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三百首》钱霖(一首)


【作者简介】 钱霖,字子云,生卒年不详。博学有文才,但不为世用。后出家做道士,道名“抱素”,号“素庵”。先后于松江、湖州、嘉兴等地营造斋室。著有词集《渔樵谱》、散曲集《醉边余兴》等。

套数〔般涉调〕哨遍

试把贤愚穷究,看钱奴自古呼铜臭 [1] 。徇己苦贪求 [2] ,待不教泉货周流 [3] 。忍包羞,油铛插手 [4] ,血海舒拳,肯落他人后?晓夜寻思机彀 [5] ,缘情钩距 [6] ,巧取旁搜。蝇头场上苦驱驰[7] ,马足尘中厮追逐 [8] 。积攒下无厌就 [9] ,舍死忘生,出乖弄丑。

〔耍孩儿〕安贫知足神明佑,好聚敛多招悔尤 [10] 。王戎遗下旧牙筹 [11] ,夜连明计算无休。不思日月搬乌兔 [12] ,只与儿孙作马牛。添消瘦,不调裀鼎 [13] ,恣逞戈矛。

〔十煞〕渐消磨双脸春 [14] ,已凋飕两鬓秋 [15] ,终朝不乐眉长皱。恨不得柜头钱五分息招人借,架上 一周年不放赎 [16] 。狠毒性如狼狗,把平人骨肉 [17] ,做自己膏油。

〔九〕有心待拜五侯 [18] ,教人唤甚半州 [19] ,忍饥寒攒得家私厚。待垒做钱山儿倩军士喝号提铃守 [20] ,怕化做钱龙儿请法官行罡布气留 [21] 。半炊儿八遍把牙关叩 [22] ,只愿得无支有管[23] ,少出多收。

〔八〕亏心事尽意为,不义财尽力掊 [24] ,那里问亲弟兄、亲姊妹、亲姑舅。只待要春风金谷骄王恺 [25] ,一任教夜雨新丰困马周 [26] 。无亲旧,只知敬明眸皓齿 [27] ,不想共肥马轻裘[28] 。

〔七〕资生利转多,贪婪意不休,多锱铢舍命寻争斗 [29] 。田连阡陌心犹窄,架插诗书眼不瞅。也学采东篱菊,子是个装呵元亮 [30] ,豹子浮丘 [31] 。

〔六〕恨不得扬子江变做酒,枣穰金积到斗 [32] ,为几文贉背钱受了些旁人咒 [33] 。一斗粟与亲眷分了颜面 [34] ,二斤麻把相知结下寇仇。真纰缪 [35] 。一味的骄而且吝,甚的是乐以忘忧[36] 。

〔五〕这财曾燃了董卓脐 [37] ,曾枭了元载头 [38] ,聚而不散遭殃咎 [39] 。怕不是堆金积玉连城富,眨眼早野草闲花满地愁。干生受 [40] ,生财有道,受用无由。

〔四〕有一日大小运并在命宫 [41] ,死囚限缠在卯酉 [42] ,甚的散得疾、子为你聚来得骤[43] 。恰待调和新曲歌金帐 [44] ,逼临得佳人坠玉楼 [45] 。难收救,一壁相投河奔井 [46] ,一壁相烂额焦头。

〔三〕窗隔每都飐飐的飞 [47] ,椅桌每都出出的走 [48] ,金银钱米都消为尘垢。山魈木客相呼唤 [49] ,寡宿孤辰厮趁逐 [50] 。喧白昼,花月妖将家人狐媚 [51] ,虚耗鬼把仓库潜偷 [52] 。

