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物色》篇中的“物”指“自然万物”。王元化在《文心雕龙创作论》一书中指出,《文心雕龙》全书共有四十八处用“物”字,除极少数外,“物”字都为代表外境或自然景物的称谓。“色”指色彩、声响、状貌、景象。“物色”即自然景色。《物色》篇专论自然景色与诗文写作的关系.亦可转用于鉴赏和批评。
刘勰认为,自然景色对作者具有巨大的感召力量和强烈的诱导作用,不仅可以触发作者的创作动机,而且是创作的直接来源。当时,陆机、萧纲、萧统、萧子显也都探讨了自然景物与诗文写作的关系,说明作者的创作是缘于自然景色而生出的“情”的外化。刘勰在《物色》篇中接受了当时的这一普遍认识,而其贡献在于他对诗文反映自然景色的规律、方法、途径,都作了有益的探讨。尤其是他从理论上比较系统地研究了“物”、“情”、“辞”三者之间的关系。刘勰以“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来阐述和概括“物”、“情”、“辞”三者之间的关系,认为清依存于物,辞依存于情,情是物的反映,辞是情的表现工具,三者之间具有密切的联系和内在的统一性。
刘勰梳理了从《诗经》、《离骚》、汉赋至“近代”景物描写的历吏发展过程,从正反两方面总结了景物描写的经验和教训,针对当时文坛“模山范水,字必鱼贯”,“青黄屡出,繁而不珍”的状况,提出“物色”描写的基本原则:“以少总多”、“情貌无遗”。“以少总多”,就是要求作者用最精炼、最集中、最节省的事料,去表现最复杂、最丰富、最深远的内容,通过个别去表现普遍,通过有限去表现无限,以扩大作品的容量,这种观点实质上巳经蕴含了“典型性”理论的萌芽。对于景物描写来说,写“貌”就是写出景物的“形”,写“情”就是写出景物的“神”。写景要求“情貌无遗”,即景物描写要达到既“形似”又“神似”,即形神兼备。
刘勰依据当时文学发展的状况,对“物色”的描写进行了理论总结,提出了“物色”描写的一些具体要求和方法。首先,要“善于适要”,即描写自然景色时要从实际出发,善于抓住景物的主要特征。其次,要“析辞尚简”。自然景色是五彩续纷,繁杂多样的,但将它们写入文章时却要汪意文辞简练,达到“丽则而约言”的境界,使文辞既华美又恰如其分。
综观《物色》全篇可以明显看出,它是对自然景物描写的实践所做的一次较为全面的理论总结。刘勰所归纳的描写自然景色的原则、要求和方法,对写作实践和鉴赏与批评都具有一定的指导作用。而他提出的“以少总多“产物尽”、“情余”,“随物而宛转”,“与心而徘徊”等主张,又奠定了中国古代意境理论的初阶。
【原文】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々”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々”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连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
至如《雅》咏棠华,“或黄或白”;《骚》述秋兰,“绿叶”、“紫茎”。凡攡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
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然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或率尔造极,或精思愈疏。且《诗》、《骚》所标,并据要害,故后进锐笔,怯于争锋。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势以会奇,善于适要,则虽旧弥新矣。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馀者,晓会通也。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
赞曰∶
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
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译文】
春夏秋冬依次更替,阴沉而寒冷的天气使人感到凄凉,阳和而温暖的天气令人感到舒畅,四季风物景色的变化,使人们的心灵为之摇荡。春天阳气萌生,蚂蚁开始活动,农历八月阴气凝聚,螳螂捕食准备过冬,微小的昆虫都能感受到节气的变化,足见四季的更易对万物的影响是很深的。至于人类,智慧的心灵比美玉更卓出,清明的气质比花朵更清秀,一旦受到自然景物的感召,谁能无动于衷呢?因此,新年春气荡漾,情怀欢乐而舒畅;初夏阳气蒸腾,心情烦躁而不畅;清秋天高气爽,情志便深长而悠远;冬天大雪纷飞,无边无际,思虑就严肃而深沉。一年四季各有其不同的自然景物,而各种景物又呈现不同的容貌;感情随着自然景物的不同而变化,文辞又是由于情感的激动而生发。一片落叶的飘零,尚且会触动情思,几声秋虫的哀鸣,足以牵引心绪,何况是清风拂面、明月照人的良宵,阳光和煦、光耀春林的清晨呢!
