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政要》求谏第四


《求谏》及下篇《纳谏》,记录了唐初君臣虚己外求、从谏如流的盛况,以及唐太宗求谏的嘉言美行,反映了唐初统治集团内部能够发表和听取不同意见,君主比较开明,君臣关系比较和谐的事实。《求谏》篇的主要内容是鼓励臣下提意见,是唐太宗用人思想的精华。贞观年间,特别是贞观之初,恐人不言,导之使谏,这一兼听纳下的思想和行动,造成了谏诤蔚然成风、君臣共商国是的良好风气,是“贞观之治”中最引人瞩目的重要方面。唐太宗宣称:“君暗臣谀,危亡不远。朕今志在君臣上下,各尽至公,共相切磋,以成理道。公等各宜务尽忠谠,匡救朕恶,终不以直言忤意,辄相责怒。”贞观第一位谏臣魏徵也说:“陛下导臣使言,臣所以敢言。若陛下不受臣言,臣亦何敢犯龙鳞、触忌讳也。”这对于一个专制帝王确实是难能可贵的。唐太宗能够做到求谏,是有他在认识论、君臣论等方面较为深刻的政治思想基础的,因而能从制度上保证广开言路,采取一些重要措施,如健全封驳制度、反对盲目顺旨、重视谏官作用,特别是诏令宰相入阁商议军国大事时,必须使谏官随入列席,以便他们对军国大政充分发表意见。唐太宗也因此而成为一个从谏如流、雄才大略的帝王君主。

太宗威容严肃,百僚进见者,皆失其举措。太宗知其若此,每见人奏事,必假颜色,冀闻谏诤 〔1〕 ,知政教得失。贞观初,尝谓公卿曰:“人欲自照,必须明镜;主欲知过,必藉忠臣。主若自贤,臣不匡正,欲不危败,岂可得乎?故君失其国,臣亦不能独全其家。至如隋炀帝暴虐,臣下钳口 〔2〕 ,卒令不闻其过,遂至灭亡,虞世基等寻亦诛死。前事不远,公等每看事有不利于人,必须极言规谏。”

【注释】

(1〕冀:希望。

(2〕钳(qián)口:闭口不言。

【译文】

太宗平时仪表庄重,面容严肃,前来晋见的百官,往往紧张得不知所措。太宗了解到这种情况后,每当看到有人前来奏事,总是和颜悦色,希望能够听到谏诤,从而了解到朝政的得失。贞观初年,太宗曾经对公卿大臣们说:“人要想看清自己的面貌,必须依靠明镜;国君要想知道自己的过失,就必须依靠忠臣。假如君主自以为圣明,臣下又不去纠正国君的过失,要想国家没有覆亡的危险怎么可能办得到呢?所以说君主丧失了他的国家,他的臣下也不可能独自保全自己家。至于像隋炀帝那样的残暴淫虐,臣下都把嘴闭起来不敢讲话,最终使他因为听不到自己的过失而导致灭亡,虞世基等人不久也被诛杀。前事不远,诸位以后每当看到事情有不利于百姓的,必须直言规劝谏诤。”

贞观元年,太宗谓侍臣曰:“正主任邪臣,不能致理;正臣事邪主,亦不能致理。惟君臣相遇,有同鱼水,则海内可安。朕虽不明,幸诸公数相匡救,冀凭直言鲠议 〔1〕 ,致天下于太平。”谏议大夫王珪对曰:“臣闻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2〕 。故古者圣主必有争臣七人 〔3〕 ,言而不用,则相继以死。陛下开圣虑,纳刍荛 〔4〕 ,愚臣处不讳之朝,实愿罄其狂瞽 〔5〕 。”太宗称善。

