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与西施》第08章 不速之客


范蠡在淮阳宫静坐饮茶、见杯中一茶梗直立杯中,右眼睛无缘无故跳动不止,他马上意识到,今天要有人来,说不定还是一位不速之客。

他放下茶杯,整理衣冠,做好接客准备。不到一刻工夫,门吏来报:“启禀相爷,门外一着红袍、骑白马女子求见。”

“快快请进!”

宫廷似海。这里还是越王的暂时宫廷,可传信来就用了不少时间。徐喜凤牵着马在门口遛着,心想:传个话怎么这么费事?

约过了半个时辰,门更回来,让马弁接过白马,去遛马,去喂养,小声告诉马弁:相爷叮嘱,遛好马,喂好马,不得有误。马弁一迭连声:好,好,好,是,是,是。门吏引徐喜凤进宫。

一道门,又一道门,上了台阶,下台阶,究竟过了几道门,上了多少次台阶,下了多少次台阶,徐喜凤懒得去细数它,她只希望尽快见到范相国,把情报交给他,就万事大吉了。

范相国走出官门迎接。徐喜凤本是渔家姑娘,原不懂得宫中礼仪,既然要进宫,就事先学了一点儿。见到范相国,急忙下跪,口中道:“叩见相爷!”

“阿凤!”范蠡以长辈口气叫她,“你什么时候学会宫中之礼了?”

“小女粗卑,不知礼仪,还请相爷多多指教!”

“快请起,不必拘礼。这不是金銮大殿,不是上朝,也没有大王在,礼仪免了,还是自如点好。”我和西施、郑旦在二起时,就不拘礼。

“施姐……”

“怎么,你认得西施?”

“若耶溪畔若耶村西施?”

“是呀,就是那个西施,遐迩闻名的美女嘛!”

“她是我姨姐,我俩还在一起生活好几年呢。”

“好哇!西施又一个妹妹。”

“她只有一个弟弟,没有妹妹呀?”

“不,我说的不是她的同胞妹妹,我去过若耶村,还到过她家,知道她只有一个弟弟,我说的这个妹妹,是同村的郑旦。”

“哦!旦儿,她和姨家是邻居,是我施姐的跟昆虫儿。”

“你也认得郑旦?”

“小时,我在姨娘家住时,总是我们三个一块玩。施姐比我俩大几个月,旦儿只比我大几天,她也拨个便宜姐姐当。”

“那好啊!西施,郑旦都在宫中,等她俩闲下来,让她们来见你。信送到,你就算完成任务了,就留在城里玩几天。你的马我已叮嘱喂好,你放心吧。”

“欢欢一天见不到我也不行。”

“欢欢是谁?”

“就是那匹大白马呀,不是相国亲自给我物色的吗?怎么忘了?”

“大白马,我知道,欢欢我可不知道。”

“欢欢是我给大白马起得名。现在一叫欢欢,它就知道叫它,可乖了。”

“看来你和这匹大白马真有感情了。”

“要不它玩命驮着我飞跑,我能来这么快吗?”

“你一路辛苦了,先去休息。中午饭,我陪你吃;晚饭,让西施、郑旦你们三姐妹一起吃。好不好?有什么体己话,让你们说个够。”

西施、郑旦、徐喜凤在一起共进晚餐。阿凤第一次由乡村来到城市,由渔家来到宫廷,渔家饭菜和宫廷菜肴的差距是可想而知的。阿凤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从宫廷的建筑格局,墙壁装饰,屋顶的雕梁画栋,到室内陈设,都好像看也看不够。猜也猜不透,连座下的硬木座椅都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问是什么本头做的,能值多少钱。

西施看着这位姨妹好奇的目光,和她们刚到土城古庙时一模一样,会心地微笑着欣尝凤妹子的一举一动。

“传相爷的话,郑旦即刻去见相爷!”

“什么急事?我还没吃饱饭呢。”郑旦问道。

“傻妹子,快去吧,是好事!”西施心中有数地微笑着催促旦妹。

“施姐,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我又不是相国肚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他叫我有什么事。”西施故意拿款儿,暂时不告诉她。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见了相爷就知道了。”郑旦转身一抬脚走出了门。

“本性难移,旦姐还是大火上房的急性子。”阿凤想起幼时的旦姐,深有感触地说。

“经过一年多训练,改多了。今天跟熟人在一起,她把廷训丢脑后去了。按说,这也不应该。”西施向凤妹解释道。

“施姐,我听姨妈说,范相国和你好,是吗?”

