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政要》慎终第四十


“善始慎终”是贞观时期君臣们经常讨论的议题。《慎终》篇所收录的言论,从不同的角度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反复论述,反映李世民和魏徵等人注意防微杜渐,力求善始慎终的思想与事迹。其中魏徵的“十渐疏”列举了贞观后期唐太宗的十种骄纵倾向,分析透辟,言辞激烈。《慎终》置于全书之末,表达了作者吴兢对当朝及后世帝王的期望。

善始易,善终难。做一件事情,开头做好并不难,难的是坚持不懈,善始善终。治理国家也是一样的,创业难,守业更难。创业初期,往往能励精图治;承平日久,难免骄奢放纵,导致败亡。当权治国的人,应该居安思危,引以为戒。

贞观五年,太宗谓侍臣曰:“自古帝王亦不能常化,假令内安,必有外扰。当今远夷率服,百谷丰稔,盗贼不作,内外宁静。此非朕一人之力,实由公等共相匡辅。然安不忘危,理不忘乱,虽知今日无事,亦须思其终始。常得如此,始是可贵也。”
魏徵对曰:“自古已来,元首股肱不能备具 〔1〕 ,或时君称圣,臣即不贤;或遇贤臣,即无圣主。今陛下圣明,所以致理。向若直有贤臣 〔2〕 ,而君不思化,亦无所益。天下今虽太平,臣等犹未以为喜,惟愿陛下居安思危,孜孜不怠耳!”

【注释】

(1〕元首:头。这里指君主。

(2〕直有:只有。

【译文】

贞观五年(631),太宗对身边的大臣说:“自古以来帝王也不能经常消除祸患,假使国内安定,外部必定会有侵扰。现在远方外族都已归顺,五谷丰登,没有盗贼出现,国家内外都平安宁静。这样的局面决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可以达到的,实在是你们共同辅佐的结果。然而安定时不能忘了危亡,太平时不能忘了战乱,虽知今日无事,也必须考虑让这种状况保持始终。经常能够这样,才是可贵的。”

魏徵回答说:“自古以来,君臣不可能都完美,有时国君圣明,大臣却不贤良;有时大臣贤良,却又没有圣明的国君。现在陛下圣明,因此天下太平。假如只有贤臣,而国君不考虑教化,也不会有什么益处。现在天下虽然太平,但我等臣子还不能以此为喜,只希望陛下能居安思危,孜孜不倦,不要懈怠!”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自古人君为善者,多不能坚守其事。汉高祖,泗上一亭长耳 〔1〕 ,初能拯危诛暴,以成帝业,然更延十数年,纵逸之败,亦不可保。何以知之?孝惠为嫡嗣之重 〔2〕 ,温恭仁孝,而高帝惑于爱姬之子,欲行废立 〔3〕 ;萧何、韩信,功业既高,萧既妄系 〔4〕 ,韩亦滥黜,自余功臣黥布之辈(5〕 ,惧而不安,至于反逆。君臣父子之间悖谬若此,岂非难保之明验也?朕所以不敢恃天下之安,每思危亡以自戒惧,用保其终。”

【注释】

(1〕泗上:泛指泗水北岸的地域。这里指泗水亭(今江苏沛县东),刘邦曾任泗水亭长。亭长:秦汉时在乡村每十里设一亭,置亭长,掌治安,捕盗贼,理民事。

(2〕孝惠:即汉惠帝刘盈,西汉第二位皇帝。

(3〕“而高帝”二句:当初,汉高帝宠幸戚夫人,戚夫人有一子名曰刘如意,刘如意聪明伶俐,英武果敢,作风很像汉高帝,高帝觉得太子刘盈优柔寡断,软弱无能,便想废刘盈。刘盈的母亲吕皇后便请大贤商山四皓来替刘盈说话并辅佐,才免了废太子的厄运。

(4〕妄系:无故抓人入罪。

(5〕黥布:即英布,六安(今安徽六安)人,因受秦律被黥,所以称黥布。初属项羽,被封为九江王,后叛楚归汉,被封为淮南王。与韩信、彭越并称汉初三大名将。汉王十一年,吕后诛杀淮阴侯韩信,引起了英布的惊慌。同年夏,又杀梁王彭越。英布得知后,大为恐慌,怕祸及自身,于是暗中聚合部队,起兵反叛。后兵败被杀。

【译文】

贞观六年(632),太宗对身边的大臣说:“自古以来做善事的帝王,大多数不能坚持到底。汉高祖原本是泗水亭的一个亭长,最初还能够拯救危亡,翦除暴政,因此成就了帝王大业,然而再让他延长十几年的话,就会放纵逸乐而败亡,也不能保住他创下的帝业。为什么知道这些呢?汉惠帝刘盈有嫡长子继承人的重要地位,而且为人温和、恭敬、仁爱、孝顺,然而汉高祖却因爱姬的儿子刘如意而犹豫不决,准备废黜皇储而另立太子;萧何、韩信的功业很高,而萧何后来被无端械系下狱,韩信也被滥加贬黜,其余的功臣像黥布等辈,就因惧怕而不能自安,最终叛逆谋反。君臣父子之间悖逆荒谬到这种地步,难道不是难以保住功业的明证吗?所以我不敢倚仗天下安宁,而常常考虑到危险败亡来使自己警戒害怕,以此来保持到最终。”

