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与西施》第04章 赤堇山情恋


风胡子来到赤堇山,他看到,山已不是欧冶子铸剑的赤堇山了,东凹一块,西凸一块,铜渣、铁滓遍地,不见熊熊燃烧的炉火,更不见赤膊汗流的铸剑工,赤堇山像一位风烛残年、气息奄奄的老人。

风胡子站在赤堇山脚下,目光呆痴地沉思,泪水潸然而下。

风胡子是当年欧冶子最年轻的助手,也是欧冶子最得意的高徒。欧冶子把父传子的祖传秘方教给风胡子,风胡子是得欧冶子真传的弟子。

风胡子父亲也是铸剑名手,虽不像干将、欧冶子那样声名赫赫,在若耶溪铸剑群体中也小有名气。而且风胡子父亲也有祖传秘方,亲自秘密传授给了风胡子。

风胡子手中有两套祖传秘方,他又是个善于动脑子的年轻人,他想如何把两个秘方融合在一起,取其所长,摒其所短,不就可以创作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第三套秘方了么?在来赤堇山之前,风胡子在家里就曾做过一两次试验,虽没有获得最后的成功,可也一步步取得了可喜的进展。当他正做着铸剑和爱情双丰收美梦的时候,郑旦把他推倒地上,几乎休克身亡……

自从分手之后,风胡子每时每刻都想郑旦。他埋怨自己手笨,没有能力把郑旦的模样画出来,贴在自己屋里墙上,想看时就看上几眼;他又后悔自己不是本工,要不然,找一块最好的本料,为郑旦雕一个木像,放在自己床头,想看就看,想亲就亲,晚上还可以放进被窝,和自己一块睡觉,那该多美!

得到招工铸剑的圣旨,风胡子一阵惊喜,认为这下又可以见到郑旦了。到了朝廷才听说,郑旦她们远在土城,我到赤堇山,比牛郎织女七七相会还难。

铸剑匠风胡子很聪明,一点儿都不糊涂。他深明大义,能分辨大小、轻重。他明白,铸剑关系到越国的存亡,百姓的苦难与幸福。

风胡子在赤堇山忙乎起来的时候,他就把郑旦放下。他要勘察地势,选择支护地点,还要在向阳背风之处搭起茅屋,以备避风挡雨而宿,还要在平坦、干燥的地方,支锅盘灶。

忙碌一天的风胡子,腰酸腿痛地躺在茅草屋里,他想美美地睡上一觉,但他刚去合上眼睛,郑旦的影象就跳到他眼前。

“风胡子不能睡,陪我说说话嘛!”

她好像在轻轻翻动他的眼皮,他感到她那又柔软又光滑又细嫩的纤指,好像还感到暖暖的体温,连她轻微的呼吸都感受到了。

风胡子困乏正极,想睁眼看看郑旦这些日子变了没有,可是不管怎么拼命睁也睁不开。风胡子好像隐约听见郑旦笑着骂他“困虫”,接着,风胡子感到,郑旦俯下身,用双唇接触自己的双唇。起初,轻轻碰一下,就马上离开,弄得风胡子唇上痒痒难耐,他还下意识呱嗒呱嗒嘴。接着,双唇接触的频率越来越高。最后双唇像粘住了一样,再也不离开了,只觉香舌在口里乱搅,甜唾满嘴,风胡子在下一口一口咽着。郑旦整个身子压在风胡子身上,粗大悍壮的风胡子并没感到有多大分量,只感到两人的皮肤在摩擦。郑旦在上,紧紧搂住他左右晃动;风胡子在下,双手回抱郑旦,越抱越紧。风胡子听郑旦轻轻说道:“胡子,分手时对不起你了,这次给你自由,你到上边来,我到下边去,好吗?”风胡子手忙脚乱翻上去,匆匆忙忙就进入了神仙境界……

风胡子一阵叫劲之后,只觉下身喷射不止,一下子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

淮阳宫中,勾践向计倪问策。

计倪者,姓范,名计倪,或计囗,或计囗,或计然,皆一人也。

计倪为相国范蠡同乡,小范蠡一辈儿,是侄辈之人。但他自幼好学,精通阴阳,上知天文,下明地理,博闻强记,读书过目不忘。随范蠡自楚至越,年少官卑,从不多说少道。

然而,范蠡却曾拜计倪为师。这里有一段带传奇色彩的故事。

当年,年仅十五岁的计倪,在对小伴们讲述阴阳之术。本来是空洞又抽象的大道理,让计倪讲得深入浅出,生动活泼,小伴们听得津津有味。

范蠡从旁路过,驻足稍听,不禁愕然,窍听良久,受益非浅。讲者并非他人,乃同宗小侄儿。

事后,范蠡登门求教,计倪不惊不慌,问一答二,头头是道。

范蠡跪地拜师,计倪起坐谦然曰:

