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对雍城事变,并不吃惊。他对缪毒早就不满了。当年,他将其作为床上用品推荐给太后,只是为了脱身,免得自己鞠躬尽瘁。不想,这家伙恃太后之宠,封侯取地,干预朝政,后来竟招募起舍人,大有与自己分庭抗礼之势。今日遭殃,也是咎由自取。
让他有些心惊的,倒是小秦王的行事之果断和下手之狠辣。羽翼已相当丰满的缪毒一党,一日之内被一网打尽,而在秦王身边布下众多耳目的自己,事先却毫不知情;拘囚太后,虐杀兄弟,全然不顾母子手足亲情,而劝说者皆被断其四肢,弃尸阶下,几天之内英勇就义者就有二十七位之多。眼看着当年这邯郸小儿终于长大成人,作为“仲父”的他,心里真是又喜又忧。
缪毒是在九月里被车裂的。拖了半年之久的原因,是因为必须将他重新阉过,养好了伤,再处以极刑。行刑之日,咸阳城内,万民空巷,争睹惨况。缪毒被赤裸裸地绑在囚车的柱上,绕城游街三巡,让大家都看清他那传说中硕大无比的阳物早已不复存在,使有关太后淫乱的谣言不攻自灭。然后,他被绑在五辆牛车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撕裂成了五大块。
同时被夷的还有缪毒的三族,其父族、母族和妻族共三百多口,老老少少,一个没能逃脱,皆被一一斩首。
追查缪毒余党的运动也在秦国各地轰轰烈烈地展开。一时间,大街小巷,金店肉铺,到处贴满了标语,像什么“弑君谋反,铁证如山!”“一查到底,缪党难逃!”之类的。几个月下来,揪出大大小小余党四千多人。重者斩首,轻者流放。整个运动持续到了第二年夏天才告一段落。
吕不韦一直称病在家,静观事变。到了第二年的秋凉时节,才开始重新上朝。那日,他一人宫中大殿,就发现大殿内的布置已经有了变化。秦王仍高高坐在上面,其左下方原本为他这位“仲父”放置了一把椅子,方便“听政”,现在不见了。年逾花甲的他,只好和百官们一起站在阶下了。那天的议程很简单。秦国一直在进行一项浩大的水利工程,修建一条引水大渠。该渠首起中山,穿绕北山,直至瓠口,绵延三百余里,引径河东注洛水,以灌溉千亩荒田。工程已进行了十年之久,耗资巨大,现在总算要竣工了。相国吕不韦代表百官奏请秦王在方便的时候,视察大渠,并为其命名。
多年不站朝了,加上年纪大了,吕不韦站了没多久,就两腿发酸,想早点退朝,回去歇着。不料,秦王对这项水利工程却颇有兴趣,一个劲地询问细节,不厌其烦。
“这水渠最初是何人建议修的?”秦王问。
“工师郑国。”吕不韦回答说,“后经报先王同意,小臣批准,列为全国重点工程。”
秦王听了,没说什么,又问:“这渠是何人设计的?”
“也是郑国。从设计到施工,皆他一人负责。十多年来,他一直吃住在工地,没休过一个节假日。”吕不韦回答。
秦王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那么,这个郑国又是何许人呢?”
“回禀大王,”吕不韦感到气氛有些不对,但还是耐心地解释说,“郑国原是韩国水利专家,十年前,受先王德政感召,放弃了韩国的厚薪高职,毅然来秦,为我效力。多年来,他一心扑在水渠工程上,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吃苦耐劳,无怨无侮,堪称工师楷模。老臣昨日已将郑国从工地上召了回来,以备大王垂询。郑国现在就在宫外候旨……”
“相国差矣!”秦王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大声打断吕不韦的话,“这里有阴谋!”
吕不韦心里一惊,一时不明白秦王所指。
秦王站起身来,在御座前激动地走来走去,用沙哑的声音呵斥道:
“相国难道看不出吗?此乃韩国的‘疲秦之计’!以修渠为名,让我劳民伤财,耗尽国力,拖垮经济,旨在破坏我征伐六国、一统天下的基本战略。这个郑国,依寡人看,一定是韩国派来的间谍。来人!把他给我带上来!”
不一会儿,两个郎尉就像揪着一只小鸡似地揪着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上了殿。那人身材羸瘦,似弱不胜衣;面容黧黑,如营养不良;看上去既不像一个指挥浩大水利工程的工师,也不像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谍报人员。
秦王冷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叫郑国的人,也不问话,就吩咐道:
“拉下去,审!”
相国吕不韦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神色尴尬。
片刻工夫,郎尉回报:
“郑国承认,水渠工期有所延误,他应负计划不周、督促不力之责,但不肯承认自己是韩国间谍。”
秦王听了,只是说:
“加刑,再审!”
又过了片刻,郎尉又回报:“郑国全招了,承认自己是韩国派来的间谍,有一整套‘疲秦计划’。他要求面见大王,有几句话想说。”
秦王想了想,说:“带他上来。”
几个廷监一会儿便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上来。那本来瘦瘦的郑国已被打得头浮脸肿,胖了许多,只是青紫纷呈,面目全非。他浑身血污,瘫痪在地,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撑起身来。对秦王说道:
“小臣有话要说。”郑国的声音断断续续,但一字一顿,清晰响亮,不像那瘦弱的身躯所能发出似的,“小臣就算是韩国间谍,派来执行‘疲秦计划’,但水渠修建,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之事。修成之后,可灌良田万亩,受益的是秦国的黎民百姓。水渠即将完工,万不可半途而废,否则会遗恨千古。水渠只要能竣工,我郑国死而无憾。望大王深思!”
秦王听了,也不说什么,叫人格郑国带下去先关起来。其时,郑国早已昏死过去。
“诸位要警惕了。”秦王坐回王座,对着下面的百官训导说,眼睛却看着站在前排的相国吕不韦,“各国事秦者,大抵是各诸侯派来的间谍。名为效力秦国,实则各为其主,从事离间活动。寡人决定逐客,把一切外来人员统统赶出秦国。相国以为如何?”
吕不韦这时早已累得两腿发软,又窝了一肚子火,本想说点什么,但还是忍住了。见秦王问,只是说:
“大王明察。”
几天后,秦王的《逐客令》正式下发,公告也贴得满城都是。吕不韦叫府中舍人找来了一份,宇斟句酌地读起来。当他读到“各国来客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自即日起,请一律逐客,无论其来自韩、魏、齐、楚;还是来自燕、赵、宋、卫”几句时,心中一紧,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了。那文告有意点出他的故国卫国来,显然不是为了排比整齐,而是隐有所指了。
突然间,他怀疑起来,这邯郸小儿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
半个月后,秦王下调,免去吕不韦相国之职。又说,念其事奉先王功大,准返侯国洛阳。
吕不韦离开咸阳之日,府中五百多尚未被逐的舍人,在西门外设酒宴为老相国送行。吕不韦一一和众人告别,禁不住落下几滴老泪。屈指一算,自己在咸阳已经住了整整二十年了。
上马前,他问心腹司马空、怎么没有见到李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