贞观九年,太宗谓公卿曰:“朕端拱无为 〔1〕 ,四夷咸服,岂朕一人之所致,实赖诸公之力耳!当思善始令终,永固鸿业,子子孙孙,递相辅翼。使丰功厚利施于来叶 〔2〕 ,令数百年后读我国史,鸿勋茂业粲然可观,岂惟称隆周、炎汉及建武、永平故事而已哉 〔3〕 ?”
房玄龄因进曰:“陛下㧑挹之志 〔4〕 ,推功群下,致理升平,本关圣德,臣下何力之有?惟愿陛下有始有卒,则天下永赖。”
太宗又曰:“朕观古先拨乱之主,皆年逾四十,惟光武年三十三。但朕年十八便举兵,年二十四定天下,年二十九升为天子,此则武胜于古也。少从戎旅,不暇读书,贞观以来,手不释卷,知风化之本,见政理之源。行之数年,天下大理而风移俗变,子孝臣忠,此又文过于古也。昔周、秦已降,戎狄内侵,今戎狄稽颡(5〕 ,皆为臣妾,此又怀远胜古也。此三者,朕何德以堪之?既有此功业,何得不善始慎终耶?”

【注释】

(1〕端拱:谓闲适自得,清静无为。

(2〕来叶:后世。

(3〕隆周:指西周。炎汉:指西汉。汉自称以火德王,故称炎汉。建武: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年号(25—56)。永平:东汉明帝年号(58—75)。

(4〕㧑挹(huīyì):亦作“㧑抑”,谦抑,谦让。

(5〕稽颡(sǎnɡ):古代一种跪拜礼,屈膝下拜,以额触地,表示极度的虔诚。

【译文】

贞观九年(635),太宗对公卿们说:“我闲适自得,清静无为的政策,使四方外族全部归服,这哪里是我一个人能办得到的,实在是依靠诸位的大力扶持啊!应当考虑善始善终,永远巩固宏伟的基业,使子子孙孙,一代一代互相辅佐。让丰功伟业、深厚的利益延续到后世,让数百年以后读我朝历史的人们,感到伟大的功勋和繁荣的事业光辉耀眼,岂止是称颂西周、西汉和东汉光武帝、明帝的故事而已?”

房玄龄趁势进奏说:“陛下谦逊的心意,把功劳推让给群臣,国家治理得太平,其根本原因在陛下的大德,我们有什么功劳呢?只希望陛下有始有终,那么天下就永远可以得到依靠。”

太宗又说:“我观察古代拨乱反正的国君,年龄都超过了四十岁,只有汉光武帝是三十三岁。但是我十八岁就举兵创业,二十四岁时平定天下,二十九岁时升为天子,这是武功胜过了古人。我少年时从军,没有闲暇时间来读书,贞观以来,手不释卷,明白了教育感化的根本,发现了执政方略的渊源。施行了数年之后,天下大治,风俗习气得到改革,儿子孝顺,臣子忠心,这是文治又胜过了古人。过去周、秦以来各个朝代,外族入侵中原,现在戎狄都虔诚归服,都成了臣属,这是安抚远邦又胜过了古人。这三方面,我有什么德行可以承受得起?既然有了这样的功业,怎么能不善始善终呢?”

贞观十二年,太宗谓侍臣曰:“朕读书见前王善事,皆力行而不倦。其所任用公辈数人,诚以为贤,然致理比于三、五之代,犹为不逮,何也?”
魏徵对曰:“今四夷宾服 〔1〕 ,天下无事,诚旷古所未有。然自古帝王初即位者,皆欲励精为政,比迹于尧、舜;及其安乐也,则骄奢放逸,莫能终其善。人臣初见任用者,皆欲匡主济时,追踪于稷、契 〔2〕 ;及其富贵也,则思苟全官爵,莫能尽其忠节。若使君臣常无懈怠,各保其终,则天下无忧不理,自可超迈前古也。”
太宗曰:“诚如卿言。”

【注释】

(1〕宾服:归顺,顺服。

(2〕稷(jì)、契:稷和契的并称,唐虞时代的两位贤臣。稷,即后稷,名叫弃,是周代姬氏最初的远祖,帝尧时人。他爱好耕种农作物,能选择肥沃土壤和地势适宜的地方种植五谷,当时人民都效法他。尧帝见他对农事有特殊才干,就任用他为农师,掌管农事,封他于邰地(今陕西武功境),号称为后稷。契,虞舜时,派契、后稷帮助禹治水。十三年后,禹治好了水,同时也封契于商(今陕西商县)。虞舜又任命契为司徒,也开始治理商地。

【译文】

贞观十二年(638),太宗对身边的大臣说:“我在读书时发现前朝帝王做过的善事,都身体力行而不知厌倦。我任用你们几位,确实认为你们是贤良的大臣,然而治理国家的成绩还是比不上三皇五帝时代,这是什么原因呢?”

