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知音第四十八


【题解】 《知音》篇是论述诗文鉴赏和批评的专篇,台湾学者王更生教授称之为“一篇立意奇特的文章”。他认为,“刘勰《文心雕龙》的文学批评论有五篇,即《时序》、《物色》、《才略》、《知音》、《程器》”。在这里,他只言及批评论,而未提鉴赏论,但在对全篇内容的解析中,却并未疏于对鉴赏论的关注。

《知音》篇包括四个部分,主要论述鉴赏、批评之难和克服鉴赏、批评之难的途径和方法。纪呴曾评《知音》篇说:“难字一篇之骨”,可谓一语破的,揭示了全文之旨。

刘勰在深入地鉴赏、批评诗文作品的过程中巳涉及诗文鉴赏和批评的基本内函和特点,一曰”披辞“,二曰“入情”,三曰“照理”,四曰“见异”,五曰“内怪”。这虽非专门、系统之论,但在一于五百多年前,能把它们一一提示出来,就巳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了。

综观《知音》全篇,刘勰既总结了前人鉴赏、批评诗文作品的经验教训,又不满足于他们的“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未能振叶寻根,观澜而索源。”他综合弥纶,师心独运,建构了我国古代第一篇诗文鉴赏、批评专论,提出了符合实际的鉴赏、批评的途径、方法、特点、内函和要求,破解了“知音其难”之谜,其影响是深远、巨大的。王更生高度评价《知音》篇说:“当人们还执意地认为中国古代没有系统完备的批评理论时,如果能回头来读一读《文心雕龙》的《知音》,相信他一定会幡然改观的。”

【原文】

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笔不能自休”。及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敬礼请润色,叹以为美谈;季绪好诋诃,方之于田巴,意亦见矣。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至如君卿唇舌,而谬欲论文,乃称“史迁著书,谘东方朔”,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彼实博徒,轻言负诮,况乎文士,可妄谈哉!故鉴照洞明,而贵古贱今者,二主是也;才实鸿懿,而崇己抑人者,班、曹是也;学不逮文,而信伪迷真者,楼护是也;酱瓿之议,岂多叹哉!

夫麟凤与麏雉悬绝,珠玉与砾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写其形。然鲁臣以麟为麏,楚人以雉为凤,魏民以夜光为怪石,宋客以燕砾为宝珠。形器易征,谬乃若是;文情难鉴,谁曰易分?

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阅乔岳以形培塿,酌沧波以喻畎浍。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行,则优劣见矣。

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了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然而俗监之迷者,深废浅售,此庄周所以笑《折扬》,宋玉所以伤《白雪》也。昔屈平有言∶“文质疏内,众不知余之异采。”见异唯知音耳。扬雄自称∶“心好沉博绝丽之文。”其不事浮浅,亦可知矣。夫唯深识鉴奥,必欢然内怿,譬春台之熙众人,乐饵之止过客,盖闻兰为国香,服媚弥芬;书亦国华,玩绎方美;知音君子,其垂意焉。

赞曰∶

洪锺万钧,夔旷所定。良书盈箧,妙鉴乃订。
流郑淫人,无或失听。独有此律,不谬蹊径。

【译文】

作者情有所动而发为文辞,读者由阅读文辞而了解作者的情思,沿着水波流向追溯源头,即使隐微的含义也一定会使它显露。年代相隔久远,没有见到作者的面貌,看了文章却往往知道作者的心思。难道是篇章过于深奥吗?只怕是自己识鉴的浅薄罢了。弹琴的人内心向往高山流水,那就会在琴声中表达出他的感情,更何况借助文字形成的文章,其情理怎能隐藏得住呢?所以内心对情理的观察,好比眼睛观察事物的形貌,眼睛明亮,事物的形貌就没有不能分辨清楚的;心思聪慧,情理就没有不能通晓的。然而世俗中鉴察不清的人,抛弃深沉的作品,赏识浅薄的诗文,这就是庄周讥笑人们爱听《折杨歌》,宋玉感叹《白雪》不受重视的原因。从前屈原说:“外表不加修饰而内心质朴,人们不了解我超群出众的才华。”能看到他超群出众的才华的,只有知音者了。扬雄自己说:“心里爱好深沉渊博绝顶美丽的文辞。”他不写浮浅的文章,也就由此可知了。只有见识深刻能看到作品深意的人,才能在欣赏美好的作品时,感受到内心的喜悦,好比春天登上高台使人和悦,又好像音乐和美味能留住过路的客人。听说兰花是全国最香的花,人们因喜爱而佩带它,愈发感觉到它的芬芳;诗书也是国家的至宝,要反复体味才会感到它的美妙;愿意作知音的人们,还是好好留意这些吧。

综括而言:三十万斤重的大钟,是古代乐师夔和师旷制定的。好书充满书箱,经过高妙的鉴赏者才能评定。流荡的郑国音乐会使人迷惑,千万不要失掉正确的听觉。只有遵循评文的规律,才不会误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