【注释】

(1〕鲠(ɡěnɡ)议:刚直的议论。

(2〕“臣闻”二句:这是贤臣傅说告诫殷高宗的话,以木工需“从绳而正”的道理,说明帝王对于谏诤不可不受。语出《古文尚书·说命》。

(3〕古者圣主必有争臣七人:语出《孝经·谏诤》。争臣,直言谏诤的大臣。争,通“诤”,规谏。

(4〕刍荛:指割草打柴的人。

(5〕罄(qìnɡ):用尽,消耗殆尽。狂瞽(ɡǔ):愚妄无知。多用作自谦之辞。

【译文】

贞观元年(627),太宗对身边的大臣们说:“正直的君主任用了奸臣,就不可能治理好国家;忠直的臣子事奉昏庸的君主,也不可能治理好国家。只有正直的君主和忠直的大臣在一起,如鱼得水,那么天下就可以平安无事了。我虽然称不上贤明,幸亏有你们多次匡正补救过失,希望凭借你们的直言鲠议,使天下达到太平。”谏议大夫王珪回答道:“臣听说加工木材有了准绳的标线才能锯得正直,君主能够听从臣子的规谏就会变得圣明。所以古代圣明的君主都设有诤臣七人,如果谏言不被采纳,就会相继以死谏诤。如今陛下广开思路,采纳臣民的建议,我处在这个无须忌讳的开明圣朝,真心愿意把愚昧之见都讲出来。”太宗听后很赞赏王珪的话。

太宗曰:“人君必须忠良辅弼,乃得身安国宁。炀帝岂不以下无忠臣,身不闻过,恶积祸盈,灭亡斯及。若人主所行不当,臣下又无匡谏,苟在阿顺,事皆称美,则君为暗主,臣为谀臣,君暗臣谀,危亡不远。朕今志在君臣上下,各尽至公,共相切磋,以成理道。公等各宜务尽忠谠,匡救朕恶,终不以直言忤意,辄相责怒。”

【译文】

太宗说:“作为君主必须有忠良的大臣辅佐,才能得以身安国宁。隋炀帝难道不是因为手下没有忠臣,他又听不进别人劝谏,以致小祸累积酿成大祸,灭亡也就来临了。如果君主的所作所为不当,臣下又不能规劝纠正,一味阿谀顺从,事事称颂赞扬,这样的君主就是昏君,这样的大臣就是谀臣,君昏臣谀,国家危亡也就不远了。我现在的愿望是君臣上下各尽公心,有事相互协商切磋,以此实现太平治世。诸位务必忠于职守,直言敢谏,纠正、补救我的过失,我绝对不会因为直言规劝就发怒责备你们。”

贞观五年,太宗谓房玄龄等曰:“自古帝王多任情喜怒,喜则滥赏无功,怒则滥杀无罪。是以天下丧乱,莫不由此。朕今夙夜未尝不以此为心,恒欲公等尽情极谏。公等亦须受人谏语,岂得以人言不同己意,便即护短不纳?若不能受谏,安能谏人?”

【译文】

贞观五年(631),太宗对房玄龄等人说:“自古以来帝王多是任情喜怒,高兴的时候就滥加奖赏,发怒的时候就滥杀无辜。所以天下的祸乱,没有一个不是由此而引起的。我现在日夜都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常常希望诸位对我极力劝谏。你们也要能接受别人规劝自己的话,怎么能因为别人的意见不合自己的心意,就顾忌自己的过失而不采纳别人的规劝呢?如果你自己不能接受别人的规劝,又怎么能去劝谏别人呢?”

贞观十五年,太宗问魏徵曰:“比来朝臣都不论事,何也?”徵对曰:“陛下虚心采纳,诚宜有言者。然古人云:‘未信而谏,则以为谤己;信而不谏,则谓之尸禄 〔1〕 。’但人之才器,各有不同。懦弱之人,怀忠直而不能言;疏远之人,恐不信而不得言;怀禄之人 〔2〕 ,虑不便身而不敢言。所以相与缄默,俯仰过日 〔3〕 。”

【注释】

(1〕尸禄:指空食俸禄而不尽其职,无所事事。

(2〕怀禄:贪恋爵禄。

(3〕俯仰:本指低头和抬头。引申为随便应付,左右周旋。

【译文】

贞观十五年(641),太宗问魏徵说:“近来朝臣都不议论政事,这是为什么呢?”魏徵回答说:“陛下一向虚心采纳臣下的意见,本来应当会有进谏的人。然而古人曾说过:‘不被信任的人进谏,会被认为是毁谤自己;信任的人而不进谏,就叫做空食俸禄而不尽其职。’但是人的才能气度,各有不同。胆小怕事的人,心存忠直而不能进谏;被疏远的人,怕不信任而无法进谏;贪恋禄位的人,怕不利于自身而不敢进谏。所以大家沉默不言,应付着混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