魏徵回答说:“现在四方异族归顺,天下平安无事,的确是旷古未有过的盛况。然而,自古以来凡是刚即位的帝王,都想振奋精神治理好国家,与尧、舜的功绩相媲美;等到他太平安乐时,就骄奢放纵,不能把善政坚持到底。凡是刚刚得到任用的臣子,都想辅佐国君,挽救时局,追赶上稷、契的功绩;等到他们富贵时,就只想苟且保住自己的官职爵位,不能够尽忠尽节了。假使能让君臣经常不懈怠,各自坚持到底,那么天下就不用担心治理不好,自然可以超越前代古人。”

太宗说:“确实像你说的这样。”

贞观十三年,魏徵恐太宗不能克终俭约,近岁颇好奢纵,上疏谏曰:“臣观自古帝王受图定鼎 〔1〕 ,皆欲传之万代,贻厥孙谋。故其垂拱岩廊(2〕 ,布政天下。其语道也,必先淳朴而抑浮华;其论人也,必贵忠良而鄙邪佞;言制度也,则绝奢靡而崇俭约;谈物产也,则重谷帛而贱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后,多反之而败俗。其故何哉?岂不以居万乘之尊,有四海之富,出言而莫己逆,所为而人必从,公道溺于私情,礼节亏于嗜欲故也?语曰:‘非知之难,行之惟难;非行之难,终之斯难。’所言信矣。

【注释】

(1〕受图定鼎:建立王朝。受图,《尚书·仲虺》载,河伯曾以河图授大禹,后因称帝王受命登位为“受图”。定鼎,相传禹铸九鼎,为古代传国之宝,保存在王朝建都的地方。后来称定都或建立王朝为“定鼎”。

(2〕岩廊:亦作“岩郎”,高峻的廊庑。这里借指朝廷。

【译文】

贞观十三年(639),魏徵恐怕太宗不能始终保持俭朴节约,近几年又很喜欢奢侈放纵,于是上奏章规劝说:

“臣观察自古以来的帝王建立王朝,都想把皇位传到万世,为子孙做打算。所以他们垂衣拱手,端坐朝堂,向天下宣布政令。他们谈论治国的方略时,一定是推崇质朴敦厚而抑制虚浮华丽;在议论人物时,一定是赞许忠诚贤良而鄙视邪恶奸佞;在讲述政治法度时,一定是禁止奢侈浪费,崇尚俭朴节约;在谈论物产时,就会说重视谷物布帛,轻视珍宝奇玩。在受命登基之初,都能遵循这些原则达到政治清明;稍微安定之后,大多数人违反了这些原则而败坏了社会风俗。这是什么缘故呢?难道不是因为处在极其尊贵的地位,拥有天下的财富,说出的话没有谁敢违背,所做的事别人都一定会遵从,公道被个人的情感所淹没,礼仪法度被欲望所损害的缘故吗?古话说:‘不是了解它有困难,而是实行它才会困难;不是实行它有困难,而是坚持到底才困难。’说得很实在啊!

“伏惟陛下,年甫弱冠 〔1〕 ,大拯横流 〔2〕 ,削平区宇,肇开帝业。贞观之初,时方克壮,抑损嗜欲,躬行节俭,内外康宁,遂臻至治。论功则汤、武不足方(3〕 ;语德则尧、舜未为远。臣自擢居左右,十有余年,每侍帷幄,屡奉明旨。常许仁义之道,守之而不失;俭约之志,终始而不渝。一言兴邦,斯之谓也。德音在耳,敢忘之乎?而顷年已来,稍乖曩志 〔4〕 ,敦朴之理,渐不克终。谨以所闻,列之如左:

【注释】

(1〕弱冠:古时以男子二十岁为成人,初加冠,因体犹未壮,故称弱冠。

(2〕横流:水往四处乱流。这里指世道混乱。

(3〕方:泛指并列。这里是相提并论的意思。

(4〕曩(nǎnɡ)志:过去的志向。曩,以前,过去。

【译文】

“陛下年龄刚到二十,就极力拯救混乱的世道,平定了域中战乱,开创了帝王的基业。贞观初年,正当陛下年轻力壮的时候,就能够抑制嗜好和欲望,亲自实行节俭,内外安乐宁静,于是达到大治的局面。论功业,就是商汤、周武王也不能相提并论;论道德,就是与唐尧、虞舜也相差不远。臣自从被擢任为陛下的左右侍臣,已有十多年,常常在宫廷中侍从君主,参与谋划,屡次接受英明的旨意。陛下常赞许仁义的治国方法,坚持奉行而不放弃;厉行俭朴节约的志向,始终不渝。一句话可以让国家兴盛起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陛下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我怎么敢忘记呢?然而近年以来,陛下逐渐违背了原来的志向,敦厚纯朴的精神也渐渐不能坚持到底了。谨把臣所听说到的,列举在下面:

