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练字第三十九


【题解】 刘勰论文一贯重视文字运用的重要性。《风骨》篇说:“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镕裁》篇说:“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章句》篇更明确地说:“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为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站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这大都是从字义角度言及用字的意义,而《练字》篇主要是从字形的角度专论文章写作中的用字问题,也是针对当时浮靡文风而发的。

刘勰在《练字》篇中回溯文字产生和运用的历史,从各个不同的侧面论述了文字运用的意义。首先,刘勰认为文字的产生,使无形的言语有了表现形式,使文章有了赖以寄寓的住所,即所谓“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其次,刘勰认为文字产生之后,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文字有助于“官治民察“。第三,刘勰认为文字在运用过程中,引起许多文人、学者的注意,他们不但在写作实践中特别追求用字的新异,而且致力于文字运用的专门研究。第四,刘勰认为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文字的运用出现了“沿讹习奇”,“字靡异流,文阻难运”的不正常情况,或则诡异、联边,或则重出、单复,以至于弃义而逐奇,理乖而新异,这就尤需对文字的运用有所讲究了。

刘勰总结当时文字运用的实际情况,重点突出地针贬了诡异、联边、重出、单复等弊端。所谓诡异,是指在文章写作中使用形体怪异的字。所谓联边,就是在同一句子中运用了许多半边相同的字,这在汉赋中是常见的毛病。所谓重出,则有两种情况,一是在句子中重复出现同一个字;二是在诗赋中用同一个字押韵。刘勰对此,颇有些辩证思想:一方面,他指出了重出之弊,以避为好;另一方面,他认为对重出现象要具体分析。如果重出之字都很重要,那就让它重出也无大碍。所谓单复,是指在文章写作中字体的笔画多少,亦即字形的肥痹。只有“参伍单复“,也就是把笔画或多或少的字,交错着加以组合、搭配,才能使文章有“磊落如珠”之美。基于此,刘勰主张用字要加以调整和搭配。

表面看,刘勰所贬斥的四种弊端,只是在字形方面,实则关乎着文章写作的整体。对矫正当时浮靡文风,力求文章内容与形式具有统一和谐之美,却也是不无意义的。刘永济先生在《文心雕龙校释》中说:“至此篇所举`四忌',虽似无关大体,然在诗家亦为要务。特其所论乃在形体之间,初无关于意义,当合《章句》、《丽辞》、《指瑕》、《物色》等篇观之,而后文家字句之精蕴始得也。”这是深得刘勰专论练字之要旨的。

针对文字运用中存在的问题,刘勰提出了正确运用文字的三个原则:

一是“依义弃奇”。这是指在文字运用过程中,要重视依照字的意思,而抛弃追务新奇之弊。二是“该旧知新”。这是指在文字运用中,既要明确文字的源流旧用,又要有文字变化的新知。三是“世所同晓”。这是指文字的运用,要让广大的世人通晓,以便发挥出文字的功能。

《练字》篇所论,主要在于文字的形体方面,这与书法和文章写成后的表现形式直接相关;它虽与文字含义和文章内容不无关系,但全文主旨却不在于论述字义和文义。因此,刘勰的《练字》篇,就与后世诗话、词话中每每论及的“练字”有了区别。约言之,一般诗话、词话谈“练字”问题,多着眼于字义,进而论及全篇的意境、形象;而刘勰之《练字》篇,却是在泛论文字的意义之后,着眼于字形,重在文字的偏旁部首、笔画多少,以及文字在文章中的错综搭配。综观《练字》全篇,它所论述的虽不是文章写作中的重大问题,却都非常扎实、具体,有着直接的针对性,它不但对矫正当时“率好诡巧“的浮靡文风起了积极作用,而且对增强文章写作的形式美,也是一种促进。

【原文】

夫文爻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苍颉造之,鬼哭粟飞;黄帝用之,官治民察。先王声教,书必同文,輶轩之使,纪言殊俗,所以一字体,总异音。《周礼》保氏,掌教六书。秦灭旧章,以吏为师。及李斯删籀而秦篆兴,程邈造隶而古文废。