“叔公谬矣,古往今来,只听以幼拜长,以卑拜尊,却没听说,长幼倒序,尊卑失常之理。”

“长幼尊卑是通常之序,师徒之间则不论。长者未必有真本事,幼者未必没有真本事;尊者来必智,卑者来必愚。能者为师,不论是长幼尊卑之序。请师父收蠡为徒,一时为师,终生为父。”

“既如此,小侄就收叔公为徒。”

计倪所学乃天地阴阳之大道,范蠡所学乃兴邦治国的中道,伯嚭所学乃蝇营苟勾的小道。就是当上了上将军、相国的范蠡,至今也实事求是承认,计倪之策,远在越国君臣之上。职务不是才能的标志,地位称不出智慧的分量。范蠡对计倪者师始终佩服得五体投地。

勾践对计倪其人,偶有所闻。他武断认为,阴阳之术,虚者多,实者寡,玄之又玄,如坠云雾之中,往往不解决实际问题。所以平日勾践多向范蠡、文种讨教治国之策,而很少问及计倪,计倪决不趋炎附势,毛遂自荐,只在馆中埋头读书。

勾践召计倪,计倪就估计到越王遇到了解决不了难题。

勾践问伐吴之计,曰:

“吾欲伐吴,报仇雪耻,又恐战而弗胜,自取其殃。你看我越国周围,草深林密,不知道什么地方就有吴国设置的陷阱或设下的埋伏。西边是浩浩浦阳江,东边又是溟溟大海,天连水,水连天,波涛浚流,沉而复起,时而惊涛骇浪,声若雷霆,舟沉楫摧。伐吴大举,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战而不胜,国将不国,民将不民了。现在虽有八百里封地,小邑已就,五谷已收,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有失。吾闻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晓,故问其道。”

计倪对曰:“现在兴兵,时机还不成熟。”

勾践道:“愿闻其详。”

计倪道:“兴兵之先,必有足够积蓄,其中包括粮食、钱财、布帛、武器等等。士卒打仗,不可一日无粮,饿肚子打仗,进不能攻,退不能守,不战自败。所以粮食是首要的积蓄,小有丰收,是远远不够的。”

勾践道:“愿闻积蓄之方。”

计倪道:“人生几十年,总是把积蓄储备粮食放在第一位,这不奇怪,民以食为天嘛。储备是为饥馑之年的不时之需,年轻力壮之时,要想到年老之时、生病之时,这叫有备无患。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就一个国家而言,积蓄之道,唯在劝农桑,落税款,歉有所补,丰有所藏,或水或旱,或因或塘,精心经营,不失所当。仓库充足,黎民不慌。战幕一旦拉开,战场无限,时间无常,粮食不可须臾或缺,粮足者胜,持久者为强。此言当否,还请大王深思。”

勾践问曰:“天地之变,有无规律可循?”

计倪曰:“世间万事万物,皆有规律可循,察天法地,自然明瞭。太阴三岁处金则穰,三岁处水则毁,三岁处木则康,三岁处火则早,故散有时积,耀有时颁。其规律是三岁一变,关键是你能预测它、判断它、适应它,克饥馑而助丰年,水则资车,旱则资舟,这是应天治物的大道理。再者,天下六岁一穰,六岁一康,凡十二岁一饥馑之年。古之圣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总是防患于未然。所以,汤之时,大旱七年,民不饥馑。禹之时,洪泛九年,民不流离。何故也?其主既能通源流,又能任贤使能,所以邦富民强,转战千里而不疲。其明主不在于事必躬亲,而在于赏其成事,传其经验。国犹如家,万民有明白聪慧的父母,亦如邦有明主。父母利源流,明法术,又能任贤使能,这样就能家富而不衰;倘若父母不明源流,又不任贤之,贤子有谏又不听,一意孤行,父子不和,兄弟不睦,此家必败无疑。”

勾践说:“你讲得很有道理。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丰富的知识。”

计倪对曰:“人本来就不一样,慧种生圣,痴种生狂,桂实生桂,桐实生桐。先生者未必智,后生者未必愚,所以任用大臣,大王不必以年长年幼为准绳,应该是能者进、愚者退,不要让无智无能者尸位素餐。还要赏有功,罚有过。这样,越国不愁兴旺不起来。伐吴复仇雪耻,那更是水到渠成、不言而喻的事。”

越王曰:“再请问,事物有吉凶妖祥之说吗?”