“陛下贞观之初,无为无欲,清静之化,远被遐荒。考之于今,其风渐坠。听言则远超于上圣,论事则未逾于中主 〔1〕 。何以言之?汉文、晋武俱非上哲,汉文辞千里之马,晋武焚雉头之裘 〔2〕 。今则求骏马于万里,市珍奇于域外,取怪于道路,见轻于戎狄,此其渐不克终一也。

【注释】

(1〕中主:中等才德的君主。

(2〕晋武焚雉头之裘:晋武帝时,太医司马程据献上一件用野鸡头上绒毛做成的裘衣,叫做“雉头裘”,晋武帝认为这是奇装异服,也不符合典礼,于是让人将雉头裘在殿前烧毁。

【译文】

“陛下在贞观初年,恪守无为无欲的治国方略,清明宁静的教化,覆盖到了遥远的荒凉地区。但考察时下,这种风气已经渐渐丧失了。听陛下的言论,已远远超过上古英明的帝王;论陛下的作为,却连中等才德的君主都没能超越。为什么这样说呢?汉文帝、晋武帝都不是英明圣哲的帝王,但汉文帝曾辞退了别人奉献的千里马,晋武帝曾烧掉了用野鸡头上的绒毛制成的裘衣。现在陛下却派人到万里之外去寻求骏马,到域外购买珍奇宝物,招致道路行人的惊怪,被外族所轻视,这是陛下渐渐不能坚持到底的第一个方面。

“昔子贡问理人于孔子。孔子曰:‘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 〔1〕 。’子贡曰:‘何其畏哉?’子曰:‘不以道遵之,则吾雠也,若何其无畏?’故《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2〕 。’为人上者奈何不敬?陛下贞观之始,视人如伤,恤其勤劳,爱之犹子。每存简约,无所营为 〔3〕 。顷年已来,意在奢纵,忽忘卑俭,轻用人力,乃云:‘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自古以来,未有由百姓逸乐而致倾败者也,何有逆畏其骄逸而故欲劳役之哉?恐非兴邦之至言,岂安人之长算?此其渐不克终二也。

【注释】

(1〕懔(lǐn):恐惧。这里是小心谨慎的意思。六马:指用六匹马驾的车子。

(2〕“民惟”二句:语出《尚书·五子之歌》。意谓人民是国家的根本,根本牢固,国家才安宁。

(3〕营为:这里指经营大兴土木活动。

【译文】

“从前子贡向孔子请教治理百姓的方法。孔子说:‘要像用腐朽的缰绳驾驭六匹马拉着的车那样小心谨慎。’子贡问:‘为什么这么担心呢?’孔子说:‘不用仁义之道去引导百姓,百姓就会仇恨我,怎么能不担心呢?’所以《尚书》上说:‘民众是国家的根本,根本牢固,国家才安宁。’统治百姓的国君怎么能对百姓不敬重呢?贞观初年,陛下对待百姓就像对待自身的伤口一样,怜悯他们的勤恳辛劳,爱护百姓就像爱护自己的子女一样。自己总是保持简省节约,没有营构什么宫室。近几年来,却着意于奢侈纵欲,忽视了谦虚节俭,轻易地使用劳力,还说:‘百姓没有事干就会放纵懒散,经常役使就容易驾驭。’自古以来,没有因为百姓清闲安乐而导致国家倾覆败亡的,哪有反而担心百姓安逸而故意去劳累他们的呢?这恐怕不是振兴国家的正确言论,怎么能作为安抚人民的长远打算呢?这是陛下渐渐不能坚持到底的第二个方面。

“陛下贞观之初,损己以利物,至于今日,纵欲以劳人。卑俭之迹岁改,骄侈之情日异。虽忧人之言不绝于口,而乐身之事实切于心。或时欲有所营,虑人致谏,乃云:‘若不为此,不便我身。’人臣之情,何可复争?此直意在杜谏者之口(1〕 ,岂曰择善而行者乎?此其渐不克终三也。

【注释】

(1〕直:只是。

【译文】

“贞观初年,陛下简省自己的享受而让百姓得到好处,到了现在,却放纵个人的私欲而劳役百姓。谦逊俭朴的作风一年年地在改变,骄矜奢侈的性情一天天在发展。虽然关心百姓的话在口中不停地说着,但自身享乐的事在心里是最关切的。有时想营造宫室,担心臣子进谏劝阻,就说:‘如果不这样做,对我自身不方便。’碍于君臣的情分,臣子怎么能再谏诤呢?这只是意在封住大臣们的嘴,哪能说是选择好的意见而施行呢?这是陛下渐渐不能坚持到底的第三个方面。

“立身成败,在于所染,兰芷鲍鱼 〔1〕 ,与之俱化。慎乎所习,不可不思。陛下贞观之初,砥砺名节 〔2〕 ,不私于物,唯善是与 〔3〕 ,亲爱君子,疏斥小人。今则不然,轻亵小人 〔4〕 ,礼重君子。重君子也,敬而远之;轻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则不见其非,远之则莫知其是;莫知其是,则不间而自疏,不见其非,则有时而自昵 〔5〕 。昵近小人,非致理之道;疏远君子,岂兴邦之义?此其渐不克终四也。

