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熔裁第三十二


【题解】 从《镕裁》篇论述的逻辑来看,刘勰认为写作过程是一个“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的动态发展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既要“刚柔以立本”,又要“变通以趋时”。“立本”是有体制和规范的,不能随心所欲,因而就出现了“意或偏长”,亦即所要表现的情理内容过多过繁,而不能与体制、规范相适应的矛盾;“趋时”,则没有一定的方法,需视具体情况灵活多变地对待、处理,这就又产生了“辞或繁杂”的毛病。总之是内容与形式不相适应;情理、体制、文采三者不能协调。

为克服这一困难,刘勰提出了影响深远的“三准”说:

“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这一准则,主要在于解决情理与体制的“合模”,亦即内容与形式的统一问题,情理和内容既要借助于一定的体制或形式加以表现,又要受体制或形式的制约,合乎其规范。对“设情以位体“,即不宜单方面考虑情理或内容对于体制或形式的作用和意义,而应注意到体制或形式对于情理或内容的反作用。

“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这一准则,主要在于解决“意或偏长”的问题,亦即事例与情理的关系问题。所谓“酌事”,就是要斟酌、研究事例,权衡其轻重价值。而“酌事”的关键,则是要看表达情理的需要和体制规范所能吸纳的程度。所谓“取类”,则是要从同一类型的多种事例中择选出典型的事例,使之举一反三,以一例百。由于是“取类“,这就需要以对事例的分类排队作为其前提,而事例一经分类排队,文章的纲目条理也就相应地明朗化了。

“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这一准则,主要在于解决文辞与情理的关系问题。刘勰虽然认为“情以文显”,但他又反对”痔义肥辞”。所谓“撮辞”,就是集中运用必要的文辞,做到“辞达而巳”;所谓“举要”,就是要表现出作为文章内容的情理。努力克服“辞愈多而理愈乱”的现象,使辞情和谐得体。

“三准”说事实上存在着先后次序,是写作构思的步骤和具有普遍意义的写作规律。《镕裁》篇虽把裁辞作为其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却不像论述镕意那么鲜明、突出。综观全文,刘勰提出的主要裁辞方法有以下几点:-、“变通以趋时”。即要适应特定环境中的表达需要,使文辞有所通融和变化,而不能总是一个腔调、一种风格、一种模式。这与刘勰所谓的“文变染乎世情”是一脉相通的。二、“修短有度”。即刘勰以缝制衣服为喻,要求适合特定文体的内容需要。三、“适分所好”。即要使文辞的运用自然地反映出作者的个性特点。长期的写作实践表明,有的作者善敷,有的作者善删。对于这种现象,刘勰不围于一偏,明确指出“谓繁与略,适分所好”。只要能做到“删者字去而意留”,“敷者辞殊而意显”,都是应当肯定的。如果“字删而意阙”,“辞敷而言重”,那就都不足取法了。这样论述,是颇有些辩证意味的。

【原文】

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立本有体,意或偏长;趋时无方,辞或繁杂。蹊要所司,职在熔裁,隐括情理,矫揉文采也。规范本体谓之熔,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熔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骈拇枝指,由侈于性;附赘悬肬,实侈于形。一意两出,义之骈枝也;同辞重句,文之肬赘也。

凡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馀于终,则撮辞以举要。然后舒华布实,献替节文,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

故三准既定,次讨字句。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精论要语,极略之体;游心窜句,极繁之体。谓繁与略,适分所好。引而申之,则两句敷为一章,约以贯之,则一章删成两句。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义显。字删而意缺,则短乏而非核;辞敷而言重,则芜秽而非赡。

昔谢艾、王济,西河文士,张骏以为“艾繁而不可删,济略而不可益”。若二子者,可谓练熔裁而晓繁略矣。至如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繁;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盖崇友于耳。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而《文赋》以为“榛楛勿剪,庸音足曲”,其识非不鉴,乃情苦芟繁也。夫百节成体,共资荣卫,万趣会文,不离辞情。若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非夫熔裁,何以行之乎?