计倪答道:“当然有。阴阳万物,各有纪纲,日月星辰刑德变、为吉凶,金本水火土就更是如此。月朔更建,莫主其常,顺之有德,逆之有殃,所以圣人能明其刑而处其乡,从其德而避其衡。凡举事必顺乎天地之变,并参之以阴阳;否则,举事不顺,人则有殃。”

越王问:“如何顺天地、辨阴阳?”

计倪答:“从寅时到来时是为阳也,太阴在阳,岁德在阴,这是一年一度最好的时候。圣人往往在此时动而应之,制其收发,当以太阴在阴而发,而在阴将尽的时侯,出卖六畜财物,宜收五谷,以应阳之至也。在阳将尽的时候,买进粮食、田宅、牛马,积货财,聚棺木,以应阴之至也。顺天应时,则收益十倍,次之则五倍。逆天背时,则相反。”

计倪一席话,使勾践真有胜读十年书之慨。

有贤不用是浪费,有谏不听是愚昧。

计倪所言,令勾践回味无穷。他忽然想起几年之前,他想攻伐阖闾时,范蠡所谏“天贵持盈”、“地贵定倾”、“人贵节事”一番话:

“天贵持盈。持盈者,言不失阴阳日月星辰之纲纪。”

“地贵定倾。定倾考,言地之长生,丘陵平均,无不得宜,故曰:地贵定倾。”

“人贵节事。节事者,言王此以下,公卿大夫当调阴阳,和顺天下,事来应之,物来知之。天下莫不尽其忠信,从其政教,谓之节事。节事者,至事之要也。”

“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骄者,言天生万物,以养天下,囗飞蠕动,各得其性;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不失其常。故曰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骄者也。”

“地道施而无德,劳而不矜其功者也,言地生长五谷,持养万物,功盈德博,是所施而不德,劳而不矜其功此矣。”

言天地之施大而不有功者也,人道不过四时者,言王者以下至於庶人,皆当和阴阳四时之变,顺之者有福,逆之者有殃。故曰人道不逆四时之谓也。”

勾践仔细想来,范蠡之言和计倪之说,如出一辙。但范蠡之言,微显生硬与艰涩,而计倪之言,如泉之喷涌,汩汩而流淌,那样自然,那样流利,又那样头头是道,左右逢源。看来,计倪为范蠡之师,名不虚传。

正值郑旦愁思百结、精神恍惚的时候,范蠡又一次来到土城古庙。西施偷偷向范蠡讲述了自己的失言和郑旦的反常,范蠡既没有责备西施失信,也没有对郑旦的失态出口责备,只淡淡讲:“把郑旦叫来,一块聊聊天。”

西施去叫郑旦,郑旦怕耽误他俩的宝贵时间。西施告诉她,这是相国的意思,她才来到范蠡所在的房间。

“相国好,郑旦这里有礼了!”

“不必客气。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应该是老朋友了。”

“相国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要紧,想和你们一起聊聊天。”

“聊天我就不耽误你们黄金时间了。”-

“不,我今天就想和你们俩一起聊天。你要不参加,以后你可别后悔。”

“你们聊天,我后悔什么?”

“自然会有你感兴趣的问题。”

“我感兴趣的问题?”

“我说出来,恐怕赶你都不走了。”

“不信。”

“是关于风胡子——”

“真的?快说!”

“你不是要走吗?”

“相国拿人开心!”

“我到若耶村两次,还不知道你和风胡子有这段情缘,一直对我保密,这一条就该罚!”

“相国,别和我逗门子了。”

“我要告诉你的是,越王已召见过风胡子,对他印象很好。现在风胡子已奉命开赴赤堇山铸剑工地。在淮阳宫廷时,风胡子曾向我打听过你,当时我还不知道风胡子是何用意,以为你们是同乡,随便问问罢了。过两天,我就要去赤堇山,看看风胡子待剑的筹备情况,郑旦你不要捎话或带信给他吗?”

“该死的,一辈子不理他!”

“就把这句话捎去?”

“那……我……”一向以快嘴出名的郑旦好像嗓子里堵了东西。

“又要好,又要吵,这是青年男女的规律。哪有锅沿不碰马勺的?”

“他太气人!”

“你们分手时的事,是风胡子的不对,就是他的错也是因为爱你爱的深嘛!但是,过几天我去赤堇山,要告诉风胡子。是非有大小之分,真要那样做了,那是‘抗旨’,要杀头的呀!一失足成千古恨,值得吗?”

“就这点可恨!”

“除这点之外,很可爱,是不是?”