〔二〕恼天公降下灾,犯官刑系在囚,他用钱时难参透。待买他上木驴钉子轻轻钉 [53] ,吊脊筋钩儿浅浅钩 [54] 。便用杀难宽宥,魂飞荡荡,魄散悠悠。

〔尾〕出落他平生聚敛的情,都写做临刑犯罪由。将他死骨头告示向通衢里甃 [55] ,任他日炙风吹慢慢朽。

【注释】

[1]看钱奴:守财奴,特别吝啬的人。

[2]徇己:徇私,只顾自己的利益。

[3]泉货:金钱。因为钱币流通像泉水一样周流,王莽篡汉时,以“泉”字指钱,铸造了“货泉”“布泉”等,三国吴、唐代、五代时所铸钱,都曾用过“泉”字。

[4]油铛(chēng):平底油锅。

[5]机彀(gòu):圈套,机关。

[6]缘情钩距:随时打探、调查。

[7]蝇头场:比喻极小的利益。

[8]马足尘:马蹄扬起的灰尘,比喻追逐利益。

[9]无厌就:不满足。

[10]悔尤:悔恨,后患。

[11]王戎遗下旧牙筹:据《晋书·王戎传》记载,王戎生性吝啬好财,广为聚敛,经常不分白天黑夜地拿着算筹计算财产。牙筹:象牙制的算筹。算筹是古代人计算时使用的长短、粗细一致的小棍,多用竹、木、象牙、金属等制成。

[12]日月搬乌兔:指太阳月亮交替升起落下。

[13]裀(yīn)鼎:衣食。裀指夹衣或者坐褥,鼎为食器。

[14]双脸春:青春的容貌。

[15]两鬓秋:两鬓生白发。宋人陆游《诉衷情》:“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16] :疑为 (chuàn),支取财物的文书、契约,此处指架上的典当物品。

[17]平人:平民。

[18]五侯:最初指公、侯、伯、子、男五等诸侯。汉成帝时,同一天内封自己的五个舅父为列侯,当时人称为“五侯”,后来五侯泛指达官显贵。

[19]半州:占有半个州的土地,指大土豪。

[20]倩:请,借助。

[21]钱龙儿:据《南史·梁本纪》记载,梁元帝与宫人在玄洲苑游玩,见一条黑色的大蛇盘屈在前面,周围缠绕着一群黑色的小蛇。宫人说这可能是“钱龙”。元帝令人拿来数千万钱堆放在蛇盘屈之处,又举行法会,同时赦免囚徒、救济穷苦人等,以避灾求祥。法官:此处指道士。行罡布气:道士行法术。罡指天罡,即北斗七星的斗柄。

[22]半炊儿:半顿饭,形容时间短。

[23]无支有管:不支出,全锁住。管指锁头。

[24]掊(póu):聚拢。

[25]春风金谷骄王恺:据《世说新语》《晋书》等记载,西晋石崇修筑了豪华的金谷园,并与王恺斗富。当时的晋武帝是王恺的外甥,经常暗中帮助王恺,赐予他罕见珍宝。但是这些珍宝与石崇所拥有的相比,仍然不算什么。

[26]夜雨新丰困马周:唐代马周未发迹时,曾经居住在新丰的旅店里,遭人冷落,非常困窘。唐人李贺《致酒行》:“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27]明眸皓齿:明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形容美女。唐人杜甫《哀江头》:“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28]肥马轻裘:乘坐肥壮的骏马,身穿轻暖的皮裘,指富贵生活。《论语·雍也》:“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

[29]锱(zī)铢(zhū):细微的数量,六铢为一锱,四锱为一两,此处指小钱。

[30]装呵元亮:假装陶元亮。晋代隐士陶潜,字渊明,又字元亮。

[31]豹子浮丘:冒牌浮丘公。元曲中多用“豹子”指假冒。浮丘公是传说中的仙人。晋人郭璞《游仙诗》:“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

[32]枣穰(ráng)金:色如枣肉的金子,形容足赤黄金。穰同“瓤”。

[33]贉(dàn)背钱:形容很少的钱。贉:据《广韵》,指买东西预付钱。

[34]分了颜面:翻了脸。

[35]纰(pī)缪(miù):错误,谬误。

[36]甚的是:什么是。乐以忘忧:从读书求学等活动中获得乐趣,忘记烦恼忧愁。《论语·述而》:“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

