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养气第四十二


【题解】 刘勰针对当时浮靡讹滥的文风,论述了养气在写作实践中的意义和方法。

首先,刘勰认为,“养气”是作者进入写作过程必须解决的首要问题。刘勰所谓的“养气",包括相互联系的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临文时的精神状态,即《神思》篇所谓的"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渝五脏,澡雪精神”,“养心秉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和《养气》篇中所谓的"率志委和"、“优柔适会”。二是长期的才、学、识诸方面的修养,即“积学”、``酌理”、“研阅"、``驯致”等内容。刘勰既重视临文时的良好精神状态的培养,又突出才、学、识诸方面的修养的意义。在刘勰看来,写作构思无论是快是慢,是难是易,都要依靠学识的广博,才能的练达。这就把作者的才、学、识修养与写作构思直接联系起来了。从根本上阐明了解决文思开塞问题的要义。

其次,刘勰认为“养气”可以导致文思的畅通,乃至灵感的进发。《神思》篇指出,在写作构思过程中,思、意、言这三者的相互关系。它们衔接紧密,则文思畅达;它们关系疏远,则文思滞塞,而且往往有近在眼前却求之于四海之外的情况。在《养气》篇中,刘勰对此意有了新的补充和发挥,一方面,他反对在写作构思过程中“钻疡过分”、"销铩精胆”;另一方面,他主张为文用思要“率志委和"、“优柔适会”。前者会使人“神疲而气衰",不能再进行正常的写作构思,后者会导致“理融而情畅",使写作构思达到左右逢源、酣畅淋漓的境地。所谓“率志委和",是指在写作构思过程中,顺应作者的心情,从容不迫、恬静自然的一种精神状态;所谓“优柔适会",则是指悠然宽舒地适应写作构思的具体情况,等待、创造文思畅达的时机、运会。这两者都是在虚静之中,经过“疏渝五脏,澡雪精神“,“清和其心,调畅其气“得来的,归根结底,都是养气的结果。

第三,刘勰认为“养气“可以破除写作构思过程中的滞塞和阻隔。刘勰除了提出“吐纳文艺,务在节宣"的一般要求外,还具体地指出:在心境不好、情绪烦乱的时侯,就不要勉强地往下写,暂且放一放,勿使思路堵塞不通;有了兴致,得心应手了,那就展开胸怀,任意抒写;思理杂乱,难以为继,那就放下笔掩怀休息。在逍遥自在、怡然自得之中,消除疲劳和怠倦;在闲暇之余,培养为文的勇气,磨布才思的锋芒。从写作实践方面来看,古往今来,均不乏其例。

《养气》篇中主要的疑点在于“气”字的内涵及其实际意义。在我国古代文论中,是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但各家在言及“气”时,含义很不一致。刘勰《养气》篇所言之“气",虽与孟子、王充、曹丕等人的诸说不无联系,但其具体内涵和旨归却是不同的。刘勰讲的不是道德精神修养,不是养生之道,也不是作者的气质、个性和作品风格,而是为了保证“文思常利”所必须具有的体力和精力,心境和情绪。综合《神思》、《养气》两篇所论,大致上可以说,刘勰所谓的“养气",实质上即是培养、孕育“志气”;而这种对文思开塞起着“关键”作用的“志气",则是以作者才、学、识、力诸多方面的修养为基础的,在写作构思过程中由体力和精力、心境和情绪、欲望和激情、勇气和信心等多种因素所形成的一种精神状态。以此验之于古今创作实践,大抵是有据可依的。

【原文】

昔王充著述,制《养气》之篇,验己而作,岂虚造哉!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虑言辞,神之用也。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

夫三皇辞质,心绝于道华;帝世始文,言贵于敷奏。三代春秋,虽沿世弥缛,并适分胸臆,非牵课才外也。战代技诈,攻奇饰说,汉世迄今,辞务日新,争光鬻采,虑亦竭矣。故淳言以比浇辞,文质悬乎千载;率志以方竭情,劳逸差于万里。古人所以馀裕,后进所以莫遑也。

凡童少鉴浅而志盛,长艾识坚而气衰,志盛者思锐以胜劳,气衰者虑密以伤神,斯实中人之常资,岁时之大较也。若夫器分有限,智用无涯;或惭凫企鹤,沥辞镌思。于是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神志外伤,同乎牛山之木。怛惕之盛疾,亦可推矣。