【注释】

(1〕兰芷:兰草与白芷,皆香草。这里比喻品质高洁的人。鲍鱼:咸鱼,气味腥臭。这里比喻腐败丑恶的人。亲近兰芷,远离鲍鱼,是儒家教人处世立身的原则。在接触人与事的过程中,要接触像兰芷一样品质高洁的人,要拒绝像鲍鱼一样腐败丑恶的人。

(2〕砥砺(dǐlì):磨炼。

(3〕与:交往,友好。

(4〕轻亵(xiè):轻佻地亲近。

(5〕昵:亲近,亲热。

【译文】

“立身的成功与失败,取决于人所接触的环境,接触像兰芷一样品质高洁的人和像鲍鱼一样腐败丑恶的人,时间久了就会受到它们的影响。因此要谨慎地对待所接触的东西,不能不认真思考。陛下在贞观初年时,注意磨炼名誉和节操,对人不偏私,只要是善良的就和他交往,亲近爱护君子,疏远斥退小人。现在就不是那样了,对小人轻佻地亲近,对君子礼节性地尊重。名义是尊重君子,实际上是敬而远之;名义上是轻视小人,实际上是亲近他们。亲近小人就看不见他们的错误,疏远君子就不知道他们的正确;不知道君子的正确,就会不用别人离间也自然疏远他们,看不见小人的错误,就会不时地自觉去亲近他们。亲近小人,决不是治理国家的办法;疏远君子,难道是振兴国家的方略?这是陛下渐渐不能坚持到底的第四个方面。

“《书》曰:‘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人乃足。犬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奇兽弗育于国 〔1〕 。’陛下贞观之初,动遵尧、舜,捐金抵璧(2〕 ,反朴还淳。顷年以来,好尚奇异,难得之货,无远不臻;珍玩之作,无时能止。上好奢靡而望下敦朴,未之有也。末作滋兴 〔3〕 ,而求丰实,其不可得亦已明矣。此其渐不克终五也。

【注释】

(1〕“不作”六句:语出《尚书·旅獒》。

(2〕捐金抵璧:谓不重财物。语本晋葛洪《抱朴子·安贫》:“上智不贵难得之财,故唐虞捐金而抵璧。”

(3〕末作:古代指工商业。

【译文】

“《尚书》上说:‘不要做无益的事来损害有益的事,事业才能成功;不看重奇异的东西,不轻视日常用品,百姓才会富足。犬马不是本地生长的就不要畜养,珍禽奇兽不要养育在国中。’陛下在贞观初年,动则效法唐尧、虞舜,不看重财物,返朴归真。近几年来,喜欢崇尚稀奇怪异的东西,难以获得的物品,无论多远也要弄到手;珍奇玩物的制作,没完同了不知何时能够停止。国君喜欢奢靡而希望下面的人敦厚俭朴,是没有过的事。大举兴办工商业,而指望农民丰足厚实,这不可能办到是很明显的。这是陛下渐渐不能坚持到底的第五个方面。

“贞观之初,求贤如渴,善人所举 〔1〕 ,信而任之,取其所长,恒恐不及。近岁已来,由心好恶,或众善举而用之,或一人毁而弃之;或积年任而用之,或一朝疑而远之。夫行有素履 〔2〕 ,事有成迹。所毁之人,未必可信于所举;积年之行,不应顿失于一朝。君子之怀,蹈仁义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谗毁以为身谋。陛下不审察其根源,而轻为之臧否 〔3〕 ,是使守道者日疏,干求者日进 〔4〕 。所以人思苟免,莫能尽力。此其渐不克终六也。

【注释】

(1〕善人所举:有道德的人所举荐的人才。善人,这里指有道德的人,善良的人。

(2〕素履:平素的言行。

(3〕臧否(pǐ):褒贬,好坏。

(4〕干求:求取。

【译文】

“贞观初年,陛下求贤若渴,有道德的人所举荐的人才,相信并任用他们,发挥他们的长处,常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近年以来,陛下完全是凭借自己心中的喜好和厌恶来用人,有时众人都说好而被举荐的人才能被任用,但只要有一个人诋毁就抛弃他们;有时多年相信并任用的人,一旦有所怀疑就疏远他们。人的品行在平素可以表现出来,做事有成绩可以检验。诋毁人的人,不一定比被举荐的人可信;积累多年的品行,不应该一下子就被否定。君子的胸怀,是为了实行仁义和弘扬道德;小人的本性,喜欢花言巧语攻击别人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陛下不审察他们的来龙去脉,而轻易地加以褒贬,这样就使得奉行道义的人一天天被疏远,钻营求取的人一步步得到进用。因此人人都想苟全免祸,谁也不愿尽心竭力。这是陛下渐渐不能坚持到底的第六个方面

“陛下初登大位,高居深视,事惟清静,心无嗜欲。内除毕弋之物 〔1〕 ,外绝畋猎之源。数载之后,不能固志,虽无十旬之逸 〔2〕 ,或过三驱之礼。遂使盘游之娱见讥于百姓,鹰犬之贡远及于四夷。或时教习之处,道路遥远,侵晨而出(3〕 ,入夜方还,以驰骋为欢,莫虑不虞之变,事之不测,其可救乎?此其渐不克终七也。

