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钟嗣成(1279?—1360?),字继先,号“丑斋”,汴梁(今河南开封)人。一生坎坷,生平活动以杭州为中心。他用了将近二十年时间,广泛收集、整理金、元时代的曲家资料,撰写成《录鬼簿》。该书记载了元曲作者一百五十余人的生平经历,并著录了大量杂剧名目,是研究金元戏曲最重要的参考资料。
熏风起自青萍外 [1] ,应时候自南来 [2] ,此身如在清凉界 [3] 。尘虑绝,天地宽,胸襟快。柳榭花台,杏脸桃腮。手相携,心厮爱,意同谐。偏宜出格 [4] ,付与多才 [5] 。捧银荷,沉玉李,列金钗。簟舒开 [6] ,枕相挨,吹将爽气透吟怀。雪体冰肌消盛暑,也胜宋玉在兰台 [7] 。
【评析】
都说风花雪月,到底什么是风花雪月?诗人用一组曲子给出了解释,专写清风拂、花争艳、雪飘舞、月胧明之下的情爱旖旎。这组曲子,采取带过曲形式,由“骂玉郎”带过“感皇恩”和“采茶歌”,三支曲子合为一首。
首先看风。熏风自南来,吹得人清凉爽快。这时节,才子佳人最宜相伴,在花围柳绕的水榭凉台上,欣赏白莲,品尝瓜果,携手坐卧,又同簟共枕乘凉休息。美人在侧,风吹着玉肌冰骨最消暑,这种风流滋味,远远超过兰台赋风的宋玉。
千红万紫都争放,要占断早春光 [8] 。一枝分付娇相向 [9] 。晓露浓,昼日长,和风荡。院粉宫黄 [10] ,国色天香。逞娇柔 [11] ,增秀媚,竞芬芳。只愁暮晚,风雨相妨。爱芳姿,付密意,动情肠。向回廊,傍华堂,高烧银烛照红妆 [12] 。遇景逢时随意赏,也胜潘岳在河阳 [13] 。
【注释】
[8]占断:占尽,全部占完。
[9]分付:托付,寄托。
[10]院粉宫黄:牡丹花的两个品种,代指牡丹花。
[11]逞:显示,炫耀。
[12]高烧银烛照红妆:出自宋人苏轼《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13]潘岳在河阳:晋人潘岳任河阳令时,在当地遍植桃树,使“河阳一县花”成为美谈。
【评析】
万紫千红的花朵争相开放,把早春的风光全部占据,触目所及全是花。枝枝朵朵,娇艳欲滴。欣赏花最好的时刻,是清晨带露时、白昼清光时、和风微吹时。
花中最佳,自然是花王牡丹,国色天香,娇柔秀媚。如此美丽的花朵,惹动人的情肠,令人担心黄昏时,风雨交加,摧残花蕊。
时间转为夜晚。夜间赏花,也是有传统的。如唐人白居易《惜牡丹花》“夜惜衰红把火看”,李商隐《花下醉》“更持红烛赏残花”……宋人苏轼《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从意境到词句,更是被这首曲子完全借鉴。
潘岳在河阳种桃花,也不过赏一个春季。何如诗人,随时随地有花可赏。
是谁家剪下琼花瓣?飞六出遍长安 [14] 。琼楼玉宇连霄汉 [15] 。素练飘,缟带悬,银杯散。柳絮凋残,蝶翅翩翻。洒歌楼,添酒价,助吟坛。壶天莹彻 [16] ,身地清闲。泛霞觞 [17] ,歌水调,拥云鬟 [18] 。共开颜,且汤寒 [19] ,兴来未放酒杯干。明日探梅应未晚,也胜和靖在孤山[20] 。
【注释】
[14]六出:花朵六瓣,指雪花。
[15]琼楼玉宇连霄汉:楼阁覆盖着白雪,仿佛琼玉堆成,高耸入云。南唐李煜《破阵子》:“凤阁龙楼连霄汉。”
[16]壶天:仙境。据《后汉书·方术列传下·费长房》《神仙传》记载,集市上有个卖药老翁,每天罢市之后,他就跳进一个壶里。集市上的人都没看见,唯有费长房从楼上看到了,就去拜访老翁。老翁原是神仙“壶公”,领他一起进入壶中天地,只见楼宇壮丽,美酒佳肴丰盛无比,两人饮酒完毕才从壶中出来。唐人张乔《题古观》:“洞水流花早,壶天闭雪春。”
[17]泛霞觞:斟满酒杯。流霞为酒的美称,霞觞为酒杯的美称。宋人王禹偁《题浠川八景》:“乘得绿杨春晓兴,玉台井畔泛霞觞。”
[18]云鬟:女子高高的发髻,代指美女。
[19]汤寒:抵挡寒冷。
[20]和靖在孤山:宋代林和靖终生不入仕,不婚娶,隐居在杭州西湖的孤山,养鹤种梅,人称“梅妻鹤子”。
【评析】
六出雪花漫天飞舞,似柳絮,似蝶翅,大地银装素裹,宛如仙境。于是,歌楼酒肆里赏雪取乐的人大增,满斟美酒,高歌水调,拥着佳人,诗兴酒兴均大发。人人喜笑颜开,寒意为之消融。今天就尽情地饮酒吧,明天去访雪中梅花也来得及。白雪红梅,一定能胜过林和靖的孤山梅花。
一轮皓月明如昼,但得意是中秋。倒悬玉镜无尘垢。皓彩浮,素影澄,清光透。皓齿明眸,粉面油头。点花牌 [21] ,行酒令,递诗筹 [22] 。词林艺苑,舞态歌喉。共鸳朋,谐凤友,效鸾俦。既无忧,又无愁,蟾光长愿照金瓯 [23] 。天上姮娥人世有,也胜庾亮在南楼 [24] !