“凤妹,你小小年纪,管那么多事不怕老得快吗?”

“小妹关心大姐妹!”

“多谢小妹挂怀!好像有那么当子事,但现在国事为重,家事提不到,只能以后再说。”

“范相国,仪表堂堂,盘是盘,①条是条②有一股英姿勃勃的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和他相好,是姐姐的福气。姐姐一副美人胎子,是绝世佳人,也配得上范相国。”

①盘指脸盘,面而言。

②条指身材

“妹妹你今天的话怎么这么多?”

“借酸秀才们一句话,这叫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今儿见到多年不见的姐姐,心里高兴。”

“好!高兴就说个痛快!”

“姐姐,我还要问你,你被选进宫廷,还能嫁吗?”

“这是临时的,最多只有几年时间,不会一辈子当嫔妃。”

“哦!那你和范相国结合只是时间问题。我该怎么办啊?”

“凤妹,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

“施姐,你不知道,我和西柳坪的杨来金相好有年,可金仔被征调做伐木场的运输队,来往于曹峨江、太湖之上,他往返我还能见到他。可最近,他跟大夫文种去吴国一趟,该死的夫差偏偏要金仔留在吴国,想见面也不可能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鬼才知道!我该怎么办呢?”

“凤妹,我问你,你真心爱他吗?”

“当然真心。若有半点假,五雷轰顶!”

“你用不着赌咒发誓。你若真心爱他,他又真心爱你,你就下决心等他。他什么时候回来,你就等他到什么时候。”

“万一他要一辈子回不来呢?”

“苍天有眼,他不会惩罚无罪之人。”

“但愿如姐姐之言。”

“你要想让金仔早一天回到越国,回到你身边,那么你就尽力做好你担负的事务。”

“这有关系吗叩

“自然有关系。土城培训,赤堇山铸剑,天台山伐木,金仔留吴,都不是孤立的,多条溪流归大海,这是大王、相国和诸大夫共同商议,开出的救国良方,只要各条渠道按计划施实,兴越灭吴就大有希望。”

“想不到,姐姐离家一年多,大变样了。过去是个采桑女、浣纱女、卖柴女,现在快成西大夫了。”

“小妹不得取笑姐姐。原来在家,偶尔听见父亲和朋友议论几句;如今在宫廷,范相国不断开导我和郑旦,对社稷大事就知道多了点儿。大事知道多了,芝麻、绿豆小事就不放在心里了,心胸就开阔,眼光就看得远些。”

“总憋在乡村,像井底蛤蟆,看不见大天。出来走走,觉得天宽地阔,就不憋屈了。”

“你刚来一次,就开始变了吧?”

“你说,要是一辈子不出家门,该有多冤枉!离开天台山,我才知道还有个会稽山;离开曹娥江,我才知道还有个浦阳江。要走出越国,天更宽,地更大。金仔去吴也好,见见世面,少一点儿小肚子鸡肠子,多一点男子汉气概,也不是坏事。姐你说是吗?”

“这么想就对了。凡事往大处想,越想越宽;凡事往小处想,越想越窄。最后,只能钻到牛角尖里去。”

“施姐,是大姐,又是老师。”

“不敢当。”

“磕头拜师,请老师,受学生一拜。”徐喜凤爬下就磕头。

“小妹,快起,我以为你说着玩儿,怎么当真来了?”

“小妹不开玩笑。父母生我、养我,但他们只知道渔船,不知别的。小妹自小缺人指教,今日拜姐姐为师,是我一生之幸。”

在宫廷的高墙之外,一家普通客栈的一间客房里,风胡子和郑旦相见了。这是范相国精心安排的。

范相国考虑到,宫廷里人多嘴杂,大王的耳目又多,万一惹出是非,是难以推卸责任的。

范相国先将风胡子安排在一家客房里,让他理发、刮胡子、洗澡,换一身干净新衣服,范相国告诉他,是人宫需要。

郑旦是由范相国和教娘一起带出宫廷,别人不会怀疑相国与郑旦有什么私情,因为由教娘陪着。

文种极赞范蠡的德行:成人之美,尽心尽意。

郑旦和风胡子直到在客栈见面,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对范相国的体贴,感激不尽。郑旦眼泪婆挲地和范相国、教娘分手。范相国一句话未讲,只轻轻拍了拍郑旦肩头,给不知所措的胡子递了个眼色:这一天时间,我把她交给你了。

郑旦转身关上房门,一下子扑在风胡子身上,小拳头擂鼓一样在风胡子又宽又厚又结实的胸前,背后捶个没完,嘴里只有三个字:“该死的!该死的!”

