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家训》治家第五


【题解】 作者在这一篇中主要阐述了治理家庭的理论和观点:家庭之中的关系是上行下效的,父母想要子女孝顺自己,就要对子女慈爱;兄长想要弟弟敬爱自己,就要爱护他们;丈夫想要妻子顺从自己,就要对妻子重义。作者认为治家也同治国一样,要赏罚分明,这样才会事事井井有条;强调要勤俭持家,宽严有度,要有仁厚之风;在对待子女的婚嫁问题上必须要端正态度,认为婚配注重的是配偶的“清白”,反对“卖女纳财,买妇输绢,比量父祖,计较锱铢”;还比较了南北地区的妇女在家庭地位上的差异,描述了重男轻女和虐待儿媳的现象;强调治家要从小事抓起,丝毫不容懈怠。

【原文】

夫风化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是以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夫不义则妇不顺矣。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义而妇陵,则天之凶民,乃刑戮之所摄,非训导之所移也。

笞怒废于家,则竖子之过立见;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治家之宽猛,亦犹国焉。

孔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又云:“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然则可俭而不可吝已。俭者,省约为礼之谓也;吝者,穷急不恤之谓也。今有施则奢,俭则吝;如能施而不奢,俭而不吝,可矣。

生民之本,要当稼稽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畜,园场之所产;鸡豚之善,树圈之所生。复及栋宇器械,樵苏脂烛,莫非种殖之物也。至能守其业者,闭门而为生之具以足,但家无盐井耳。令北土风俗,率能躬俭节用,以赡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

梁孝元世,有中书舍人,治家失度,而过严刻。妻妾遂共货刺客,伺醉而杀之。

世间名士,但务宽仁,至于饮食饷馈,僮仆减损,施惠然诺,妻子节量,狎侮宾客,侵耗乡党,此亦为家之巨蠹矣。

齐吏部侍郎房文烈,未尝嗔怒,经霖雨绝粮,遣婢籴米,因尔逃窜,三四许日,方复擒之。房徐曰:“举家无食,汝何处来?”竟无捶挞。尝寄人宅,奴婢彻屋为薪略尽,闻之颦蹙,卒无一言。

裴子野有疏亲故属饥寒不能自济者。皆收养之。家素清贫,时逢水旱,二石米为薄粥,仅得遍焉,躬自同之,常无厌色。邺下有一领军,贪积已甚,家童八百,誓满一千,朝夕每人肴膳,以十五钱为率,遇有客旅,更无以兼。后坐事伏法,籍其家产,麻鞋一屋,弊衣数库,其余财宝,不可胜言。南阳有人,为生奥博,性殊俭吝。冬至后女婿谒之,乃设一铜瓯酒,数脔獐肉,婿恨其单率,一举尽之,主人愕然,俯仰命益,如此者再,退而责其女曰:“某郎好酒,故汝常贫。”及其死后,诸子争财,兄遂杀弟。

妇主中馈,惟事酒食衣服之礼耳,国不可使预政,家不可使干蛊。如有聪明才智,识达古今,正当辅佐君子,助其不足。必无牝鸡晨鸣,以致祸也。

江东妇女,略无交游,其婚姻之家,或十数年间来相识者,惟以信命赠遗,致殷勤焉。邺下风俗,专以妇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车乘填街衢,绮罗盈府寺,代子求官,为夫诉屈,此乃恒代之遗风平?南间贫素,皆事外饰,车乘衣服,必贵整齐,家人妻子,不免饥寒。河北人事,多由内政,绮罗金翠,不可废阙,羸马悴奴,仅充而已,倡和之礼,或尔汝之。

河北妇人,织任组训之事,黼黻 锦绣罗绮之工,大优于江东也。

太公曰:“养女太多,一费也。” 陈蕃曰:“盗不过五女之门。”女之为累,亦以深矣。然天生蕃民,先人传体,其如之何?世人多不举女,贼行骨肉,岂当如此而望福于天乎?吾有疏亲,家饶妓媵,诞育将及,便遣阍竖守之,体有不安,窥窗倚户,若生女者,辄持将去,母随号泣,使人不忍闻也。

妇人之性,率宠子婿而虐儿妇,宠婿则兄弟之怨生焉,虐妇则姊妹之谗行焉。然则女之行留,皆得罪于其家者,母实为之。至有谚曰:“落索阿姑餐。”此其相报也。家之常弊,可不诫哉!

