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家训》名实第十


【题解】 作者在这一篇主要探讨的是名与实的关系,从现实生活出发,强调为人处世要言行一致,表里如一,讥讽了“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的人;认为好的名声是靠自己“德艺周厚”、“修身慎行”而取得的,利用卑俗的手段沽名钓誉,即使得到一些虚名,最后也终将为人所笑。

【原文】

名之与实,犹形之与影也。德艺周厚,则名必善焉;容色姝丽,则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忘名者,体道合德,享鬼神之福祐,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惧荣观之不显,非所以让名也;窃名者,厚貌深奸,干浮华之虚称,非所以得名也。

人足所履,不过数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颠蹶于崖岸,拱把之梁,每沉溺于川谷者,何哉?为其旁无余地故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诚之言,人未能信;至洁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声名,无余地也。吾每为人所毁,常以此自责。若能开方轨之路,广造舟之航,则仲由之言信,重于登坛之盟;赵熹之降城,贤于折冲之将矣。

吾见世人,清名登而金贝入,信誉显而然诺亏,不知后之矛戟,毁前之干橹也!虑子贱云:“诚于此者形於彼。”人之虚实真伪在乎心,无不见平迹,但察之未熟耳。一为察之所鉴,巧伪不如拙诚,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让卿,王莽辞政,当于尔时,自以巧密,后人书之,留传万代,可为骨寒毛竖也。近有大贵,以孝著声,前后居丧,哀毁逾制,亦足以高於人矣;而尝於苫块之中,以巴豆涂脸,遂使成疮,表哭泣之过,左右童竖,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谓其居处饮食皆为不信。以一伪丧百诚者,乃贪名不已故也!

有一士族,读书不过二三百卷,天才钝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犊珍玩,交诸名士。甘其饵者,递共吹嘘,朝廷以为文华,亦尝出境聘。东莱王韩晋明笃好文学,疑彼制作,多非机杼,遂设宴言,面相讨试。竟日欢谐,辞人满席,属音赋韵,命笔为诗,彼造次即成,了非向韵,众客各自沉吟,遂无觉者。韩退叹曰:“果如所量。”

治点子弟文章,以为声价,大弊事也。一则不可常继,终露其情;二则学者有凭,益不精励。

邺下有一少年,出为襄国今,颇自勉笃,公事经怀,每加抚恤,以求声誉。凡遣兵役,握手送离,或齎梨枣饼饵,人人赠别,云:“上命相烦,情所不忍,道路饥渴,以此见思。”民庶称之,不容於口。及迁为泗州别驾,此费日广,不可常周。一有伪情,触涂难继,功绩遂损败矣。

或问曰:“夫神灭形消,遗声余价,亦犹蝉壳蛇皮,兽迒鸟迹耳,何预于死者,而圣人以为名教乎?”对曰:“劝也。劝其立名,则获其实。且劝一伯夷,而千万人立清风矣;劝一季札,而千万人立仁风矣;劝一柳下惠,而千万人立贞风矣;劝一史鱼,而千万人立直风矣。故圣人欲其鱼鳞凤翼,杂沓参差,不绝于世,岂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盖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论之,祖考之嘉名美誉,亦子孙之冕服墙宇也,自古及今,获其庇荫者亦众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犹筑室树果,生则获其利,死则遗其泽。世之汲汲者,不达此意,若其与魂爽俱升,松柏偕茂者,惑矣哉!”

【译文】

名与实的关系,就像形体与影子的关系一样。德才洽笃深厚的人,他的名声必然是好的;容貌秀丽的人,他的影像也必然是美的。现在不修身养性,却希望在世上得到好名声的人,就像容貌丑陋却想要在镜子中照出美丽影像一样。最上等的人忘却名声,中等的人树立名声,下等的人窃取名声。忘却名声的人,内心体悟了“道”,行为符合了“德”,受到鬼神的赐福和保佑,他们并不是靠它来追求名声的;树立名声的人,修养身心谨慎行事,担心自己的荣名得不到显扬,他们是不会对名声谦让的;盗取名声的人,貌似忠厚,心怀奸诈,谋求奢华的虚名,他们是不能获得真正的好名声的。

人的双脚所踩的范围,不过几寸,但是走在尺多宽的小路上,常常会失足掉下山崖,走在独木桥时,也往往会掉进河里,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地方两边都没有空余的地方。君子立身处世的情况,和这个有些类似。最真诚的话,人们不一定会相信;最高洁的行为,反而会招致有些人的怀疑,这都是因为人的一言一行,声望名誉没有余地的缘故。我经常被人诋毁,常常因此而自我反省。如果在立身处世上做到像走在宽广大道、广阔的浮桥上一样留有余地,那么你所说的话就像仲由的言语一样,胜过诸侯会盟的誓言;你所做的事就像赵熹劝降一城,胜过冲锋陷阵的大将。

