心内容主要是从理论与实践方面研究在写作中怎样“定势”,以图纠正当时“文体解散”、“失体成怪”的”讹势”。刘勰认为文章之“势”,即各类文章的基本格调,是一种客观的自然趋势。

所谓“即体成势”,就是以文章体裁为基础,表现出这类文章的基本格调。据此,刘勰提出了”形生势成”的客观规律,认为有了“体”则必然有”势”。表面看来,“体”在《定势》篇中,主要是“体裁"、“文体”或“体式”的意思,而从文体论有关篇章的”敷理以举统”部分来看,“体”指“体制”,包含着多种具体内容和要求,在取事、用辞、感情、态度、格调等方面,都有其特定的内涵。由此去理解”即体成势”,就会更为有所凭依了。归根结蒂,”势”是要桉照“体”的内容和要求来确定的。刘勰以张衡、秞康、曹植、王粲、左思、刘桢等名家的写作实践为证,阐明了作者的才性、爱好在“定势”中所起的作用。诗的体制要求是一定的,而诗人的文思却没有定型。因而,在写同一体裁的作品时,便表现出了独特的个人风格,有的”兼善“,有的”偏美”,显示出文体基调的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的统一,这具有朴素的辩证观点。

为了纠正当时文坛上的”讹势”,刘勰反对“逐奇而失正”,提出了“执正以驭奇”的主张,这与前面说到的“以本采为地“,是完全一致的。刘勰所谓的“正”,主要有两层相关的意思,一是指圣人们的经典著作所指出的各种规矩和要求,带有传统性。二是指合乎文章体制的基调。所谓“奇“,也有两种褒贬不同的含义。一是新奇,带有创造性。二是”诡巧"、“趋新”。综合起来说,“执正以驭奇”,就是要以传统的、正常的规矩和要求,作为一种标准和尺度,去驾驭、支配文章写作中的变革和创造,并且用以去遏制”诡巧”、”趋新”的”讹势”。在这里又明显地可以看出,刘勰对“正”与“奇”这一对矛盾的处理,是很合乎情理的。

综观《定势》全篇,刘勰揭示了”势”的内涵,论述了“定势”的意义,提出了“定势”的方法和原则,全面、系统地解决了我国古代写作理论中独具特色的一个关键问题,对匡正浮靡、诡滥的文风,具有巨大的实践意义。它又承前启后,产生了深远影响,其成就和贡献可以说是空前的。

【原文】

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

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综意浅切者,类乏酝藉;断辞辨约者,率乖繁缛: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

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熔范所拟,各有司匠,虽无严郛,难得逾越。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是楚人鬻矛誉楯,誉两难得而俱售也。

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

桓谭称∶“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陈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烦文博采,深沉其旨者;或好离言辨白,分毫析厘者;所习不同,所务各异。”言势殊也。刘桢云∶“文之体势有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馀,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公干所谈,颇亦兼气。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又陆云自称∶“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及张公论文,则欲宗其言。”夫情固先辞,势实须泽,可谓先迷后能从善矣。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

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秉兹情术,可无思耶!

赞曰∶

形生势成,始末相承。湍回似规,矢激如绳。
因利骋节,情采自凝。枉辔学步,力止寿陵。

【译文】

作者的思想感情不同,写文章的原则和方法也多有变化,没有不是根据作者的情思来确定文章的体裁,再借助于体裁来形成文章的基本格调的。所谓势,是乘借有利条件而成的一种格调。如同机弩扳发,箭就直线射出;山涧曲折,急流也就有回旋,这是自然的趋势。圆形的物体是圆规形的,它的态势自然趋向于转动;方形的物体是矩形的,它的状貌自然是稳定的。文章的体裁和格调,就像是这样的罢了。因此,以模仿经书写出的文章,自然具有典雅之美;仿效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布局谋篇,则必定显出华美、艳丽的辞采;立意浅显切近的,大都不够含蓄、深刻;措辞明晰简要的,则多没有繁富的文采。就像激流不会出现涟漪,枯树不会有密叶浓荫,这是自然的态势。