汉初草律,明著厥法。太史学童,教试八体。又吏民上书,字谬辄劾。是以马字缺画,而石建惧死,虽云性慎,亦时重文也。至孝武之世,则相如撰篇。及宣平二帝,征集小学,张敞以正读传业,扬雄以奇字纂训,并贯练《雅》、《颂颉》,总阅音义。鸿笔之徒,莫不洞晓。且多赋京苑,假借形声,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臧否亦半。

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岂直才悬,抑亦字隐。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后世所同晓者,虽难斯易,时所共废,虽易斯难,趣舍之间,不可不察。

夫《尔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诗》、《书》之襟带也;《仓颉》者,李斯之所辑,而史籀之遗体也。《雅》以渊源诂训,《颉》以苑囿奇文,异体相资,如左右肩股,该旧而知新,亦可以属文。若夫义训古今,兴废殊用,字形单复,妍媸异体。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

是以缀字属篇,必须拣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曹摅诗称∶“岂不愿斯游,褊心恶㕳呶。”两字诡异,大疵美篇。况乃过此,其可观乎!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诗》、《骚》适会,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单复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肥字积文,则黯黕而篇暗。善酌字者,参伍单复,磊落如珠矣。凡此四条,虽文不必有,而体例不无。若值而莫悟,则非精解。

至于经典隐暧,方册纷纶,简蠹帛裂,三写易字,或以音讹,或以文变。子思弟子,“于穆不似”,音讹之异也。晋之史记,“三豕渡河”,文变之谬也。《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帝王世纪》云“列风淫雨”。“别”、“列”、“淮”、“淫”,字似潜移。“淫”、“列”义当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异。傅毅制诔,已用“淮雨”;元长作序,亦用“别风”,固知爱奇之心,古今一也。史之阙文,圣人所慎,若依义弃奇,则可与正文字矣。

赞曰∶

篆隶相熔,苍雅品训。古今殊迹,妍媸异分。
字靡易流,文阻难运。声画昭精,墨采腾奋。

【译文】

象形文字的出现与使用改变了结绳记事的方法,由于识别了禽鸟的形迹而创造了文字,它是言语的表现形体,是文章赖以寄寓的住所。苍颉创造了文字,使得鬼惊而哭,天落粟雨;黄帝使用了文字,官吏借以治理政务,万民借以洞察事理。古代帝王传播声威教化,其文书都必定要使用统一的文字,轻车出访的使者,记录各地的方言,就是为了统一字的形体,汇集不同的方音。《周礼》中的保氏,即专门掌管教授“六书”。秦朝毁灭了旧时的典章,再学法令就以官吏为老师。及至李斯删改籀文,就出现了秦代的小篆,程邈创造了隶书之后,古代的文字就废弃了。

汉朝初年草创法律,明确规定了有关文字的条例:太史对学童要教授与考试“六体”;而官吏与百姓上书,要是写错了字往往会受到处罚。因而由于马字少写了一画,石建就害怕获致死罪,虽说他性情谨慎,却也说明当时人们对文字的重视。到了汉武帝时,司马相如撰写了《凡将篇》。及至汉宣帝和汉平帝时,则征集研究小学的学者,张敞因以研习正字读音而传下了学业,扬雄据此收集各种奇字写出了《纂训篇》,他们都通晓《尔雅》和《苍颉》,全面阅读掌握了它们的字音字义。凡是创作鸿篇巨制的人,没有不深通文字学的。他们的作品大都描写京都苑囿,常用假借字和形声字。因而西汉时的文字学中,有许多奇文异字,这并非要特意独造奇异的字体,而是当时的文人都能认识这些难字。到了东汉,对文字学的研究转而有所疏略,出现了异体字和怪僻的解释,肯定的与否定的大约各有其半。