【注释】

(1〕毕:捕兽所用之网。弋:为射鸟所用的系绳之箭。

(2〕十旬之逸:指长时间的游乐。《尚书·五子之歌》云:“太康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返。”旬,十天。

(3〕侵晨:天刚有点亮时。

【译文】

“陛下刚登上帝位时,高瞻远瞩,办事只求清静,心中没有嗜好欲望。在内除去毕、弋等狩猎工具,在外禁绝狩猎游玩的根源。几年以后,就不能坚守当初的志向了,虽然没有狩猎十旬不归的事情,但有时也超过了天子一年三次田猎的礼制。于是使游猎的娱乐遭到百姓的讥讽,所进贡的猎鹰猎犬有的来自四方边远的民族。有时候教习武艺的地方道路遥远,陛下天刚有点亮就出去,深夜才回来,把车马驰骋当做欢乐,不考虑难以预料的变故,如果事有不测,能来得及挽救吗?这是陛下渐渐不能坚持到底的第七个方面。

“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1〕 。’然则君之待臣,义不可薄。陛下初践大位,敬以接下,君恩下流,臣情上达,咸思竭力,心无所隐。顷年已来,多所忽略,或外官充使 〔2〕 ,奏事入朝,思睹阙庭,将陈所见,欲言则颜色不接,欲请又恩礼不加。间因所短,诘其细过,虽有聪辩之略,莫能申其忠款 〔3〕 。而望上下同心,君臣交泰 〔4〕 ,不亦难乎?此其渐不克终八也。

【注释】

(1〕“君使臣”二句:语出《论语·八佾》。这是孔子对鲁定公说的话。意谓君主使用臣下应该以礼节相待,臣下事奉君主应该用忠心相报。

(2〕外官:地方官。与京官相对。

(3〕款:诚恳亲切。

(4〕交泰:这里指君臣之意互相融洽,上下同心。

【译文】

“孔子说:‘君主使用臣下应该以礼节相待,臣下事奉君主应该用忠心相报。’既然这样,国君对待臣子,礼节上不可轻薄。陛下刚登帝位时,用恭敬的态度接待臣下,使国君的恩惠向下流布,臣子的想法向上禀报国君,君臣都想竭心尽力,心中没有什么隐讳保留的。近年以来,有许多地方被忽略了,有时地方官充任使节,入朝奏事,想拜见陛下,陈述见解,但想说话时陛下却不能和颜悦色地倾听,想提出请求又得不到恩准。有时还因臣下有不足之处,就责问他细小的过失,这样即使臣子有聪敏善辩的才能,也无法表明他的忠诚。这样而希望上下同心,君臣融洽,不也是很困难吗?这是陛下渐渐不能坚持到底的第八个方面。

“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四者,前王所以致福,通贤以为深诫。陛下贞观之初,孜孜不怠,屈己从人,恒若不足。顷年已来,微有矜放,恃功业之大,意蔑前王,负圣智之明,心轻当代,此傲之长也。欲有所为,皆取遂意,纵或抑情从谏,终是不能忘怀,此欲之纵也。志在嬉游,情无厌倦,虽未全妨政事,不复专心治道,此乐之将极也。率土乂安,四夷款服,仍欲远劳士马,问罪遐裔 〔1〕 ,此志将满也。亲狎者阿旨而不肯言,疏远者畏威而莫敢谏,积而不已,将亏圣德。此其渐不克终九也。

【注释】

(1〕遐裔(yì):这里指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

【译文】

“骄傲不可滋长,私欲不可放纵,娱乐不可过度,心志不可溢满。这四个方面,前朝帝王用作求得福运的方法,历代贤人用作深切的警诫。陛下在贞观初年,孜孜不倦,委屈自己顺从他人,还常常觉得做得不够。近年以来,稍微有些骄傲放纵,自恃功业盛大,心中轻视前朝帝王,自以为圣哲英明,内心看不起当代人物,这就是骄傲滋长的表现。想要干什么,都随心所欲,即使有时压抑自己的情绪听从臣子的劝谏,却始终是耿耿于怀,这就是放纵私欲的表现。志趣在嬉戏游乐上,心里从来没有厌倦,虽然没有完全妨碍处理政事,却不能专心思考治国,这就是娱乐过度的表现。天下安定,外族归顺,却仍然让士兵远行辛劳,向边远的民族进兵,这就是心志溢满的表现。亲近的人迎合陛下的旨意而不肯直谏,疏远的人畏惧陛下的天威而不敢规劝,这样不断地积累下去,将有损陛下高尚的品德。这是陛下渐渐不能坚持到底的第九个方面。