捶没劲了,爬在风胡子肩头呜呜哭个不停。

风胡子激动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抱住郑旦,任她在身上擂个够。

郑旦捶完了,也哭够了,悄悄掏出风胡子送给她的小铜像,同时,风胡子也不约而同地从自己内衣口袋里掏出珍藏着绣像香袋,二人几乎同时拿到面前。风胡子裂开嘴傻笑着盯着郑旦,郑旦也破涕为笑了。

风胡子坐在床边,郑旦站在床边,抱住风胡子又大又圆的大脑袋亲个没完,像贪馋的猪八戒背着猴哥偷吃一个没有切开的大西瓜。

整个脑袋亲遍了,最后落在风胡子又大又厚唇线清晰的两唇上不动了,还把香舌伸进风胡子的大嘴里胡搅。风胡子一任郑旦疯狂、胡作非为,他都一概承受着,不做任何反抗。郑旦滚在他的怀里,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想搞什么花花点子,就搞什么花花点子。她小时候在母亲怀里,也不曾如此放肆过,也不曾如此调皮过。风胡子又好像她新获得的一件新奇玩物,怎么玩也觉得不过瘾似的。

“旦儿,这一年多想我不?”笨嘴拙舌的风胡子,终于开口了。

“不想你,恨你!恨得我牙根儿痒!狠不得咬掉你一个耳朵、咬掉你的鼻子!”

“没鼻子、没耳朵不成了怪物?”

“狠不得把你大脑袋削下来!”

“没脑袋?你见了没脑袋人不害怕!”

“不害怕。”

“没脑袋,是断头鬼,属于阎罗殿的成员。”

“阎罗殿就阎罗殿,缺胳膊少腿的,割了耳朵、剜了眼睛的,掏了心肚肺的,扯了肠子扒了皮的……那该有多花稍,有多好看!”

“你那胆儿我还不知道,见条蛇吓得直叫唤,看见个死人都吓得后退,还想进阎罗殿里开开眼,早把你吓得没魂儿了。”

“我害怕,就让你背着我。”

“那不成猪八戒背媳妇了?”

“猪八戒,你就是猪八戒!”

“你是我媳妇儿?”

“谁是你媳妇儿?猪八戒又丑、又脏、又笨。”

“可猪八戒老实,讲实话,不讲假话。嫁给他,决不会上当受骗。”

“那你就当猪八戒了?”

“风胡子一把把郑旦揽在怀里,嘴里说个不住嘴:“我就是猪八戒、猪八戒!”一边说,一边在郑旦身上乱摸、乱揉、乱摩挲。郑旦先是咯咯大笑;往后就闭上双眼,一声不响了,完全沉浸在甜密之中了。

这一天,风胡子和郑旦充分利用,几乎把一刻当成两刻使用。用一天时间,把各自分手一年多来的经历,从头到尾述说一遍。从来没有向别人讲述的故事讲述了,从来没有向别人透露的心理秘密透露出来了,羞于向外人渲泄的思念之情、想思之苦,像开闸的水一样排挞而出……

人世间的感情,就是那么复杂。像吴王夫差那样,狠不得天下美女都被自己占有,一晚换一个还嫌不满足,巴不得五六个美女同时伺候他。像这样的人,能有一丝一毫的真情实感吗?又比如,像越王勾践,结发夫妻与他患难与共,风雨同舟;勾践也属守夫妇之道,不在宫里沾花惹草。这也是一国之主,同样是一国之主,勾践与夫君就天差地别。当然,勾践处于国难当头的时期;一旦将来战胜吴国,称霸华夏东亚的时候,勾践会不会走夫差的老路,甚至比夫差更甚呢?此一时、彼一时的先例,不是没有过。这只能让未来的事实去证实。还有一种类型,如范蠡与西施、他们彼此相爱是真诚的,又是理智的。他们之间不乏火山喷发般的激情,可又有可以自控、不愈越的山岭;他们也有渴慕、思念、相思之苦,却是含蓄的,埋在心底里的,不是外露的;他们有爱的炽烈,又有爱的分寸;有爱的爆发,又不像黄河泛滥,狂情四溢。总之,他们爱得真切,爱得深沉,爱得持久。风胡子与郑旦的爱情,经历了原始,蛮荒时期的考验和锻炼,受到范相国与西施的影响和薰陶,在逐渐趋向成熟。

“胡子哥,你说范相国好不好?”

