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传》第01章 沂水遐思 峄山冥想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 ——《孟子·尽心上》

盛夏,苍穹似一个大喷壶,哗哗啦啦地直喷洒了三天三夜。雨过天晴,万物如洗,天变得格外高,格外蓝;空气变得格外清,格外新;山变得格外翠,格外近。苍鹰在上翱翔,与缕缕游云嬉戏;燕子在下盘旋,追逐逃生的昆虫;青枝绿叶之上,挂满了串串水珠,微风吹过,晶莹的水珠便争先恐后地坠落下来,与昂首向上的禾苗拥抱言欢;小鸟在枝头载歌载舞,欢庆这场喜雨——丰收的使者的到来;阡间陌头,偶尔出现一两只草黄色的山兔,或蹲或卧,瞪着红宝石似的眼睛,机灵灵地侦察着敌情;空中的水汽很浓,人在路上行走,不大一会便染湿了鬓发和眉梢,抓一把湿漉漉的。太阳出来了,又圆,又大,又红,在腾跃,在滚动,在欢笑,很快地高挂当空,炙烤着大地和万物,于是水汽在蒸腾,在弥漫,雾地笼罩着一切。太阳,这个宇宙间最伟大的天使,它给世间送来了光明,它给万物带来了温暖,它是生命的象征,力量的源泉!路边田间的谷子、高粱、玉米等作物,无不舒展腰肢,欢迎它的到来,接受它的亲吻,在它的爱抚下蒸蒸日上,连那拔节的喀嚓声都听得真真切切,仿佛葱绿的田野正在弹奏着美妙动人的乐曲。田间和路边,到处是溪流,有的混浊,有的清澈。路两旁的沟渠里则是滚滚滔滔,随着渠底地势的变化,千姿百态。凡低洼之处皆积满了水,远望澄明耀眼,犹如镶嵌在碧玉上的一面面明镜。这里是蛙类的世界,此刻它们正在高唱恋歌,或在进行歌咏比赛,鼓噪得诗情画意般的原野很不宁静……

公路上走来了一位少妇,稍高的个头,宽大的肩膀,厚实的脚板,走起路来稳健、雄壮、豪迈,一看便知道这是个农家娘子、劳动的能手。她发髻高挽,身着布衣,脸不敷粉而白,口不涂朱而红,眉不着黛而弯,一双大眼睛闪烁着聪慧、坚毅的光。过早爬上眼角的鱼尾纹,刻载着她经历的坎坷和生活的艰辛,那宽肩膀与厚脚板则显示着她所能承受的重负。她虽不穿绫着缎,无环珮头饰,但却犹如这旷野里雨后的山花一样纯朴动人。她是凫(fú)村人,娘家姓仉(zhǎng),系鲁国的名门之一。她自幼睿智过人,加以受过良好的教育,故而古圣先贤,无所不知,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实乃多才与艺者也。然而,因其自幼丧母,父亲常年在外做官,继母万氏,刁钻刻薄,心狠手辣,对她百般虐待,一心欲置之于死地,故而虽系大家闺秀,却从小很少享福,倒是磨练成了一个生活的强者。其丈夫孟孙激,字公宜,虽系鲁国三桓之一的孟孙氏后裔,但因家道衰败,不知何时流落而侨居邹之凫村。孟孙激是个典型的白面书生,细高个,白皙的面庞,细眉杏眼,颇有几分秀气。由这长相不难料定,这是一个虽善良但却怯懦,生怕树叶掉下来砸破了头的青年,所以他书虽读得不少,却难入仕途,难以去闯荡官林宦海,眼下在一个富商颜崇义家做账房先生。由于为人忠厚老实,又肯废寝忘食地工作,所以不仅纵横关系处理得都很随和,也颇得主人的垂青。因他常年在外,数日难得回来一次,家庭的重负便全都落到了妻子仉氏一个人的肩上。仉氏现已身怀六甲,今日专程到沂河去观澜,对腹中的胎儿进行教育,此谓之“胎教”。

仉氏不仅颇晓诗书,知书达理,而且很有些科学头脑,自腹中有孕以来,她就没间断过对孩子进行胎教。

一碧如洗的夜空,一轮圆月大如伞盖,高挂中天,月光溶溶如水,茫茫寰宇宁静而光明,仉氏将椅子搬于当院,静坐腆腹,让胎儿接受圣洁的教育。碧绿如茵的草地上,葱茏俊茂的密林中,繁花似锦,百鸟唱和,熏风徐徐,仉氏潜入其间,或坐或仰,让胎儿接受春天气息的熏陶、清和明丽的教育。热闹的庙会,肃穆的圣殿,隆重的郊祭大典,她都想方设法去参加过,让胎儿接受礼义的教育。连降了几天大雨,沂河水定然是波澜滔天,汹涌澎湃,所以昨夜雨方停,今朝她便不顾路途泥泞地出发了。其实,沂河观澜,这也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她多么想到北海或东海去看看那无边无垠的汪洋,或者到黄河、长江去观那气吞万里的雄伟气势呀!然而不能,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允许她这样做。孔子是逢水必观,而且还要细细地加以推敲研究一番的。君子对水为何会有这样浓的兴致呢?颜回曾向孔子提出过这个问题,孔子无限深情地解释说:“水奔流不息,是哺育一切生灵之乳汁,它好像有德,德高盖世;水无定形,流必向下,或方或长,循之以理;它好像有义,义重如山,千支万流汇入汪洋,茫茫荡荡不见涯际;水好像有道,道浩烟海,穿山崖,凿石壁,从无惧色;水好像有勇,勇往直前!再者,安放必平,无高低上下;水似守法,量见多少,勿需削刮;水好像正直,无孔不入,好像明察,发源必向东,好像立志,万物入水洗涤必洁净,又好像善施教化。由此观之,水乃真君子也,它能晓人以立身处世之大道,安可不观……”原来如此!仉氏今日赴沂观澜正是为了使其孩子成为一位真君子,一个孔夫子式的圣人!……