赞曰∶

篇章户牖,左右相瞰。辞如川流,溢则泛滥。
权衡损益,斟酌浓淡。芟繁剪秽,弛于负担。

【译文】

思想内容确定了位置,文采自然流布于其中。以刚健或柔婉作为文章的基调,以通融和变化适应环境和形势的特点。确立文章的基调有一定的体制,而所要表达的意思可能过于繁多;适应环境和形势没有固定的方法,辞语的运用可能繁冗而芜杂。解决问题的关键,主要就在于镕裁。按照一定的规范调整文章的思想内容,推敲、修正文辞运用的缺陷。使文章的思想内容合乎文章体制的规范,叫做镕;删削多余的、无实用价值的文辞,叫做裁。经过剪裁,文辞不再繁冗拖沓,经过镕范,则体制分明,旨要突出,犹如在木料上打好墨线作为标准,再用斧头砍掉多余的部分一样。脚的拇指与二指不分,手的拇指旁生小枝,是天生多余的缺陷;附生的赘肉和悬缀的肉瘤,也是人体上无用的废物。同一意思在文中两次出现,就是内容方面的骈拇枝指;同一辞句一再重复,则是文辞方面的附赘悬疣。

构思开始,往往为头绪繁多、辞采杂乱所累,心灵不是天平,势难判断多少和轻重。因之起草篇幅较长的文章,先要确立三个准则:第一步,确立文章的内容,给它以适当的位置,即按照一定规范确定其体制;第二步,根据内容从各类事例中选择典型事例,并加以有条有理地表现;第三步,聚集文辞来表现文章的内容要义。然后铺陈文辞表达内容,去芜取精,调节辞语文采,就像木工砍掉墨线之外的材料,因而能使文章从头到尾圆合周密,条理贯通,集中有序。如果事先不确定准则,而执意追求文辞的繁缛,那么各种诡异的东西就会纷至沓来,冗余之物就必然增多。

所以三准既经确立之后,继之便应探讨字句。句子有可删削之处,足以看出表达的粗疏;文字不能再减少,才知道文辞的精密。精湛的议论,扼要的语言,具有极简练的风格;奔放无羁的想象,铺张的文辞字句,则有着繁缛的特点;而繁缛与简练,都是由作者的个性和爱好来决定的。把话加以引申、发挥,两句可扩展为一章;把话加以概括、简化,那一章就可删减为两句。文思繁富的作者善于铺陈、扩展,才思精要的作者善于简化;善于简化的作者删削了文字而保留了原意,善于铺陈、扩展的作者,文辞繁多而富有变化,使内容更为鲜明、突出。删削了文字而致内容不完善,那是残缺而不是精要;文辞铺展了而语言重复,那是芜杂而不是丰富。

从前,谢艾、王济是西河的文人学士。张骏认为谢艾的文章繁富但不能再删减,王济的文章简略但也不能再增补,像他们两个人,可谓精通镕与裁的方法,懂得如何繁与简的道理了。至于陆机,才思优异,连缀文辞却非常繁缛;陆云文思稍差一些,而喜爱文辞的简省。及至陆云评论陆机之时,虽一再厌嫌他的繁多,却又说“文辞清新,前后衔接,不算是为文的缺陷”,或许是由于看重兄弟之情吧。用华美的锦缎做衣服,长短有一定的尺寸,纵使喜爱它的华美,也不能把领子和袖子加长一倍,才思巧妙的作者尚且难以写得繁富、精当,更何况文思稍差的人呢?而陆机在《文赋》中认为,“丛杂的荆棘不必砍掉”,“平庸的音调也可以凑成一曲”,陆机的见识并非不高明,而是他在感情上苦于对繁冗的删削罢了。成百的骨节构成人体,共同依靠血脉的流通;多种意趣汇聚成文章,离不开文辞和情思。若要情感表达得充分而又不繁杂,文辞运用得完美而不泛滥,不发挥镕裁的作用,怎么能做得到呢?

综括而言:文章的构成好比房子的门窗,左右是相互配合、对应的。文辞好像河流,水溢出来就会泛滥成灾。衡量文章的增删得失,研究辞情的多少与详略。删除芜杂多余的东西,减去不必要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