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天生聪慧,经赵高几番指点,便觉学识大长,如醍醐灌顶一般,心中豁然透亮许多。多少年来,眼前一直是一片模糊浑洒,如今突然黑白分明起来,就像愁云迷雾中,金光一闪,一道阳光射出,阴霾中的山川河流都一一显现出了轮廓条理。
赵高告诉他,世间学说杂乱,孔墨也好,老庄也好,还是其他狂言邪说,大抵是执其一端,惑众欺世,皆谬论也。有人著书,不是为了说清道理,而是为了搞乱思想。此类荒唐之书可以不读,但其叵测之心不可不知。
胡亥听了,不住点头。
赵高说,天下之理,其实甚为简单:一切皆可以律法衡之,孰对孰错,在律法里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律法者,天子之意也。通律法,就会判案;会判案,就能治国。故只要读懂了律法,便能成明君贤臣。
赵高进一步析丝分缕地说,以律法观人世,民众不过分为两类:该杀的与不必杀的;在不必杀的中间,又可分为两类:该抓的与不必抓的;在不必抓的中间,又可分为两类:该整的与不必整的;在不必整的中间,又可分为两类:该用的与不必用的。
听到这里,胡亥“嘿嘿”笑了,说:“听懂了。”
那年胡亥15岁。他虽不是长子,却极受始皇的宠爱。二十几个皇子中,被父皇亲用御手打过屁股的,惟他一人而已。
那是他9岁时的事。那年,刚刚征定六国的父皇,在新建成的阿房宫中的前殿大宴功臣,满朝文武,济济一堂。他因年幼,入不得正席,但特许在膳房里用餐。
那阿房宫是除了长城和驰道外的秦代第三大重点工程,每年征用七十万民工,建了五年,只修成前殿。那前殿筑于南山之前,正宽一千米,纵深五百尺,巨柱高耸,飞檐人云,遮天蔽日,巍峨壮观。殿内可摆千席,容万人同时饕餮;殿外置放十二巨大金人,都显得似玩具一般小巧。殿门用磁石做成,以防荆轲一类坏人带着匕首再次混入。大殿四周,千杆五丈高的旗杆,挂着上万面黑旗,一齐迎风招展,猎猎有声。
殿内新铺了金丝桶木的地板。就宴时,众臣怕弄脏地板,都赤脚人席,将鞋子脱在大殿门外,按官职大小,排排码好,从丞相到大夫,从将军到郎尉,秩序井然,一丝不乱。
酒过三巡,大殿里一阵阵传出“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心贪玩而不肯好好吃饭的胡亥,趁无人注意,一人偷偷溜出膳房,出了大殿。一出殿门,他便被那一排排花花绿绿、高高矮矮的鞋阵迷住了。观赏了一会儿,忍不住和它们玩耍起来。他先是将丞相的鞋踩歪,再把将军的鞋踢飞,然后,把郎尉的鞋踢给了太仆,御史的鞋传给了典正。片刻工夫,大秦百官的堂堂鞋阵就被踢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了。
初更宴散,三公九卿、文武百官出门寻鞋,在殿门前乱成一团。先是在黑暗中满地摸索,接着又相互借光论证,闹得人声鼎沸,直到四更才散。那天,大部分官员都穿着一只鞋回家,只有老丞相回去时,算是两脚着鞋,但两只鞋都不是他老人家自己的。
事后,父皇大怒,亲自将胡亥的小屁股打得万紫千红。
尽管曾惹得天廷震怒,父皇对胡亥还是独有一份宠爱的。外出巡游时,常常会带上他。西至陇北,东临竭石,北登泰山,南游湘江,一路上千骑开路,万人喝道,父子俩威风凛凛,好不愉快。这是其他兄弟姐妹们从未享有过的殊荣。
