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事类》篇专论写作中的用事引言问题,古人每每称之为“使事用典”,大致上与现代修辞学中所谓的“引用”相类。按刘勰所论,“事类”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略举人事以征义”,即约略引用古人的事例,用以证明事理的含义;二是“全引成辞以明理”,即如实引用前人的说法,用以阐明道理。“s事类”的运用,乃是增强文章本身内容的一种手段和方法,或者说,“事类”是为充分表达文章内容服务的。
《事类》篇中又从引用古事成辞角度,进一步强调作者的才能、学识与写文章的关系。刘勰认为:写文章既要有学识,又要有才能。才能是由先天的内在素质发出的,学识则是由后天的诸多外部因素聚合而成的。如何富才博学,刘勰认为,要到经典著作中去学习、借鉴,以丰富作者的才能学识。
在写作实践中怎样运用事类,刘勰提出了以下几点要求:一是“综学在博,取事贵约”。要谙孰地运用事类,必须以广博的学识为基础,然后在此基础上选取精要合用的事类。只有把博学与约取结合起来,才是运用事类的正确途径,也才能把事类运用得当,并生生不穷。二是“校练务精,裙理须核”。运用事类不能借巧傥来,率而操斛;而要严肃、认真地审核、校正,使所用之事类,完全符合实际,而毫无差错。三是“用旧合机”,“用人若巳”。运用事类要恰当得体,贴切自然,既要符合实际情况,又要把前人巳有的古事引用得像从自己口里说出来的一样。
综观《事类》全篇,刘勰对运用事类的意义和作用、原则和要求,以及对才学与事类之关系的论述,都是合理的,具有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的。不仅反映了历史上写作中运用事类的情况,而且对今天的写作,也有直接的启发和指导作用。
【原文】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既济》九三,远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书箕子之贞:斯略举人事,以征义者也。至若胤征羲和,陈《政典》之训;盘庚诰民,叙迟任之言:此全引成辞以明理者也。然则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大畜》之象,“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亦有包于文矣。
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唯贾谊《鵩赋》,始用鹖冠之说;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此万分之一会也。及扬雄《百官箴》,颇酌于《诗》、《书》;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
夫姜桂因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有才富而学贫。学贫者迍邅于事义,才馁者劬劳于辞情,此内外之殊分也。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褊狭,虽美少功。夫以子云之才,而自奏不学,及观书石室,乃成鸿采。表里相资,古今一也。故魏武称张子之文为拙,以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难,难便不知所出。斯则寡闻之病也。
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扬班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纵意渔猎,操刀能割,必裂膏腴。是以将赡才力,务在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鸡庶必数千而饱矣。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辏,表里发挥。刘劭《赵都赋》云∶“公子之客,叱劲楚令歃盟;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缶。”用事如斯,可称理得而义要矣。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关也。或微言美事,置于闲散,是缀金翠于足胫,靓粉黛于胸臆也。
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陈思,群才之英也,《报孔璋书》云∶“葛天氏之乐,千人唱,万人和,听者因以蔑《韶》、《夏》矣。”此引事之实谬也。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唱和千万人,乃相如推之。然而滥侈葛天,推三成万者,信赋妄书,致斯谬也。陆机《园葵》诗云∶“庇足同一智,生理合异端。”夫葵能卫足,事讥鲍庄;葛藟庇根,辞自乐豫。若譬葛为葵,则引事为谬;若谓庇胜卫,则改事失真:斯又不精之患。夫以子建明练,士衡沉密,而不免于谬。曹洪之谬高唐,又曷足以嘲哉!夫山木为良匠所度,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研思之士,无惭匠石矣。