婚姻素对,靖候成规。近世嫁娶,遂有卖女纳财,买妇输绢,比量父祖,计较锱铢,责多还少,市井无异。或猥婿在门,或傲妇擅室,贪荣求利,反招羞耻,可不慎欤?

借人典籍,皆须爱护,先有缺坏,就为科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济阳江禄,读书未竟,虽有急速,必待卷束整齐,然后得起,故无损败,人不厌其求假焉。或有狼藉几案,分散部帙,多为童幼婢妾之所点污。风雨虫鼠之所毁伤,实为累德。吾每读圣人之书,未尝不肃敬对之。其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

吾家巫觋祷请,绝于言议;符书章酸,亦无祈焉。并汝曹所见也,勿为妖妄之费。

【译文】

风化教育的事,是由上而下推行的,前人影响后人。因此,如果做父亲的不慈爱,子女就不会孝顺;做兄长的不友爱,弟弟就不会恭敬;丈夫不讲情义,妻子就不会温顺。假如父亲慈爱有加而子女忤逆不孝,兄长友爱备至而弟妹倨傲不恭,丈夫情谊深厚而妻子盛气凌人,那这些人就是天生的凶恶之徒,只能用刑罚杀戮去威慑他们,不是教育感化所能改变的。

如果在家庭内部取消鞭笞一类的体罚,那么孩子们的过失马上就会出现;如果国家的刑罚施用不当,那么老百姓就不知如何是好。治家的宽严标准也要像治国一样恰当合度。

孔子说:“奢侈了就会不恭顺,节俭了就会固陋。与其不恭顺,宁可固陋。”又说:“即使一个人像周公那样富有才华和美德,只要他骄傲又吝啬,也就不值一提。”这样说来,那就是可以节俭而不可以吝啬。节俭,是指合乎礼制的节省;吝啬,是指对穷困急难的人也不加救助。现在舍得施舍的人就奢侈无度,节俭的人又吝啬小气;假如能施舍于他人而自己又不奢侈,能做到勤俭节约又不吝啬,那就好了。

百姓生存的根本,是种植庄稼以解决吃饭的问题,种植桑麻以解决穿衣的问题。蔬菜瓜果的积储,来自于果园菜圃的生产;鸡肉、猪肉等美食,来自于鸡窝猪圈的畜养。至于房屋器械、柴草蜡烛等,无不来源于耕种养殖之物。那些善于经营家业的人,不用出门,生活所需的物品就足够用了,家里所缺的只是盐井罢了。如今北方的风俗,大部分家庭都能勤俭节约,以保障衣食所需;而江南地区的风俗较为奢侈,比不上北方人会持家。

梁元帝年间,有一位中书舍人,治理家庭有失法度,处事过于严厉苛刻。结果,他的妻妾就共同买通刺客,趁他喝醉时把他杀了。

如今世间的一些名士,治家时一味讲究宽厚仁慈,以至于日常饮食和用来馈赠亲友的东西,童仆都敢从中克扣,答应接济他人的钱物,被妻子儿女从中减少,甚至发生轻视侮弄宾客、鱼肉乡里百姓的事:这也是家庭的大害啊。

齐朝的吏部侍郎房文烈,从未对人发怒,一次因家中久雨断粮,他派一个婢女外出买米,那个婢女竟借此机会逃走了,过了三四天左右,才将她捉回。房文烈语气和缓地说:“全家人都没吃的了,你跑到哪里了?”竟然没有责打她。房文烈曾将自己的住宅借给别人住,那家的奴婢们把房子拆了当柴烧,都几乎烧完了,他知道后只是眉头紧皱,始终没说一句别的什么话。

南朝的裴子野每当有远亲旧戚陷于饥寒而不能自救时,都尽力收养他们。裴子野家一向清贫,有时碰上水旱灾害,用二石米煮成稀薄的粥饭,也只能让大家都喝上一点而已,裴子野同大家一起喝粥,从没有厌烦的表情。邺下有一个将军,贪得无厌,积蓄已多,家里已经有八百多僮仆,他还发誓要达到一千人;每天每人的饮食开支,都以十五钱为标准,即使来了客人,也不增加。后来这位将军因犯罪被法办,没收他的家产时,发现光麻鞋就收藏了整整一屋子,破旧衣服堆满了数个仓库,其余财宝更是多得说不完。南阳有一个人生平积蓄十分丰厚,但生性极为吝啬,冬至后,女婿来拜见他,他只准备了一小铜瓯酒和几小片獐子肉来招待;女婿恨他过于简慢小气,就把酒肉一下子全吃了。主人惊呆了,只得应付着叫人添酒加菜,这样先后添加了两次。退席后他就斥责女儿说:“你丈夫爱喝酒,所以你才经常受穷。”等他死后,他的儿子争夺财产,哥哥竟然把弟弟给杀了。