及至魏代的文章写作,文字的运用有了一定的规范,再回观汉代的作品,反而觉得艰深难懂了。所以陈思王曹植说:“扬雄、司马相如的文章,旨趣深远,读者没有老师的传授就不能解释它的文辞,没有广博的学识也就不能综合理解它的道理。”这岂止是读者与作者的才智过于悬殊,也是因为作者使用的文字太隐晦难懂了。晋代以来的用字,大都趋向于简单平易;当时都习用容易的字,哪还有人去采用难字呢?现在的文章中有一个怪异的字,那许多语句就会受到影响;如果有三个人不认识它,那它就成为文字中的妖怪了。后代人所共同认识的字,虽是难字实则却容易;被时代共同废弃不用的字,虽似简易实际上却也是难字;用哪些字或不用哪些字,不能不加以辨别。

《尔雅》由孔子的门徒所编纂,如同衣服的襟带,是用以辅助对《诗》、《书》阅读的;《苍颉》由李斯编辑,它采录了遗留下来的籀文字体。《尔雅》是解释字义的渊源,《苍颉》是汇聚奇字的园地,两者体例不同却又相互配合,就像人的两肩和双胯一样,明白了旧的而又知道新的,那就可以有助于文章写作了。如果对古今字义都能解释,又明确了字体的兴废和不同用法,懂得字的形体的简单和复杂,以及字形美丑的差异,让心思靠有声音的语言来表达,让语言靠文字来显形,那么文章的诵读就妙在声律的和谐,作品的美观就归功于字形的匀称了。

因此连缀文字写成文章,必须选择用字:一要避免诡异,二要省去联边,三要权衡重出,四要调配单复。所谓诡异,就是用字怪奇。曹摅的诗句:“岂不愿斯游,褊心恶㕳呶”二字怪异,使美好的诗篇受了很大的损伤,更何况比它更为怪异的,那还有什么可看的呢?所谓联边,就是半边相同的字联用在一起。描绘山川状貌,古往今来都常用联边字,但把它们用于一般文章之中,就会因抵牾不合而成为瑕疵,如果不能避开,可连用三个,用到三个以上,那不就成为字书了吗?所谓重出,就是同一个字在句中重复出现而相互抵触。《诗经》、《离骚》中曾有适时而用的重出现象,而近代则忌讳用字重复,如果句中重出的两个字都很重要,那就宁肯让它们相互抵触了。所以善写文章的人,虽有万篇文章之富,却往往为一字之用感到贫乏,不是少了那么一个字,而是避免重出使人为难。所谓单复,是指字形的复杂和简单。都用笔画简单的字联结成句,就显得稀疏而行列不好看;都用笔画复杂的字累积为文,那就显得密集而篇章晦暗;善于斟酌字形的人,能够单复交错,搭配运用,使它们好像磊落串连在一起的珍珠一样。所有以上四条,虽然不一定每篇文章中都有,但在文章的写作实例上却不会没有。如果遇到上述情况而不明白如何处理,那就不是精通练字的文人了。

至于说经典著作深奥隐晦,书籍简册纷繁众多;且由于简帛的被蛀与破损,更兼多次抄写而改变了原来的字形,有的因字音相近而误,有的则因字形相似而讹。子思的学生,把“於穆不已”,读作“於穆不似”,是因字音讹变而发生的错异。晋国的史记,有“己亥渡河”之说,但卫人却把它读作“三豕渡河”,是由于字形相似而发生的谬误。《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之说,《帝王世纪》里却是“列风淫雨”。别和列,淫和淮,因字形相似就不经意地把它们改变了。淫和列意义恰当而不奇特,淮和别不合事理且又新奇怪异。傅毅作诔时,就已经用了“淮雨”二字,元长写序时,也曾用了“别风”之说。由此可见爱好奇异的心理,古今都是一致的。史书中残缺不全的文字,圣人们极为慎重,如果能够依照字义运用而抛弃爱奇之弊,那就可以与之共同校正文字了。

综括而言:篆文和隶书是字形的融合,《苍颉》和《尔雅》是对字义的诠释。古今文字的形体不同,用在文章中就有了美丑之别。用字趋于怪异,文义就会阻隔而难以通畅。语言文字都很精美,墨势文采就会腾跃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