“范相国当然好,本事又大,心肠又慈善。我看是咱越国第一个大好人。”

“我也觉得是这样。相国说话,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有板有眼;相国办事,不声不响,井井有条,考虑细致,安排周到;相国为人,心地善良,慈悲为怀,成人之美,解人之难……。

“相国之相,天庭饱满,聪慧绝伦;相国见识,高瞻远瞩,料事如神……”

“相国随越王召吴三年,实际上是在刀尖剑锋上过日子,苦吃尽了,现在的相国日理万机,四处奔波,连家室都没有,为越国复兴,他的心操碎了……”

“施姐和相国天生的一对,可是现在又不能成亲……”

“你我也一样,国之不存,何以言家……”

“正说相国和施姐呢,把我们扯进去干什么?不知道疼人,还想娶我?傻样!”

“样子傻,心不傻,疼你不在嘴上,而在心里。”

“把你的心掏给我看看。”旦儿又撒娇了。

风胡子没有说话,给旦儿的是更热烈的狂吻。

“胡子哥,你们的剑,什么时候,能够铸完?能不能抽空给我打把小刀,要小巧,还要锋利。”

“干什么?要行刺?”

“以后真没准儿用得上。”

“什么时候用?”

“听范相国说,我和施姐都要派到吴王夫差身边去。夫差那恶棍、老色鬼,什么坏事干不出来。你给我打把小刀,我随身带去。万一他逼得我走投无路时,我就用这把小刀与他同归于尽。我死了没关系,也算为越国父老乡亲出一口恶气。”

“这个意思,你跟范相国和施姐说过吗?”

“没有。这是你我之事,给他们说干什么?”

“不!这不仅仅是你我之事,恐怕关系到越国伐吴的胜败大局。”

“为什么?”

“我听范相国讲过:兴国灭吴是一盘棋,吴在越亡,越盛吴灭,二者必居其一。越国的土城、赤堇山、天台山好比是一个个棋子,每个棋子都牵连着整盘棋,一着不慎,全盘皆输,一步都不能马虎。你们钻进吴国的心脏,更要时时处处想着全局,切不可义气用事,也不能感情用事,任何草率,莽撞和疏忽之举,都可能给全局带来被动,造成损失。所以小刀一事,你还是与范相国、西施商量商量为妥。打把小刀,对我来说,那还不是小菜儿一碟儿,又是给你打,质量绝对保证,你放心!”

听着风胡子这滔滔不绝的话,令郑旦感到吃惊。一年多不见,真得刮目相看,这个没嘴的葫芦有嘴了,还头头是道,句句都说在理儿上。这还是范相国调教的结果。郑旦自己觉得,这一年增长不少见识,比以前成熟多了,可跟风胡子一比,还差一大节儿。于是他说:“你说得有道理,待我和范相国、西施姐商议过后再做定夺。”

风胡子也感觉到郑旦这一年多的变化,不像以前那么任情、莽撞了,也开始眨巴着两眼思考问题了。这是了不起的进步。是西施影响的结果,还是相国的功劳,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胡子哥,你能等我吗?”

“那还用说。范相国比我年令还大,他能等西施姐回来,我怎么就不能等你回来?”

“人家是上将军、是相国,你算什么?能跟人家比。”

“范相国在赤堇山还说我有大将风度呢!”

“嗬嗬,真了不起!大将风度和大将还差得远呢!”

“我这个熊样,一辈子也当不了将军。”

“你当了将军,还能看得起我这个乡下村姑?”

“堂堂相国,不一样爱西施么?”

“施姐是天字一号的美人,我是丑八怪,不能比。”

“傻狗熊配个丑八怪,这叫歪锅配偏灶,一套配一套。”

“傻狗熊坏……”

郑旦,又一次撒娇撒痴,滚到风胡子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