[37]燃了董卓脐:东汉末年权臣董卓,倒行逆施,残暴不仁,他被诛杀之后,长安城里的百姓兴高采烈。有人把灯捻子插入董卓尸体的肚脐之内并点燃。因为董卓脂肪肥厚,这灯竟然亮了很久。

[38]枭(xiāo)了元载头:元载是唐代宗时的宰相,骄奢淫逸,贪赃枉法,后被杀。枭:即枭首,古代的一种刑罚,砍下人头,悬挂在木桩上。

[39]殃(yāng)咎(jiù):灾祸,灾殃。

[40]干生受:白白地忍受,不得不忍受。

[41]命宫:古代的占星术语,认为命宫决定人的贫富、寿夭等。

[42]死囚限缠在卯酉:旦夕之间就得死。卯时为清晨,酉时为傍晚,卯酉即早晚、旦夕的意思。

[43]甚的散得疾、子为你聚来得骤:为什么散得快,只为你聚敛得急,说明不义之财来得快,去得快。子:副词,表示限制,相当于“只”。

[44]金帐:精美的帷帐。唐人卢纶《王评事驸马花烛诗》:“比翼和鸣双凤凰,欲栖金帐满城香。”

[45]佳人坠玉楼:用西晋石崇宠姬绿珠的典故。据《晋书·石崇传》,石崇的宠姬绿珠美艳异常,权臣孙秀向石崇索要绿珠,遭到断然拒绝。孙秀就撺掇赵王司马伦杀石崇。当兵士来到石崇家门时,石崇对绿珠说:我因为你得罪了人。绿珠为了报答石崇的情意,当即跳楼身亡。

[46]一壁相:即“一壁厢”,一边,一旁。

[47]窗隔每都飐(zhǎn)飐的飞:窗户都被风吹走了,形容房屋迅速破败。每:即“们”。

[48]椅桌每都出出的走:椅子、桌子都被搬走了。出出:象声词。

[49]山魈(xiāo)木客:山间的精怪。南朝宋人邓德明《南康记》记载:“木客头面语声亦不全异人,但手脚爪如钩利,高岩绝峰然后居之。”

[50]寡宿孤辰厮趁逐:不吉利的神煞追逐着来。寡宿孤辰:生辰八字中的神煞,主孤独无助。

[51]花月妖:比喻勾引人的妖艳女人。

[52]虚耗鬼:比喻败家子弟。据唐人《辇下岁时记》记载,当时人,除夕祭灶之后,在灶里点灯,称为“照虚耗”,其象征意义是祛除虚耗,使财物充实。腊月二十四、正月十五等,也是古人照虚耗的日子。而正月十六被称作虚耗日、虚耗辰,这一天掌管财物的部门放假,公私仓库均不开门,其象征意义是避免财物被虚耗掉。

[53]木驴:古代的一种木制刑具,将人的手脚钉在上面,示众之后凌迟处死,属于酷刑。

[54]吊脊筋:又称“吊脊抽筋”,古代的一种酷刑。

[55]甃(zhòu):砌,用砖石等砌路、砌壁等,此处指死人骨头堆在大路上。

【评析】

本曲是对“看钱奴”的辛辣讽刺。贪财无厌的人只知道聚敛,为了蝇头小利就和亲朋好友翻脸,钱比命贵。千积攒万搜刮,积攒出个家业,还生怕钱跑了。他自己能有什么享受呢?除了花在美女身上,满足一下色欲,别的一文钱都不舍得花。

从古至今,贪财的人多了去了。凡是巨贪都没有好下场,就像汉代董卓、唐代元载,虽然堆金积玉,眨眼间身败名裂。不义之财来得快,散得更快。因为贪财而犯下的罪孽,都是临刑时的罪状,应该受酷刑折磨。即使死了,那破骨头也不值得收,只应该堆在大街上,任凭风吹日晒。

对守财奴讽刺入骨,作者不是仇富,而是对世相的漫画式描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