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情采》篇中的“情”与“采”、“质”与“文”,大致上相当于文章的内容和形式,或者说代表着文章的内容和形式,因而论述“情”与“采”或“质”与“文”的关系,实际上就是论述文章内容和形式的关系。《情采》篇的学术价值和实践意义,主要就在于此。
对于“情”与“采”、“质”与“文”的关系,亦即文章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刘勰从三个方面加以论述:一是文章的内容与形式,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刘勰用自然界的事物为喻,来论述文章内容与形式的关系,这与他在《原道》篇中所阐发的“自然之道“密切相关。二是文章的内容决定文章的形式。文章的形式必须以文章的内容为基础。内容与形式相互依存,但不是及有主从与轻重的。为此刘勰在理论上概括为:“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这就更准确地阐明了内容决定形式的要义,成为在文章写作理论研究中千古流传的警句名言。三是文章的形式虽决定于内容,居于辅助性地位,但它又不是可有可无的,它的积极意义是不可忽视的。刘勰说:“言以文远,诚哉斯验。”从史的角度对形式的作用做了结论。刘勰一贯认为,最理想的文章,应当是“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衔华佩实”、”符采相齐”的。
综观《情采》全篇,它在《文心雕龙》全书中占有重要位置。它总结、吸取前人论“文”与“质”的经验,使之专门化、系统化,不仅是批判、纠正齐梁时期浮靡文风的有力理论武器,而且为文章的内容和形式这一基本问题的解决奠定了基础,为我国古代文章写作理论和文学理论的发展,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情采》篇是《文心雕龙》中精华较多的篇章之一,但它也有些不足。一是对“情”与“采”、“文“与“质”的具体内涵未能做出准确的阐述;二是刘勰所要求的文章内容,是为统治者服务的,“吟咏情性,以讽其上”,即明显一证。
【原文】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其为彪炳,缛采名矣。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
《孝经》垂典,丧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韩非云“艳乎辩说”,谓绮丽也。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
研味《孝》、《老》,则知文质附乎性情;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若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
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
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理,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殆谓此也。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夫能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攡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赞曰∶
言以文远,诚哉斯验。心术既形,英华乃赡。
吴锦好渝,舜英徒艳。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译文】
圣哲贤人的著作,都叫做“文章”,这不是说明文章要有文采又是什么呢?水有虚软之性,故能形成波纹;树木有质实之体,故有鲜花开放:可见文采要依附于一定的质地。如果虎皮、豹皮没有花纹和色彩,就会与狗皮、羊皮一样;犀兕之皮有实用价值,但要靠红漆着染色彩:可见质地也需要文采。至于错综地抒写性情心灵,描述万物状貌,精心琢磨文字,组织安排辞句,其所以能光辉熠耀,是因繁富的文采而著称。
因而确立文采的途径,其机理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叫做形文,就是五色;第二叫做声文,就是五音;第三叫做情文,就是五性。五色错杂调配就成为斑斓的花纹;五音互相配合就产生了乐曲;五情抒发出来就成为各种优美的文章,这乃是一种神妙的自然规律。
《孝经》留传下教训,居丧期间不说有文采的话;由此可推知君子平常说话,并不都是质朴的。老子憎恶虚伪,曾说“漂亮话不可信”;但他的著作《老子》五千言,却是精彩美妙的,可见他也并不是厌弃文采的了。庄周说,“用巧妙的话来细致地雕画各种事物”,就是说要讲究辞藻修饰。韩非所谓“艳丽的文辞用于辩论、游说”,这也是说追求绮丽之美。用华丽的言辞增加辩说之美,用精美的辞藻来雕饰万事万物,文章辞采的变化,可谓达到极点了。
品味《孝经》和《老子》所言,就会知道文采修饰内容要依附于作者的性情;细察庄子、韩非子之说,就可看出辞采“辩雕”事物过于浮华了。如果能够在清流与浊流之际选择为文之本,在邪路与正道之间从容思考,那就能够在写作中运用文采了。铅粉和黛料可用以修饰容貌,但要顾盼生情却要依靠美好的姿质;文采可以美化语言,但精巧华丽之美则本源于作者的性情。所以说情理是文章的经线,文辞则是情理的纬线;经线端直纬线才能与其交织相成,情理明确文辞才能畅朗。这就是文章写作的根本之点。
从前,《诗经》作者的篇章,是为了抒发感情而写作的;而辞赋家的赋颂,则是为写作而造作感情。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诗经》中《风》、《雅》的写作,是作者有思虑和怨愤,于是抒发、吟唱自己的感情,以讽喻居于高位的人,这就是为表达自己的感情而写作;而辞赋家们心里并没有什么郁结的忧思,只是随心所欲地用过分夸饰的文辞,沽名钓誉,这就是为写作而造作感情。因而为抒发情感而写作的,言辞简要、精练,写出了真情实感,为写作而造作感情的,文辞浮华过分,内容却虚夸而杂乱。后代的作者,追求文辞的浮夸,而忽略内容的真实,抛却古代的《风》、《雅》传统,宗奉近代辞赋家的文风,所以表现真情实感的诗文日渐稀少,追求浮夸文辞的篇什则愈来愈多。
有人处心积虑地想做官,却空泛地吟咏着退隐山林,有的人头脑纠缠于政务,却虚假地述说着要超脱人世。内心没有真正的主宰,表现出来的就与内心相反了。桃树李树沉默无语,而树下却有了蹊径,因为它有果实悬挂枝头;传说男子种植兰草,却并没有芳香,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垂爱兰草的真实感情。像草木一般微小的东西,都要依赖于思想感情和甘美的果实,更何况是文章要以述写情思为根本,说的与想的不一样,这样的文章能让人相信吗?
所以连缀言辞结集文采,是要阐明情理;如果辞藻浮华文采诡异,那么心思和情理就会愈加隐蔽不明。人们知道以翡翠装饰钓线,以肉桂作为鱼饵,反而钓不到鱼。“言语的含义被过多的文采所掩蔽”,大抵说的就是这种情况。所以“穿着锦缎衣服还要再罩上一件布衫”,就是厌嫌文采过于华丽显耀;《贲卦》的卦象探究到极处竟是白色的,其意在强调返还事物的本色。要能确立一种规范给所要表达的情理以恰当的位置,拟定一种基本格调使情思得以抒发,情思确定之后再连缀音韵,思想端正之后再铺展文辞。使文采不掩盖内容,丰富的事例不淹没感情,使朱蓝正色光彩熠耀,屏弃红紫杂色而不用,这样才可以说是善于雕饰作文的文质彬彬的才士了。
综括而言:言论需借助文采才能流传久远,这说法是经过验证信而不爽的。作者构思完成了,文采的光华才能充分显示出来。鲜艳的织锦容易变色,舜英虽美却极易凋谢。文采繁富而情思贫乏的文章,品味起来令人生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