妇女主持家务,不过是操办有关酒食衣服等礼仪方面的事就行了。就国家而言,不可让妇人参与政事;就家庭而言,不可让她们主持家政。如果真有聪明才智,见识通达古今,也只应辅佐丈夫,弥补他的不足,一定不要像母鸡代替公鸡报晓一样凌驾于男子之上,以招致祸殃。

江东的妇女,没有一点交游,她们娘家与婆家双方,有的十几年间未曾见面,只是遣人问候、互赠礼品,来表示各自的情谊。邺下的风俗,是专以妇女当家,她们与外人争辩是非,应酬交际,所乘的车马挤满街道,她们穿着锦衣华服挤在官家的府衙,有的替儿子求官,有的为丈夫叫屈。这大约是恒州、代郡地区的鲜卑遗风吧?南方地区,即使是贫寒人家,都注意修饰外表,车马和衣服一定要整齐;而家中的妻子儿女,却难免挨饿受冻。黄河以北地区的交际应酬,也多由妻子出面,因此锦衣华服和金银珠翠都是不可缺少的,而家中瘦弱的马匹和憔悴的奴仆,不过是凑数罢了,至于夫妇之间一唱一和的礼节,恐怕已被彼此轻贱的称谓所代替了。

黄河以北地区的妇女,不论是编织纺绩的本领,还是织作刺绣的工艺,都大大胜过江南的妇女。

姜太公说:“女儿养得太多,实在是种耗费。”陈蕃说:“盗贼都不愿偷窃有五个女儿的家庭。”女儿带来的拖累,实在太深重了。但天生众民,都是先辈传下的骨肉,又能把她怎么样呢?一般人大都不愿抚养女儿,生下的亲骨肉也要加以残害,难道这样干,老天还会赐福给你吗?我有一个远亲,家中姬妾很多,有谁产期将到时,他就派人去监守。等到分娩的时候,僮仆从门窗往里窥视,如果生下的是女儿,就立即抱走;产妇随之号啕大哭,真让人不忍心听下去。

妇人的秉性,大都宠爱女婿而虐待儿媳。宠爱女婿,则儿子的不满就由此产生;虐待儿媳,则女儿的谗言就随之而至。那么女儿不论是出嫁还是待嫁在家,都要得罪家人,这实在是当母亲的造成的。以至有谚语说:“婆婆吃饭好冷清。”这是对她的报应啊。这是家庭中经常出现的弊端,不能不警戒啊!

男女婚配要选择清白人家,这是先祖靖侯立下的规矩。近年来,竟然有人利用婚嫁卖女儿捞取钱财,用财礼买媳妇,为子女选配偶时,比量算计对方父辈祖辈的权势地位,斤斤计较对方财礼的多寡;都想多索取少付出,讨价还价,和小商贩没什么区别。结果,有的人因为这样招来了猥琐鄙贱的女婿,有的人娶到了凶悍专权的媳妇,因为贪荣求利,反而招来羞耻,对于这种事,不能不慎重啊!

借别人的书籍,都应当爱护,借来时如有缺坏,就替别人修补好,这也是士大夫该做的善行之一啊。济阳的江禄,在读书未结束时,即使碰上急事,也一定先把书卷束整齐,然后才起身,所以他的书都没有损坏,别人也不讨厌他来借书。有的人把书乱七八糟地堆放在桌上,那些分散的书卷,大多被孩童、婢女、侍妾点画弄脏,或遭到风雨侵蚀、被虫鼠蛀咬而毁伤,这样做,实在有损道德。我每次读圣人的书,都严肃恭敬地对待它。废旧的纸张上如果有《五经》的文义以及圣贤的姓名,就决不敢拿来用在不干净的地方。

我们家里从来不提请巫师向神鬼祈祷之事;也没有用符书设道场去祈求之举,这都是你们所见到的。切莫把钱花费在这些妖佞虚妄的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