因此,《诗经》作者在受到自然景物的感召和触动时,就会产生无限的联想和类比;在景象万千的大自然中流连欣赏,在看到和听到的范围内低声吟咏。描写、图摹景物的气势、状貌,既能随着自然景物的变化而委婉尽致;联属、比附景物的色彩声音,也能应合内心的感触而反复斟酌。所以,《诗经》中,用“灼灼”来形容桃花色彩的鲜艳,用“依依”来曲尽杨柳披拂的柔姿,用“杲杲”二字来描绘太阳初升的明亮,用“瀌瀌”来表现大雪纷飞的景象,用“喈喈”二字来追拟黄鸟唱和的声音,用“喓喓”来模仿草虫吟唱的声韵。用“皎”字来形容太阳的洁白明亮,用“嘒”字表现星星的微小,只用一个字就曲尽了事物的特性,还有用“参差”来形容荇菜的错落不齐,用“沃若”来形容桑叶的润泽鲜嫩,只用两个字就完全描绘出了事物的形貌:这都是以最少的文字来概括丰富的内容,把景物的形貌神情毫无遗漏地表现出来了。即使此后经过文家千百年来的反复思索,又有谁能用什么字将它们更改替换呢?及至《离骚》取代《诗经》而兴起,对所写景物触类旁通而有所发展,但景物的形貌难以描摹得淋漓尽致,所以,就用重叠复合的文词来展现景物的形貌,于是描摹山势险峻的“嵯峨”这类的词便聚集在一起,刻画草木花叶茂盛下垂之状的“葳蕤”这类的词便积累得很多了。到了司马相如等人,注意奇异的文势和瑰丽的声貌,描摹刻画山水景物,必定把形容词用得像鱼群般前引后继。这就是扬雄所说的:《诗经》作者的描写既华丽又符合法度,且用词简约;辞赋家的描写就过分华丽趋于淫侈,且辞句繁多。
至于像《小雅》歌咏棠棣之花,说“有的黄有的白”;《离骚》描述秋天的兰花,说“绿色的叶子”、“紫色的茎”。举凡铺陈辞藻表现事物的色彩,所运用的色彩字,贵在适时出现;如果青、黄等色彩字屡见迭出,就显得繁杂而不足珍贵了。
从刘宋以来,作品对景物的描写注重形貌的逼真,深入观察风物景色的情态,细心钻研花草树木的状貌。吟咏诗歌,抒发情感,情志力求幽深高远;描绘景物达到巧妙的程度,其功效在于贴切逼真。因而,巧妙的言辞要切合景物的状貌,像在密封物件的印泥上盖印一样,不必再加雕琢,却详尽地写出了景物的细微之处。由此,读者看到这些言辞就见到了景物的形貌,借助这些文字便能知道时节的变化。但是景物各有特定的形姿,而作者行文运思却没有一成不变的法式,有的不经意就能写出登峰造极的作品,有的殚精竭虑却跟所写景物的形貌相差很远。而《诗经》、《离骚》所标举的写作楷模,就都是抓住了景物的突出特征,所以,后代才思敏锐的作者也不敢和它们一争高低。没有谁不是依循《诗经》、《离骚》的创作方法,借用其表现技巧,揣摩循借其基本格调,加以融会贯通,然后写出新奇景象的,只要作者善于抓住景物的突出特点并变通旧体,即使是承袭前人之法,也可以推陈出新,写得更有新意。因此,四季虽然不停地运转,而作者感物兴情却贵在心情虚静;风物景色虽然千变万化,但作者遣词造句描写它们应重在简练,让韵味从景物描写中自然流露,使情思表现得鲜明强烈而又格外清新。自古以来的文人,时代虽不同却前后相继,没有谁不是融汇古今以求变化,既继承又革新,进而取得功效的,他们之所以能将风物景色描绘得淋漓尽致,情感的流露又饶有余韵,是因为他们通晓融会古今的道理。至于山林川泽等自然景物,实在是引发作者文思的宝库,但文辞简略了就会写得不完备,写得详细便会烦琐。然而屈原之所以能够深切领会《风》、《骚》写景抒情的要领,或许也是得到了山川景物的助力吧?
综括而言:山峦重叠,流水环绕,绿树丛生,白云聚合。诗人的眼目反复观察这些景物,内心也就有所感受而要抒发。春阳舒暖柔和,秋风萧瑟凉爽。诗人以情观物,就像给友人临别赠言一样,寄意无穷,感应深切;景物触发作者的感兴,恍如酬答知音一般,文思泉涌,风光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