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听到秦王“逐客令”之时,各国来的客卿正像秋风中的落叶似地被扫出咸阳。城东门外尽是相互送行之人,路旁几棵柳树上伸手够得着的柳技都被折光了。城内车马租金飞涨,不托关系,还很难租到。
根据秦王的粗略估算,百分之九十的外来人员居心匣测。李斯不幸也被划在这倒霉的百分之九十之中。
他是午时接到逐客令,末时就被赶出了宫,连铺盖都没让卷。他被限令五日之内必须离开秦国,不然,将以奸细论处。
无可奈何之中,他只得又回到初人咸阳时落过脚的那家客栈佐下。客栈门口的那只羊头还挂着,又聋又哑的老店主也健在,只是早就不记得他了。想起十年前初到时的光景,他心境很有些苍凉。
长夜漫漫,孤灯一盏。李斯一人枯坐在简陋的客房里,四周虽有秋蚊疯狂叮咬,内心仍然倍感孤独。
十年来的小心经营,如今毁于一旦。更令人郁结气闷的是,秦王“逐客令”一下,咸阳城内,一片排外浪潮。朝廷中一些保守分子,也马上活跃起来,对秦国历年的客卿政策说三道四,冷言热语。
李斯一肚子忧怨,无处发泄,心想,不如给秦王上一份“万言书”,一吐为快。他越想越激忿,一时竟忘了恐惧,提笔写了起来: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翼于宛,迎蹇叔于宋,来王豹、公孙支于晋:此五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透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
举过几个历史上的例证,李斯怕秦王的感受还不够切身,就又从君王熟悉的宫廷生活享受入手,进一步论辩,说夜光之壁、犀象之器、郑卫之女,虽不产于秦,却可饰后宫,悦耳目,充下陈,娱心意;若一切必出于秦而后可,则宛殊之簪、时尚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时髦燕女、窈窕赵妹、热情楚娘,不立于侧。
忽肆了一番笔墨后,李斯又言归正题: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
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直到鸡叫三遍,天蒙蒙见亮,这“万言书”才写毕。李斯手酸肩疼,但心情舒畅许多。他看了看奏书,也无意斟酌细改,反正人已下岗,再谨慎小心也没用了。于是,便托人捎给宫中的赵高,希望能尽快转呈给秦王。
书简送上去后,他倒不指望会有什么结果,只是心存侥幸,或许从赵高那儿能有个回音什么的。第二日,他整天呆在客栈里,半步没敢离开,怕是万一有人来寻。为此,竟错过了吕相国的送别。
苦苦等了一天,没有任何消息。第二天继续等。眼见日头偏了西,仍毫无音讯。他灰了心,收拾好包袱,准备乘天色未晚,赶紧上路。这样,一来省一天客栈的盘缠;二来也能保证在限定的时间内离开秦国,免得被当特务抓起来。
最后吃了一碗店家的羊肉泡漠,李斯抹了抹嘴,便肩挎着包袱,手牵着一匹瘦马,与店主和几个房客草草道了别,缓步走出客栈。
出了咸阳城门,一路向东。天还未全黑下来时,就到了第一个驿站骊邑。李斯正想歇歇脚,解解手,忽见后面道路尘烟腾起,一队人马紧紧追来。
他心中微微一惊中,心想不好,莫不是上书之事犯了,上面抓人治罪来了?心里暗暗后悔刚才动身迟了,两条腿吓得怎么也挪不动了。
正在心惊肉跳之际,只见那队人马已追到跟前。中间一驾马车中,有人细声喊道:“李兄留步!”
来者不是别人,却是赵高。
李斯此时见到赵高,就好像人群中走失了的儿童猛然又找到了亲爹亲娘,既惊又喜,欲笑还哭,喉头哽咽得许久说不出话聚。
“赶紧跟我回宫。秦王要召见你。”赵高细声细气地说,“秦王读了你的上书,赞你‘人才难得’呢。”
李斯一听,脑袋里“嗡”地一下,情绪有些高,忙拱手相谢:
“多谢赵兄鼎力相助!”
“小意思。李兄所托之事,我都是当作自己的事情来办的。”
赵高客气着,神情颇为自得,“将来李兄飞黄腾达之日,不要忘了小弟就是了。”
李斯连说“哪里哪里”,赶紧上了马车,跟着赵高回咸阳去了。
李斯被带到秦王面前时,秦王正在洗脚。李斯不好上前,也不好走开,只得屏息肃立,低头垂目。站在一旁的赵高,见惯了这种场面,不敢轻易打扰。两人便静静地看着两个宫女跪在那里,在一个金盆里为秦王搓脚。搓完后,又用药汤浸泡。然后,宫女们将秦王的两只湿脚,用一段崭新的白续包裹起来,再轻轻按摩。秦王闭目躺在那里,似乎并不介意下面有人观赏。
半晌,秦王突然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目光落在了李斯身上。
“吕相国离开咸阳的时候,送行之人一定很多吧?”秦王问,声音嘶哑。
“听说有上百人。”李斯小心翼翼地回答,知道有关吕相国的事都属敏感话题。秦王嘶哑的嗓音让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也有些发痒,想咳嗽几声,又怕秦王多疑,还是忍住了,继续说,“小臣因在客栈里写谏书,错过了送行的时间。”
“噢……”秦王沉吟着,没再问什么,而是话锋一转,“寡人读史,发现天下土子,各怀其才,多惑于小理而述于大义。只知‘士为知己者死’,重党朋之情、幕僚之谊;不懂君王如父,社稷如家,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可惜可惜。”
李斯紧张地听着,明白秦王语含深意,赶紧说:“小臣不才,当年也曾从荀师学儒,君臣之道是时刻牢记着的。”
“懂得君臣之道就好。”秦王说,语气缓和下来,举手挥退了两个宫女,继续说道:“卿之‘谏逐客书’,寡人已经看过。所言之事,不无道理。逐客之事,寡人是不得已为之。真正要逐的,不是汝等客卿。上次见面,卿之所教,寡人一直末忘。一扫六国,并兼天下,乃寡人一生之雄心,愿卿能助我。寡人向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李斯听后,立即跪下,伏地叩首,说:
“蒙大王厚爱,小臣感激涕零。日后一定尽忠竭诚,全心全意,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秦王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突然冷冷地说:
“吕相国辞都就国,还是该去送一送的。既然错过了送别,不妨到洛阳去看看。不知意下如何?”
李斯内心一凛,以为秦王说错了,抬起头来,发现秦王正紧盯着自己,目光阴沉丽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