因而绘画讲究着染颜色,运用文辞写文章则是为了充分地表达感情,色彩糅合、调配,才能画出狗与马的不同形状,情感错杂、异曲,写出的文章就有了或雅或俗的不同格调。作者把情思加以镕铸,按照一定的规范写成文章,各自都有所师承,虽然相互之间并没有严格的界限,却也是难以跨越的。然而通晓文章写作的人,善于综合各种文章的格调:新奇的与正统的虽然相反,必定要融会贯通,解析清楚;刚健的与柔婉的虽然不同,但一定要适应形势的需要灵活地加以采用。如果只是爱好典雅而憎恶华美,那在兼通方面就有了偏颇,犹如夏朝人争论弓重要还是箭重要似的,只有其一是不能单独发射的;倘若把典雅的和淫靡的混和在一篇文章之中,那全文统一的体制、格调也就被割裂了,如同楚国人既夸自己的矛锐利,又说自己的盾坚固那样,结果是矛与盾都难以卖掉了。

因此综合各种文体格调,作者的功力要用在权衡和鉴别方面,文章的音韵和色彩,要依照文章体势的需要加以调配。章表奏议,以典雅为标准;赋颂歌诗,以清丽为标志;符檄书移,以明断为楷模;史论序注,以核要为范式;箴铭碑诔,要以弘深为体势;连珠七辞,则力求其巧艳:上述这些都是循借着文章体裁而形成的基本格调,适应变化而收到的功效。虽然它们是相互渗透、结合的,节奏和文采也杂然交错,但犹如五色的锦缎,还得以其本来的色彩做底色。

桓谭说:“写文章的人各有其所好,有的爱好浮华而不知道核实精到,有的以繁富为美而不见简明扼要的好处。”陈思王也说:“世上的作者,有的爱好广采博取烦琐的文辞,使文章的旨意深隐而不露;有的喜欢解剖辨析字句,一丝不苟,微及毫厘;各人的习尚不同,所追求的就有了差异。”这说明文章的格调是不一样的。刘桢说:“文章的体势,确实有强有弱,要是言辞已经完了,文势还有余力、余韵,那他就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作者,不可得到的。”上面公幹所说,也颇兼及文章的气势。不过文章各有其势,而其势有刚有柔,不一定非得有激昂慷慨的豪言壮语才谓之有势。还有陆云曾言及自己:“过去评论文章的写作,先是重文辞而后才考虑文情,崇尚文章体势而不讲究文辞的色泽;及至张公论述文章写作,就想宗奉他的话来论文了。”思想感情固然先于文辞,而文章的体势格调确也必须加以修饰、润色,陆云可说是先迷失了方向而后走向正途的。

近代以来的文人,大都喜好诡异奇巧的东西,追溯、考察他们文章体式的来由,是由错误的体势格调蜕变而成的。由于厌弃旧有的文章体式,恣意而牵强地追求新奇,考察他们的错误主张,看似艰深实则并没有什么高妙的法术,只是反对正规的做法罢了。所以他们的文字,把“正”字反写就成了“乏”字,他们的文辞,则是以反对正常的用法为新奇。仿效所谓新奇的写法,无非是颠倒句子的构造,把应在上面的字压到下边,把应在中间的字词挪移到前边或后边,这样不正常地颠来倒去,便算是新奇的货色了。

大路平坦,却多有走小道的人,这是由于想走近路;正常的说话、作文本是明明白白的,而有人却常常要说反常的话,写反常的字,则是为了迎合世俗。然而精通写作的人,以用意新颖而使文章精美巧妙;而故意标新立异的人,则由于背离正体,把文章写得怪异而不像样子。经验丰富的作者,掌握着正规的方法来驾驭写作中新奇的创造;追求时髦的作者,则恣意竞逐奇异而背离了正规;这种趋势发展下去而得不到纠正,文章的体势就将随之衰败了。明确了上述情况,怎能不深加思考呢?

综括而言:文章的形体产生了,文章的基本格调也就表现出来了,“形”与“势”始终是紧密相连的。激流回旋似圆规状,箭射出去犹如直绳。因利乘便按照节奏驰骋在文坛上,文章中的情思与文采就会自然地凝结在一起。如果不照常规走路而去学邯郸人的步法,那就只能像寿陵的余子,用尽力气而又以可笑的失败告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