至如仲任置砚以综述,叔通怀笔以专业,既暄之以岁序,又煎之以日时,是以曹公惧为文之伤命,陆云叹用思之困神,非虚谈也。

夫学业在勤,故有锥股自厉;志于文也,则有申写郁滞。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若销铄精胆,蹙迫和气,秉牍以驱龄,洒翰以伐性,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

且夫思有利钝,时有通塞,沐则心覆,且或反常;神之方昏,再三愈黩。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馀于文勇,使刃发如新,腠理无滞,虽非胎息之万术,斯亦卫气之一方也。

赞曰∶

纷哉万象,劳矣千想。玄神宜宝,素气资养。
水停以鉴,火静而朗。无扰文虑,郁此精爽。

【译文】

从前王充著作,写出了论述养气的篇章,是有了体验之后才写出来的,难道是凭空虚拟的吗!耳目鼻口是为人之生命活动服务的;心思语言是由精神活动所支配的。顺着心意和情绪,恬然自得地去写作,那就会事理明白而情思舒畅;过分地钻研思虑,则会精神疲倦而气力衰微:这乃是人的生理和心理活动的一般规律。

三皇时代言辞质朴,为文用思,根本不考虑言辞的华靡;“五帝”时代才开始有了文采,敷陈进奏时很重视语言的运用;从夏、商、周三代到春秋时期,虽代代相沿袭,文辞越来越繁缛,但仍然能够恰当地表达心意,并非勉强过分地去追求辞采。战国时代相互游说,文辞繁杂而多有诡诈,竞相追求奇异之说和雕饰之辞;从汉代到今时,文辞修饰日甚一日,务求新奇,争着炫耀文采的光华,可谓用尽了心思。所以用淳朴的语言与经过雕饰的文辞相比,它们之间相距千年之久;而顺应情志,怡然自得地去写作与竭尽心力地去冥思苦想相较,一则劳累,一则安逸,相差不啻万里之遥,这就是古人之所以从容不迫,后辈之所以繁忙不暇的原因。

年轻少壮之人见识较浅而志气旺盛,年长的老人识见坚定而气力衰弱;志气旺盛的年轻人思维敏锐足以战胜劳累,气力衰弱的老人则因思虑周密而损伤精神:这确实是一般人通常有的资质,由于年龄大小之不同而表现出来的一般情况。至于一个人的才能和天分是有限的,而智能的运用却没有边际,往往有人“惭凫企鹤”,不切实际地呕心沥血、冥思苦想,去雕饰文辞;于是内耗精气,像海水泄入无底之洞;外伤神志,如同砍光林木的牛山;这样劳苦、忧伤地为文用思而罹患疾病,是可想而知的。至于像仲任那样在屋子里到处摆放着笔砚以随时写作,像叔通那样在夜里抱着笔进行专门思考,既年年月月地炙烤,又日日时时地煎熬,因而曹公害怕因作文缩短了生命,陆云感叹运思会伤害精神,并非是虚妄无稽之谈。

读书做学问之事在于勤奋,所以古代有“锥骨自厉”刻苦学习的人;至于写文章,那是为了抒发自己心中郁积的思考,所以应当从容不迫地顺着情思,轻松舒畅地适应情会和时机。如果消耗精力和体力,逼迫、悖违恬然的心境和情绪,拿着稿纸消耗寿命,操舞笔墨损害性灵,难道这是圣哲先贤的本意和作文的正理吗!而且为文用思有时顺利有时滞钝,写作的机遇有时通畅有时阻塞,洗头弯腰时心就会倒悬,以致改变了常态,如果神志昏聩时,还要一再用思作文,那就会越来越混乱。因此抒写文章,一定要注重调节和疏导,使心境清爽和顺,使精神舒畅而振奋,心烦意乱就放下不写,不要堵塞了思路;文思畅通就舒展胸怀命笔写作,思理隐遁就放下笔休息养神,借逍遥以缓解劳顿,用笑谈以消除疲倦;经常在闲暇时来磨砺才华的锋芒,在宽余之中培养写作的信心和勇气,使笔锋如新磨的刀刃,剖解文理毫无阻滞;这虽不是万能的气功法术,也是养护体力和精力的一种方法。

综括而言:纷繁复杂啊,世间的万事万物,忧苦劳累啊,为文的千思万想。玄妙的精神应当珍惜,天赋和素质要依靠保养。水波不兴才能用以为镜,火焰纯青才显得分外明朗。不要损伤作文的思路,而要培养、积聚清爽、旺盛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