我看到世上的人,有了清廉的名声后就开始聚敛财富,有了显耀的重信誉之名后就开始说话不算数了,这些人不知道他们后来的行为,会把前面辛辛苦苦建立的名声全都毁掉。虙子贱说过:“在这件事上做得真诚,就给另一件事树立了榜样。”人的虚假真实都发自内心,没有不在行动上表现出来的,只是别人观察得不仔细罢了。一旦被别人看出了真相,那么巧妙掩饰的虚假还不如笨拙不加掩饰的真实,接着招来的羞辱也够大的。伯石假意辞让卿位,王莽佯装辞谢政权,在当时自以为既巧又密;但真相还是被后人记载下来,留传万世,使后人读了感到毛发竖立,心惊胆战。近年来有一位大贵人,以孝敬父母著称,前后为父母服丧期间,表示哀痛心情的举动都超出了一般礼制的要求,也足以获得高于常人的名声了。但他在居丧的时候却用巴豆涂脸,故意使脸上生疮,以造成哀痛悲泣过度的假象。左右侍奉的僮仆,却不能为他遮盖,于是真相流露,反而使外人认为他服丧时的居住饮食等其他行为,全都不可相信。像这样由于一件事情伪装出现的假,而毁掉了诸多事情的真,全都是因为无休无止地追求名誉而造成的。

有一个士族出身的人,所读的书不过二三百卷,天生鲁钝笨拙,可是家世富庶,自诩甚高,常用酒肉珍宝结交名士,那些愿意接受他财物的人,便相继为他吹嘘,致使朝廷也以为他有文才,曾聘他出去做官。东莱王韩晋明酷爱文学,对他的作品发生怀疑,认为大多数不是他本人所命意构思的,于是就设宴叙谈,当面向他请教试探。欢宴整日,座中皆为诗文名士,他们按声韵提笔赋诗,这个士族很快就写好了,但全不似向来神韵。别的客人都各自沉思吟咏,没有人发现这一情况。韩晋明退席后感叹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韩晋明曾有一次问这士人说:“玉珽机杼上安装的终葵之首,是什么形状?”他竟回答说:“珽头弯曲,大概像葵叶的形状吧。”韩晋明是个有学问的人,后来忍着笑跟我谈起这件事。

替自己的子弟润饰修改文章,用以提高他们的身价,是一大坏事。一来不能永远为他们修改润色,迟早要露出真相;二来使学习的人有所依凭,会更加懒惰不用功。

邺城有一个年轻人,出任襄国县令,做事非常勤奋用心。处理公务时十分认真,对下面的人关怀体贴,以借此博取声名。每当派遣兵役时,他总要与士兵握手送别,有时还送给他们梨、枣、糕饼等食物,与每人都告别一番,说:“因为执行上面的命令,要劳烦你们,我内心很不好受;路上难免饥渴,这些就算是我的一片心意吧。”百姓都对他赞不绝口。等到他迁任泗州别驾的时候,这类费用更多,无法每次都遍赠食物,时间一长,势必矫情虚饰,难以为继,原有的声名也因此而毁坏了。

有人问:“人死之后形神俱消,留下的名声,也就像蝉蛇蜕化后的皮壳,像鸟兽经过后留下的踪迹一样,与死人有何关系,而圣人却用它来教化百姓呢?”回答说:“是为了勉励。勉励人们树立名誉,就能得到实效。况且褒扬一个伯夷,就会在千万人中形成清正的风气;褒扬一个季札,就会在千万人中形成仁爱的风气;褒扬一个柳下惠,就会在千万人中形成贞操的风气;褒扬一个史鱼,就会在千万人中形成正直的风气。所以圣人希望这类有美好名声的人不断出现,美名一直流传在世上,这意义不是很大吗?天地如此之大,人们无不仰慕美名,大概是因为人的性情,都喜欢善的东西。再说,祖先的好名声,对子孙来说就像是冠冕华堂,自古至今,获得祖先的声誉荫庇的人实在太多了。多行善事,树立名誉,就如同造房和种树,在生时获得它的利益,去世后又能泽被后世。世上的庸人,不了解此意,如果他们与那些美名与灵魂一起升华,与松柏一样长青的贤人相比,实在是太愚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