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见二世提起丞相李斯,知道进谗言的机会来了。即使对侯臣来说,这种机会也是不多的,且稍纵即逝,若非机敏绝对是抓不住的。当时,二世正在和几个嫔妃游戏,猜拳投壶,赢者罚酒一杯,输者脱衣一件,正在兴头上。赵高不是外人,又属中性,有幸躬逢其盛。
二世说:“朕平日多闲,丞相不来上调;吾方燕私,想潇洒一下,丞相就来请事。是不是以为朕年少,就可以不敬了吗?”
赵高笑了。李斯几次入宫见二世,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细声柔气地说:“陛下真是心地善良,总是从好处想人。丞相之心,恐怕不那么简单。”
二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立即从嫔妃们高高低低的胸部转到了赵高圆圆胖胖的脸上:
“丞相莫非有叵测之心?”
赵高又笑了:“丞相之心倒并非叵测,不猜可知。沙丘之谋,丞相参与其事。如今陛下已立为帝,丞相却未得到升耀,其心中之不满可想而知。丞相大概自以为早该裂地封王了吧?以前,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臣之为人,陛下是知道的,从来不愿在陛下面前言人之短。”
二世不语,眉眼搭拉了下来,神色有几分恼怒。
赵高接着说下去:“另外,丞相之子李由,是三川郡守。臣听说,盗贼过三川城时,李由紧闭城门,不肯出击。那盗首陈胜、吴广,皆是丞相家乡一带之人。同为楚人,自有一份乡谊。据报,李由与盗贼之间暗中文书往来已久,有通盗之嫌,臣正在派人查验。臣一贯主张,查人办案,要讲真凭实据,不能冤校一个忠臣,也不能放过一个奸人。因此事尚在调查,故臣未敢禀报陛下,且事关丞相,臣不得不慎重。”
“查!”二世的脸已涨得通红,“要查!要彻底查!”
赵高见谗言开始起了作用,便停下来不说了。谗言的艺术,一是在于怎样使上意和下情融合起来,互生互动;二是在于如何适可而止,留有余地。对此,他是深知其妙的。
说实在的,赵高并不想置李斯于死地。李斯年长,他一向以前辈视之。两人相交近四十年,其间还是思多怨少,更没有结过什么冤仇。当年李斯潦倒之日,他助过一臂之力;后来他赵高蒙难之时,李斯也施过援手。沙丘之变,两人连手,以阴谋成就了大事,而阴谋总使人更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一直到阴谋败露之时。如今,李斯为朝中丞相,自己为宫内侍中,一同把持着秦国的朝政,阴谋看样子是不会马上败露的。
他只想把李斯捏在自己手里,就像他捏住老相国冯去疾、大将军冯劫那样,紧紧地攥住,但并不掐死。身边之人,不论是皇帝,还是同僚,凡是捏拿不住的人,就会让他感到不可靠。正是这个原因,李斯总让他感到有些危险。李斯一向谨言慎行,少有过错,从不在外大吃大喝,风流也只限于妻妻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把柄可抓。好在这次三川一案,从其长子李由通盗之事人手,总算有了间隙。只有把李斯攫在手心里,他才能心安;而李斯也只有被他攥在手心里,才能安享其富贵。从长远来说,他这样做,也全是为了李斯好。
两天后,赵高发觉,自己真是太天真了,全不知世上人心有多么险恶。他只想着惩前毖后,救病治人,没料到的是,别人却要将自己一棒子打死。
那天中午,黄门待郎马趋,急急地跑来见他,带来一份宫内绝密文件,说是丞相密奏的抄件。赵高急问什么内容,马趋神色慌张,支支吾吾,不敢言语。这马趋是他的亲信,可见到自己,总是不亲不信,而似老鼠见猫一样,哆嗦个不停,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害怕。
赵高满腹狐疑,打开抄件。一尺见方的白色绢帛,上面密密麻麻写满篆字,一看就是丞相李斯的手笔。
这是一份写给二世的密奏:臣闻之:
“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妄疑其夫,无不危家。”
赵高冷笑着。这奏书的起旬沉稳而犀利,立论也彰显而生动,只是一时还看不出作者之所指。君臣之喻,通常继以父子之比,李斯却偏偏提出夫妻之意,让他心里有点不舒服。难道李斯语含讥刺,在用妇人来暗指宫宦?他继续看下去:
“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
赵高“哼”了一声。他看出点意思来了,虽然李斯并没有明言“大臣”所指为何人。
下面,只见丞相笔锋一转,讲起历史上的经验教训: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一年遂劫其君;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故于国,私家富于公家,布惠施思,下得百姓,上得群臣,卒弑简公于朝而取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