在众兄弟姐妹中,胡亥最敬重的是大哥扶苏。扶苏虽只长他五岁,却一副长兄之态,待人谦和诚恳,做事稳重公道。兄弟姐妹之间有些什么事情,像是父皇赐物不均或是分梨有大有小,都是到他那里去一一摆平。父皇一直没有立过太子,因为他坚信自己在有生之年一定能够长生不死,举国上下,无人对此置疑。不过,朝野之间,也都视扶苏为预备的接班人,虽然还没有正式写入文件。扶苏对自己也是一贯严格要求,早听朝政,晚观庭问,努力学习,积极实践,准备父皇成仙之日,继承大业。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一年冬季,大哥扶苏突然奉父皇之命,离开了咸阳,冒着凛例的寒风,到千里之外的西北上郡去监兵。于是,咸阳城里流言纷起。有的说,扶苏言语不慎,得罪了父皇;有的说,始皇让扶苏下去锻炼,有培养之意。胡亥对此糊里糊涂的,也懒得打听。
胡亥属于“文学青年”,一向不太关心政治。他爱好诗,喜欢吟唱那些流行的情歌艳谣。《诗》三百首,他多数看不懂,但当年被孔丘私自乱删去的上百首不那么“思无邪”的“佚诗”,都被他用重金从黑市上买回,反复精读,直读得脸红心跳,情窦大开。读后,忍不住偷偷和小宫女们初试了几番云雨。有了体验,便自己也创作起情诗来了,一一刻在小竹片上,与兄弟高共勉。高也将自己写的美文,送他欣赏。两人常常一起豪饮切磋,划拳论艺,风流倜傥之感,直薄云天。
在钟鸣鼎食的青春岁月里,有两件事对胡亥的意识形态影响最深,一是赵高在学问上的几番指点,一是自己对男女之事的不断探索;前者使他认识了社会,后者使他懂得了人生。但最让他感到心灵震撼的,却是父皇逼他观赏的人头落地的景象。
杀几个人,本不算什么新鲜事情。朝中天天有人被父皇赐死。胡亥原以为,人被赐死,虽非幸事,却不失优雅,不过毒酒一壶或白续一段,多少带着一点悲壮和浪漫。
直到那天,在河南郡的博浪沙,父皇强迫他观刑,他才一下子成熟起来。那天亲眼目睹的血淋淋场面,让他吓得尿湿了下衣。方圆一百里的居民百姓,不分男女老幼,一律反绑,排排跪在那里。父皇一挥手,几百个刀斧手一起扬刀落斧,只见几百颗人头纷纷“砰砰”落地,掷地有声,四出乱滚。无头的身躯,在东倒西歪之前,皆喷血如柱。一时间,血流之处,沙黑泥红。
十天前,这里有人行刺,向父皇的御车投掷了一个千斤铁链,想把父皇彻底砸烂。好在那时,赵高已被召回宫中,重新为始皇赶车。多亏他御术高强,手起鞭落,一声吆喝,众马一跃,让父皇躲过一劫。结果,后面的副车被击中,翻入深沟,死了两个爱妃。
父皇大怒,搜捕了十日,没有抓住刺客。为了不只冤枉一个好人,便将百里之内的五百多户人家都杀了。
观刑之后,胡亥两天没有吃饭,直到第三天中午,“哇哇”吐了一阵酸水,才进食如常。
最初的震惊过去后,胡亥逐步发现,自己以前对杀人之事的认识真是太幼稚了。他原以为,人的脑袋只能从脖颈处砍掉,后来发现,人的死法其实可以是多种多样的,砍头不过是其中简明的一种。除砍头之外,可以腰斩,可以车裂,可以支解,可以碎尸,还可以烹煮。
一年后,宫中出了一个大案,父皇突然将身边的几十个近侍一起杀了。那行刑的场面更是惊心动魄,让再次观刑的胡亥眼界大开。没有人被砍头,十几个宦官的头顶盖,都被铁链凿开的;没有人被支解,十几个郎将的胸肋都是一根根被抽出来的;更没有人被碎尸,二十几个文武随从浑身钉入蒺藜,死时虽体无完肤,但都是全尸。
如今,这些事已不再影响胡亥的胃口了。晚餐时,他一气吃了十只豚手。让他心里闹不明白的是,不知为什么,宫内宫外都在传,说那案子与丞相李斯有些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