【注释】
[21]点花牌:按照名牌召唤官妓。宋人周密《南宋市肆记·酒楼》:“饮客登楼,则以名牌点唤侑樽,谓之点花牌。”
[22]递诗筹:传递行酒令用的诗筹。筹多用竹子制成,诗筹上规定的饮酒规矩都与诗有关,抽到某诗筹并能按照筹上规定完成的,为胜,不能的要接受相应惩罚,一般为罚酒。宋人辛弃疾《声声慢》:“从今赏心乐事,剩安排、酒令诗筹。”
[23]蟾光长愿照金瓯:希望月光永远照在酒杯上。传说月中有蟾蜍,故月亮又称“蟾月”,月光自然也可以称“蟾光”了。唐人李白《把酒问月》:“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24]庾亮在南楼:据《世说新语·容止》记载,东晋庾亮在武昌时,某个清朗的秋夜,其下属殷浩、王胡之等人登上南楼赏月,吟诗唱和。兴致正高时,忽然听到响亮的木屐声,原来是庾亮率领十几个人闲步而来。殷浩等人正想避让。庾亮说:“大家停一停,我对在这儿玩乐的兴趣也很大。”然后,他坐在胡床上,跟大家一起吟咏玩笑,不拘一格,每个人都很尽兴。
【评析】
一年之中,赏月的最佳时候就是中秋。圆圆的月亮,犹如一面晶莹的玉镜,清光焕发。这么美的月夜里,什么人正在欢声笑语?原来是有人呼朋引伴,喝酒行令,唱歌跳舞。这宴席上最惹人注目的,就是明眸皓齿、粉面油头的美女们。如此欢乐,无忧无愁,真希望长久如此。月亮永远圆满,杯中美酒永远不空,嫦娥一样美的女子陪伴左右,这些享受超过庾亮在南楼赏月。平心而论,庾亮在南楼是名士风雅,这首曲子反映的却是庸常愿望,无非酒色而已。
综合来看这一组“风花雪月”,其目的就是写何谓“风花雪月”的场景与感受。
《史记·滑稽列传》里,淳于髡描述自己喝酒最欢乐的时候,“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髨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香泽。当此之时,髨心最欢,能饮一石。”其大概意思就是,男女杂坐,竞相游戏,人的喝酒兴致也高。夜深了,闲杂客人少了,气氛更加亲密而暧昧,此时兴致最高。由此来看,从战国时的淳于髡到元代的钟嗣成,其感受基本相似。
灯前抚剑听鸡声 [25] ,月下吹箫引凤鸣 [26] 。功名两字原无命,学神仙又不成,叹吴侬何处归耕 [27] ?日月闲中过,风波梦里惊,造物无情。
【注释】
[25]灯前抚剑听鸡声:用“闻鸡起舞”的典故。据《晋书·祖逖传》记载,东晋的祖逖和刘琨年轻时勤奋刻苦,听到鸡鸣就起床,练习舞剑。后来,两人都成为文武全才的著名将领。
[26]月下吹箫引凤鸣:用萧史弄玉的典故。据《列仙传》记载,萧史擅长吹箫,能作凤凰鸣叫声。弄玉嫁给萧史后,两人吹箫,引来龙、凤翔集,双双跨龙凤飞升。
[27]吴侬:吴人。古代吴语中,人称为“侬”。
【评析】
虽然也闻鸡起舞,勤奋努力,却不能取得功名;虽然也在月下吹箫,引得凤凰鸣叫,却不能成仙。既不能做官,又不能成仙,是否可以隐居归耕呢?可叹连块耕种的田地都没有。就在这种闲置中,岁月匆匆过,梦里惊醒,唯有怨恨造物主无情。
此曲写出了有志不得伸展、有才不为世用的深深无奈,表面上抱怨造物主,实则是对黑暗时代埋没人才的痛诉。
【注释】
[1]熏风起自青萍外:和暖的南风,先从池面的浮萍上吹起,形容最初风势微弱。战国人宋玉《风赋》:“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
[2]应时候:按照季节时序。
[3]清凉界:也称“清凉境”,字面意义是清净凉爽的地方,也暗用佛教观念,指心地清净。《楚辞·远游》:“风伯为余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
[4]偏宜:特别适宜。出格:异乎寻常,此处指不同寻常的美貌。
[5]多才:多才多艺的人,元曲中一般用于女子称呼情郎。
[6]簟:竹席。
[7]宋玉在兰台:战国时期,楚国有高台名曰“兰台”,其上建有宫殿。楚襄王在此游玩,宋玉侍从左右,并作《风赋》,论述了大王之雄风、庶人之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