“昔陶唐、成汤之时,非无灾患,而称其圣德者,以其有始有终,无为无欲,遇灾则极其忧勤,时安则不骄不逸故也。贞观之初,频年霜旱,畿内户口并就关外,携负老幼,来往数年,曾无一户逃亡,一人怨苦。此诚由识陛下矜育之怀(1〕 ,所以至死无携贰 〔2〕 。顷年已来,疲于徭役,关中之人,劳弊尤甚。杂匠之徒,下日悉留和雇 〔3〕 ;正兵之辈,上番多别驱使 〔4〕 ;和市之物不绝于乡闾(5〕 ,递送之夫相继于道路。既有所弊,易为惊扰,脱因水旱 〔6〕 ,谷麦不收,恐百姓之心不能如前日之宁帖 〔7〕 。此其渐不克终十也。

【注释】

(1〕矜(jīn)育:矜怜养育。

(2〕携贰:离心,怀有二心。

(3〕下日:指服役结束之日。

(4〕上番:指调到京城服役。

(5〕和市:古代指官府按市价向民间购买实物。至唐宋以后,实际成为强行摊派、掠夺民财民物的制度。

(6〕脱因:或许因为。

(7〕宁帖:也作“宁贴”,安宁服贴。

【译文】

“从前陶唐、成汤的时代,不是没有灾祸,之所以称颂他们圣明贤德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做事有始有终,无为而治,没有私欲,遇到灾祸时就特别忧虑、勤于政事,时世安定时,也不骄矜不放纵的缘故。贞观初年,连年霜灾旱灾,京郊的百姓全都流向关外,扶老携幼,往返数年,却没有一户人家逃亡,没有一个人抱怨痛苦。这确实是因为百姓体会到陛下怜悯抚育他们的胸怀,因此至死也不怀二心。近年以来,百姓被徭役弄得疲惫不堪,关中的百姓尤其严重。各种工匠,结束服役期限后又都被迫留下来继续受官府雇用;正在服役的士兵,大多被调到京城去做杂役;不断地在乡闾中强行摊派、掠夺民财民物,在道路上押送物资的差役络绎不绝。既已出现了弊端,百姓就容易被惊扰,万一因为水旱灾害,谷物绝收,恐怕百姓的心就不能像过去那样安宁服贴。这是陛下渐渐不能坚持到底的第十个方面。

“臣闻‘祸福无门,唯人所召 〔1〕 ’。人无衅焉 〔2〕 ,妖不妄作。伏惟陛下统天御宇十有三年,道洽寰中 〔3〕 ,威加海外,年谷丰稔,礼教聿兴 〔4〕 ,比屋逾于可封 〔5〕 ,菽粟同于水火 〔6〕 。暨乎今岁,天灾流行,炎气致旱,乃远被于郡国;凶丑作孽,忽近起于毂下 〔7〕 。夫天何言哉?垂象示诫,斯诚陛下惊惧之辰、忧勤之日也。若见诫而惧,择善而从,同周文之小心,追殷汤之罪己。前王所以致理者,勤而行之;今时所以败德者,思而改之。与物更新,易人视听,则宝祚无疆 〔8〕 ,普天幸甚,何祸败之有乎?然则社稷安危,国家理乱,在于一人而已。当今太平之基,既崇极天之峻;九仞之积,犹亏一篑之功 〔9〕 。千载休期(10〕 ,时难再得,明主可为而不为,微臣所以郁结而长叹者也。

【注释】

(1〕祸福无门,唯人所召:谓祸福没有定数,都是人所自取。

(2〕衅(xìn):缝隙,破绽。引申为争端,事端。

(3〕道洽寰中:道义遍及全国。洽,广泛,普遍。寰中,天下。

(4〕聿(yù):古汉语助词,用在句首或句中。

(5〕比屋逾于可封:家家户户都超过了可以旌表的标准。比屋,家家户户。可封,在唐、虞时代,贤人很多,差不多每家都有可受封爵的德行。这里指可以得到旌表(封建统治者用立牌坊或挂匾额等表扬遵守封建礼教的人)。

(6〕菽粟同于水火:比喻菽粟就像水火一样遍及且容易取得。

(7〕毂下:辇毂之下。旧指京城。

(8〕宝祚:国运,帝位。

(9〕“九仞”二句:语出《尚书·旅獒》:“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意谓堆积九仞高的山,可能差一筐土就无法完成。比喻做事情只差最后一点没能完成。亏,欠缺。篑,盛土的筐子。

(10〕休期:美好的时期。

【译文】

“臣听说‘福祸的降临没有定数,都是人们自己招来的’。人们没有疏漏争端,怪异之事就不会发生。陛下统治天下已经有十三年了,道义遍及全国,声威远加境外,粮食连年丰收,礼教兴盛,家家户户都超过了可以旌表的标准,菽粟就像水火一样到处都有而容易取得。到了今年,天灾流行,炎热的气候引起旱灾,遍及全国各地;凶恶之徒犯上作乱,忽然就发生在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上天会说什么呢?显现异常天象,这是表示告诫,这实在是陛下应该警惕畏惧之时、忧虑勤奋之日了。如果陛下见到上天垂示的告诫而畏惧,就应该选择好的意见加以采纳,像周文王那样小心谨慎,像商汤那样归罪自己。前朝帝王实现天下太平的措施,应该勤奋地施行;现在败坏道德的行为,应该深切反省,加以改正。与天下万物一起更新,改变人们对事物的印象和看法,那么帝位就可以永久流传,普天下都很幸运,怎么还会发生祸害败亡的事情呢?国家的安危治乱,就在于国君一个人而已。现在太平的基业已经像天一样高;就像堆积九仞高的山,也可能差一筐土就无法完成。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时机很难再得,英明的国君可以做到而不努力去做,这就是微臣心怀郁结而长声叹息的原因。