“相国又取笑我,都是我施姐坏。”

“你们俩的事,怎么又拉瓜上我了。”

西施站起来,要追赶郑旦,被范蠡一把拉住,又坐下来。

“我给你们说说,我和越王臣吴的故事吧,愿意听不愿意听?”

“太愿意了。”

“我和文种、计倪初至越时,越王常与我终日促膝而谈,当时握有大权的大夫石买有点吃醋,就向越王进谗言:“炫女不贞,炫士不信。范蠡游历了不少国家,其他国家不买他的账,才来到越国。我看他未必是有真才实学的贤者,大王不必信他嘴皮上的功夫。”当时越王听信了石买之言,疏远了我。

大夫文种是了解我的,向越王进言道:“昔者集市上的小偷自炫于晋,晋用之而胜楚;当年伊尹负鼎入殷,遂佑汤取天下。可见,有智之士,不在来路远近。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有高世之材,必有负俗之累;有至智之明者,必破庶众之议;有大志者,有拘于细;论大道者,不合于众。请大王察之。”

文种和我一样,也是初来乍到,而且越王也知道,文种是我的好朋友,所以对文种的话,并没有完全听进去。

当时越和吴大战在即,越王派石买领兵前去迎敌。石买私心太重,不考虑国家安危,一心想在军中树立自己权威,随意鞭笞士卒,激怒了众人,石买在战场上被众士卒刺死,造成椒山之败。越王为屈中求伸,不致使越国灭亡,才采纳了文种和我臣吴的建议——这就是臣吴三年的来由。”

“石买是祸国殃民的小人,是应该钉上耻辱柱的罪人!”西施道。

“越王、夫人和我一千人等入吴称臣,在浙江畔与国人告别的场面,真是痛不忍睹。

那是勾践五年五月的事——

群臣聚集江上,皆为越王等人饯行。大夫文种祝其词曰:

皇天庇佑,前沉后扬。
祸为福根,忧为德堂。
威人者灭,眼心者昌。
王虽牵致,其后无殃。
君臣生离,感到上皇。
众人哀悲,莫不感伤。
臣请荐脯,行酒二觞。

越王仰天叹息,举杯垂涕,不胜感伤,群众垂首,泪如雨下,军士呼嘘,感到上苍。江水为之呜咽,白云为之悲枪。霎时之间,乌云密布,洒洒雨落。

文种继续祝词:

大王德寿,无疆无极。
乾坤受灵,为之降雨。
我王厚之,扯佑不息。
德销百殃,利受其棋。
去彼吴迁,运来祸去。
觞酒既升,祈祷归期。

大王止住悲泣,对群臣语重心长地讲:

“孤承前王余德,守国於边,幸蒙诸臣之谋,得保前王墓丘,今遭如此奇耻大辱,将为天下耻笑,这是寡人的罪过。当时有臣提醒我,我却置若罔闻,以致有此惨败。”

说完,遂登舟而去,群臣洒泪而别。

越王夫人十分伤心,扶船而哭,又见鸟鹊吞啄江渚之暇,飞来飞去,于是边哭边歌之:

仰飞鸟兮鸯鸟,
凌玄虚兮翩翩。
集洲渚兮优恣,
啄暇矫翮兮云间。
任厥身兮往还
妾无罪兮负地,
有何辜兮谴天。
(马风)(马风)独兮西往,
孰知返兮何年。
心囗囗兮若割,
泪泫泫兮双悬。
彼飞鸟兮鸢鸟,
已回翔兮翕苏。
心正专兮素虾,
何居食兮江湖。
徊复翔兮游扬,
去复返兮于乎。
始事君兮去家,
终我命兮君都。
终来遇兮何辜,
离我国兮去吴。
妻衣褐兮为婢,
夫去冕兮为奴。
岁遥遥兮难极,
冤悲痛兮心恻。
肠千结兮服膺,
于乎哀兮忘自。
愿我身兮如鸟,
身翱翔兮矫翼。
去我国兮心摇,
情愤惋兮谁识。

没等范蠡把当年的故事讲完,郑旦抹着滴在双颊上的泪水说:“夫人之歌好不凄惨!”

“入吴称臣,与俘虏囚徒无疑,辛苦劳累还在其次,稍有不慎,随时随地都有生命之危。”

“那上将军随越王入吴的任务是什么?”

“千方百计,千方百计,能使越王生还。只要不死,就是胜利。青山在,柴何愁!”

范蠡站起身,向西施、郑旦告辞:“今天讲到此,以后有机会再讲入吴三年的情况。”

范蠡启程时,郑旦若无其事般交给了范蠡一件东西。范蠡会意,悄悄揣进兜里,策马扬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