李斯不愧是才子,赵高心想,奏章写得既有气势又有事理。当然,里面也有一些史实上的“硬伤”:那子罕本是贤相,却被当作奸臣;简公被弑于徐州,而非当廷毙命。看来,丞相毕竟是新派学者,功力还不够深厚;或者,他为了加强抒情说理的效果,竟有些不拘历史小节了?这些能骗得过满腹鱼肉的二世,但瞒不过当过刀笔吏的他。
赵高正想着,那白绢密奏上面的下几行字,猛地跳进眼里,让他陡然一惊,似冷水浇背,又像热汤烫舌:
“今赵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高又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弑君之韩(王已),实为亡韩之相矣!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
赵高一口气吸进,半天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觉得心跳急速,胸闷气憋。
好一个李斯,居然敢来整我!赵高一生都在算计别人,却从没想到别人也会在背后算计他。更让他气愤的是,这世上,除了自己,居然还会有人写得出如此卑鄙的告密信来。
一阵子愤怒涌过之后,接着是一阵子惊惧袭来。
要是二世读了这份密奏,起了哪怕一点点疑心,他赵高就要死无葬身地了。想到此,他顿时冷汗如蚁,满身乱爬。
就在怒惧交集之时,他发现那马趋还立在一旁,正低头斜眼,在偷偷地察言观色。他一个巴掌煽过去,尖声喝道:“下去!”那马趋捂着脸,并不喊疼,立即跟跪退下。
赵高在屋内急急地来回走着,心里寻思着对策。他本是刚烈之人,虽残为宦人,添了几分阴柔,但骨子的酷暴一点没有减少。当年宫中御马的时候,他驯服过无数烈马。他驯马的方法很简单,就是不停地鞭打,将那些不听话的烈马,打得暴跳,打得嘶叫,打得它们最后趴下,再也站立不起来。在他的鞭子下,没有驯服不了的烈马,因为驯不服的烈马是活不下来的。李斯早晚会有机会知道自己的厉害,他恨恨地想。
作为贫贱之交,四十年来,他和李斯虽说不上情同手足,但毕竟党同帮派,两人相扶相携,一起从底层爬到了高层。不想,到了共富共贵之时,却势同水火了。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有时虽不关阶级,却是一样的你死我活。
赵高吩咐下人备轿。他要文即去甘泉宫面见二世。
他深知,让二世处在李斯谗言影响下的时间越长,自己就越危险。二世最听得进去的就是谗言,他的脑子,向来是谗言必争之地,自己的谗言不去占领,别人的谗言就会攻进去。现在,李斯的谗言已先行进入,他必须尽快去“以谗破谗”。
轿子行到甘泉宫东门,远远望见丞相轿队正从那边折回,显然是求见皇帝未成被挡了驾。赵高坐在轿中冷笑。没有他的允许,谁也别想进宫拜渴。
见到二世,赵高不急着为李斯下药,也不忙着为自己辩诬,而是万分诚恳地对二世说:
“陛下,臣有一事奏请。”
胖胖的二世,坐在龙榻上,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显然,丞相的密奏让他的午觉没睡踏实。
“卿有何事?”
“请陛下厚赐丞相。”
二世的两道浓眉,因惊奇而高高耸起,问:
“为何?”
“臣闻:高薪养廉,重赏蓄忠。陛下若厚赐丞相,丞相必更加忠君爱国,此人之常情。”赵高不慌不忙地说,“如今群盗并起,天下不安。丞相居外,掌三十六郡县,权重于陛下;且其子通盗之事,虽查无实据,但事出有因。臣深恐丞相有变,则大局不可收拾矣。”
二世的眉头起而后落,又拢到额头中间,呆坐在那里,似想若恩,表情在喜怒哭笑之间。
赵高继续说:“再者,丞相乃先帝旧臣,有功于秦;沙丘之变,亦有贡献。臣与丞相交往四十年,不忍看其一念之差而晚节不保。”
良久,只听二世一声长叹:
“赵卿真乃忠厚之人也!”
赵高闻言,心中暗喜,立即伏地叩首,嘴上却说:
“臣不敢当。”
二世说:“赵卿也许不知,丞相正在上书告你,要朕杀你!”
赵高趴在地上不起,作觳觫状,说:“臣罪该万死,只是不知何罪该死?”
二世说:“联如何舍得杀你?卿乃故宦出身,却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洁行修善,以忠得进,以信守位,肤实贤之。丞相怕是老了,不想退休,嫉你年富力强,下知人情,上合联意,将来接班。”
赵高说:“如今,朝廷内外,丞相所患者,惟高一人矣。若高一死,丞相大概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要行当年齐国因常弑君之事。”
二世愣了愣,目光又有些散乱,像是受了惊吓。几天来,总有人提到齐国田常弑君之事,看来自己真是危在旦夕了。惊恐中,他急急地说:
“立即拘捕李斯,交廷尉治罪。”
赵高一听,立刻泪流满面,久久伏地,不肯起身,许久,才哽咽而言:
“为社稷计,丞相之罪,不能不治;以旧情念,臣实不忍其固固受辱。望陛下开恩,由臣亲审此案,以免逼供刑讯。将丞相交到别人手里,臣实在是无法放心。臣必能以事实为罪证,以秦律为准绳,让李斯坦白认罪。”
二世听了,心有所感,不禁为之动容,挥了挥手,说:
“就请赵卿案治李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