“臣诚愚鄙,不达事机,略举所见十条,辄以上闻圣听。伏愿陛下采臣狂瞽之言,参以刍荛之议,冀千虑一得,衮职有补 〔1〕 ,则死日生年,甘从斧钺。”疏奏,太宗谓徵曰:“人臣事主,顺旨甚易,忤情尤难 〔2〕 。公作朕耳目股肱,常论思献纳。朕今闻过能改,庶几克终善事。若违此言,更何颜与公相见?复欲何方以理天下?自得公疏,反复研寻,深觉词强理直,遂列为屏障,朝夕瞻仰。又录付史司 〔3〕 ,冀千载之下,识君臣之义。”乃赐徵黄金十斤,厩马二匹。

【注释】

(1〕衮职有补:意谓对国君的缺失有所补益。衮职,古代指帝王的职事。亦借指帝王。《诗·大雅·烝民》:“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补阙”的本义是替皇帝弥补过失。

(2〕忤(wǔ)情:违逆心意。

(3〕史司:史官。

【译文】

“臣实在愚昧浅陋,不通晓事理的关键,大致列举所观察到的十个方面,就奉上让陛下知晓。希望陛下采纳臣下的愚妄言论,参考樵夫俗子的意见,期望愚者千虑之一得,对国君的缺失有所补益,那么臣下虽死犹生,甘心接受刑戮。”

奏章送上去,太宗对魏徵说:“臣下侍奉君主,顺从旨意很容易,违逆国君的旨意很难。你作为我的辅佐大臣,常常论述自己的观点献给我采纳。我现在知道自己有过失时就能改正,也许能做到善始善终。如果我违背了这句话,还有什么脸面和你相见呢?又将用什么方法来治理天下呢?自从看到你的奏章,我反复研究探求,深深感觉到它言辞有力、道理正确,于是就把它贴在屏风上,早晚恭恭敬敬地观看。又抄录下来交给史官,希望千年以后的人们也能够知道君臣之间应遵守的道义。”于是太宗赏赐给魏徵黄金十斤,宫中的马两匹。

贞观十四年,太宗谓侍臣曰:“平定天下,朕虽有其事,若守之失图 〔1〕 ,功业亦复难保。秦始皇初亦平六国,据有四海,及末年不能善守,实可为诫。公等宜念公忘私,则荣名高位,可以克终其美。”
魏徵对曰:“臣闻之,战胜易,守胜难。陛下深思远虑,安不忘危,功业既彰,德教复洽,恒以此为政,宗社无由倾败矣 〔2〕 。”

【注释】

(1〕失图:政策失误。

(2〕宗社:宗庙和社稷的合称,借指国家。

【译文】

贞观十四年(640),太宗对身边的大臣说:“平定天下,我虽然做到了,如果守天下时政策失误,功业仍然难以保持。秦始皇当初也曾平定六国,据有四海,到了晚年却不能行善政以保住江山,实在值得引以为诫。你们应当想着国家,忘掉私利,那么荣耀的名声和崇高的爵位,就能完美地保持到最后。”

魏徵回答说:“臣听说,夺取胜利容易,保持胜利困难。陛下深谋远虑,居安思危,功业已很显著,道德教化又和谐融洽,长期这样处理政事,国家就没有理由倾覆败亡了。”

贞观十六年,太宗问魏徵曰:“观近古帝王,有传位十代者,有一代两代者,亦有身得身失者。朕所以常怀忧惧,或恐抚养生民不得其所 〔1〕 ,或恐心生骄逸,喜怒过度。然不能自知,卿可为朕言之,当以为楷则。”
徵对曰:“嗜欲喜怒之情,贤愚皆同。贤者能节之,不使过度;愚者纵之,多至失所。陛下圣德玄远 〔2〕 ,居安思危,伏愿陛下常能自制,以保克终之美,则万代永赖。”

【注释】

(1〕生民:人民,百姓。

(2〕玄远:玄妙幽远。这里指深谋远虑。

【译文】

贞观十六年(642),太宗问魏徵说:“我观察自古以来的帝王,有传帝位至十代的,也有传位一代两代的,也有自己取得又自己失去的。我所以经常心中感到忧惧,有时是担心抚育的百姓没有得到应有的安置,有时又惧怕自己产生骄矜放纵的情绪,喜怒过度。然而我不能自己察觉得到,你可以为我指出来,我当做行动的准则。”

魏徵回答说:“嗜欲喜怒的情感,贤良的人和愚昧的人都是一样的。贤良的人能够节制情感,不让它超过限度;愚昧的人则是放纵情感,大都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陛下圣明,深谋远虑,居安思危,希望陛下经常能够自我克制,以保全善始善终的美德,那么千秋万代的基业就有了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