赞曰∶
经籍深富,辞理遐亘。皓如江海,郁若昆邓。
文梓共采,琼珠交赠。用人若己,古来无懵。
【译文】
所谓“事类”,是在文章原有的辞情之外,凭据事例来类比说明文义,援引古事、古语来验证今天之事理的。从前周文王作解释《易经》的卦辞和爻辞,辨析卦爻的位置,在《既济》九三爻的爻辞里,引用遥远的商高宗征伐鬼方的事;在《明夷》卦六五爻的爻辞里,书写了较近的殷末箕子的坚贞:这都是约略引用古人的事例,用以证明事理含义的。至于像胤国国君去征讨羲和,引述了《政典》的教训;盘庚告戒人民,叙引了迟任的话语:这都是完整引用前人已有的说法来阐明道理的。由此可见,说明道理引用前人已有之言,验证事义列举有关的人和事,乃是圣人贤哲们鸿篇巨论的楷模,经典古籍通用的规范。《大畜》卦的象辞说,“君子要多多识别前人的言论和处世行为”,这话也是包括文章写作在内的。
试看屈原、宋玉所著的诗篇,号称仿照《诗经》作者所作,虽然引用了古代的人和事,但并不采用旧的言辞。只有贾谊的《鵩鸟赋》,才开始引用《鹖冠子》的话;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则摘引了李斯的《谏逐客书》:这种情况在他们的作品中只有“万分之一”的遇会。及至扬雄作《州官箴》,颇多斟酌地采引了《诗经》、《尚书》;刘歆的《遂初赋》,依次引述了史书纪传,渐渐地综合采用经史了。至于崔骃、班固、张衡、蔡邕等人,就都摘取经史典籍中的古事成辞,使文章华实满布,凭借引用古书而获得成就,这都可以成为后人学习的模范。
姜和木桂因地而生长,它们的辛辣却是本性中就具有的;文章由学而成,才能却要靠先天的素质。因而一个人的才能是由先天的内在资质生发的,学识则是由后天的诸多外部因素形成的,有的人学识渊博而才能馁弱,有的人富有才能而学识贫乏。学识贫乏的人,在引用事义方面感到困难;缺乏才能的人,在辞情表达方面则非常劳苦:这就是素质与学养不同的表现。所以命意作文时,心思与文笔相互作用,天资才能是主宰,学问知识是辅佐,主宰与辅佐相互配合,文章必能独树一帜,称雄一时,才能和学识都褊窄狭隘,即使文辞华美也难以取得成功。就以扬雄那样的才能来说,他还自称原来不重视学习,后来在石室中大量读书,才写出了富有文采的篇章。天资与学识相辅相成,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所以魏武帝曹操说,张子的文章拙劣,是由于他学识肤浅,见闻不广,专事拾取崔骃、杜笃两人小文章中的东西,他所写的文章经不起质询,一问就说不出其出处。这就是少见寡闻所造成的毛病。
经典著作内容深厚,书籍的数量繁富无边,确实是各种言论的深奥宝库,表现才思的神奇境界。扬雄、班固以来的作者,无不在经典著作中吸取采用,尽力耕耘务艺,任意捕鱼打猎,挥刀能够割取,必定割下其中最肥美的部分。故而要丰富自己的才能智力,一定要博见多闻,只有一块狐狸腋下的皮毛不能使人温暖,有了数千个鸡脚掌才能让人吃饱。因此综合学问需要识见广博,采取、引用事例则贵在简要,校核选择务必精当,摘取事理必须核实,各种优点都汇聚在一起,使学识和才能得到充分发挥。刘劭的《赵都赋》中说:“公子的门客,叱责强大的楚国歃血结盟;管库房的小吏,呼喝强秦的国王敲击瓦器。”像这样的引用古事,可谓既切合事理又抓住事义之要了。所以引用事例如能抓住要害,事例虽微小也能取得成就,犹如小小的车辖能控制车轮,不大的门臼可以使大门转动。如果把精微的言辞和美妙的事例,用于无关紧要之处,那就像是把金玉珠宝挂在脚脖子上,把脂粉黛墨抹在胸脯上了。
凡引用故事得当恰切的,无异于像自己说的话一样自然;如果引用事例错误,虽然流传千年也还是毛病。陈思王曹植,是许多才士中的杰出人物,他在答孔璋的信中说:“葛天氏的乐曲,千人唱,万人应和,听的人因而就蔑视韶乐和夏乐了。”这样引用事例实在是错误的。考查一下葛天氏的歌,唱与和者只有三人而已。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中说:“演奏陶唐的舞曲,听葛天氏的音乐,千人齐唱,万人相和。”说唱和者千万人,不过是司马相如推测出来的;而讹滥地浮夸葛天氏的歌曲,把三个人推说成千万人,乃是轻信司马相如《上林赋》中的虚妄说法,以致造成了上引的谬误。陆机在《园葵》诗中说:“庇护脚跟的智能是一样的,生理上却千差万别。”说“葵能卫护自己的脚”,是孔子讥讽鲍庄刖足的话;说“葛藤能庇护本根”,则是乐豫反对驱逐公族的比喻;如果以“葛藤能庇护本根”来比“葵能卫护自己的脚”,那么这种引用便是谬误的;如果说“庇”字比“卫”字好,改“卫足”为“庇足”,那么就会因改动引文而失却真实:这又是不够精确所带来的毛病。像曹子建那样明智练达,像陆士衡那样深沉细密的人,都难免有错误。那么曹洪错误地引用“高唐”的典故,又哪里还值得嘲笑呢!山上的树木为优秀的工匠所量度,经典著作为文人学士所摘取;美好的木材决定于斧斤的采伐,优美的事例决定于刀笔的运用。能这样研虑运思的学士,也就无愧于运斤如风的工师匠石了。
综括而言:经典古籍深奥宏富,文辞义理恒久长存。它像江海般的浩大,像昆仑山上的邓林那么繁盛。优质的梓木可供采伐,美好的珠宝可以互赠。引用前人的事例、言论如同己出,自古以来就不能含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