从凫村到沂河,不足二十里路程,仉氏一早上路,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很快赶到了目的地。离河堤一里许,便听涛声若雷,震耳欲聋。待攀上坝顶,那气势真让人魂飞魄散!仉氏只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仿佛苍天正在慢慢坠落,仿佛大地正在渐渐塌陷,自己的身心正在随着波峰浪谷逐流远方。她急忙闭上双眼,伸出两手将脸遮住,同时身体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心才稍稍恢复了平静,开始意识到今天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目的。既是为了胎教,眼前这壮观的景象,岂不是培养孩子勇敢无畏精神最生动的教材!她这样想着,脸上绽开了甜丝丝的微笑,挺身而起。为了让心绪有个适应的过程,先把视线投向碧绿的原野和葱茏的河堤,然后才放眼那千军万马般的滔滔巨澜。

蜿蜒的堤坝像欢腾的长龙奔向远方,坝上白杨参天,绿柳抚堤,芦苇、荆棘、杂草丛生,高可没人,蛇蝎蜿蜒脚下,狐兔追逐林间,鸟雀欢唱枝头——好一派勃勃生机!沂河宽可百丈,河内茫茫荡荡,一片黄汤,这黄汤不似羊羔那样文静、安详,而像脱缰的野马、入水的蛟龙、下山的猛虎,在翻腾,在奔驰,在嘶吟,在咆哮,摧枯拉朽,吞天噬日。河水中不时地漂来树枝、屋梁、家具、牲畜和老幼的尸体,足见东边的雨不仅比这里下得大,而且其势急骤,给人们带来了浩劫和灾难。仉氏坐在草丛中,将很有些疲惫的上身斜依在一棵枯柳上,伸直两腿,凝视着汹涌奔腾的巨澜。她眉头紧皱,目不转睛,整个身躯半天一动不动,僵硬了一般。她不仅是在观察,而且是在思索、在分析,仿佛要从中悟出比孔夫子分析得更深刻的人生哲理。从仪态上看,她的心潮似乎十分平静,实际上却比这沂河激浪更加澎湃。她透过眼前这放纵的波涛和逐流的浮尸,看到了比河水更加混浊的社会现实,而且循着这条线索想得很多很多,想得很远很远……

周王室日益衰微,诸侯之间强并弱,大吞小,全无道义可言。兼并战乱频繁,各国莫不全力谋求富国强兵之策。小国必须自卫,以免灭亡,大国则一味扩张势力,企图称霸诸侯,乃至统一天下,于是纷纷竞尚功利,重税苛赋,榨取民脂民膏,以充实府库。

到处在征兵,妻离子散,父母无依,田园荒芜;到处在厮杀,人仰马翻,横尸遍野满城,血流成河漂橹;到处在掠夺、抢劫、放火、奸淫;到处是易子而食,折骸而炊,饿殍遍地;到处是哭嚎,哀叹和悲泣,乌云沉沉,淫雨霏霏……

后来有史学家统计,在这段历史期间,著名的攻伐战争就有:秦、晋十八次,晋、楚三次,吴、楚二十三次,吴、越八次,齐、鲁三十四次,朱、郑三十九次。这是后事,仉氏自然不知。

马嘶人吼,一队人马横冲直撞,弄得烟尘滚滚,搅得鸡犬不宁,这是国君在圈民田为园囿,一圈便是数十里,圈内百姓统统被驱逐出境,哪管他们背乡离井,四处流浪,是死是活。然后遍植树木和奇花异草,大养珍禽异兽,供国君和贵族们来此田猎取乐。

兄弟从军,父母妻子下田,谷物未收,赋税先行,民怨沸腾。兵丁衙役,闯进民宅,掠夺财物,抢劫粮食,满载而去,有敢违抗者,轻则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重则或被捉去蹲监牢,服苦役,或茅屋被纵火焚烧,一家老少无遮风避雨之所。如此一来,君主和地方则“仓廪实,府库充”,外可以用兵,内可以挥金如土。

国君宫殿之中,豪门深宅之内,食不完的珍馐美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戴不竭的金银珠宝;丝竹袅袅,广袖飘飘,歌喉甜甜,灯红酒绿赛神仙;姬妾成群,嫔妃如蚁,云雨无度,荒唐而又肮脏!如此的富贵,这般的豪华,然而,这却是些伦常丧尽的地方——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兄妹相淫,子奸其母,公纳其媳,舅娶其甥,主奴私通……

这是一所夏难遮雨、冬难避风的三间茅草房,正间停放着刚咽气的公爹,炕上躺着奄奄待毙的婆母,怀里的男婴连挣扎哭嚎的力气也没有了。丈夫长街卖女三天,今日尚未归来,多半是画饼充饥。连自身也难保的岁月,有谁还会肯再去买一张嘴呢?——他们已经断炊五天了!

旷野里,有个老者右手拄着一根比他还高的竹竿,左手拎着一只破篮,篮内是一只空碗。他一步一趋,艰难地前进,突然,只觉得一阵昏晕,跌倒在地。他挣扎了几次,试图爬起来,但终因心身力竭而没有成功,渐渐的,只有微弱的气息了。一个中年汉子经过这里,见状十分可怜,念他有一息尚存,欲扶起,救其一命。可是,当这位汉子躬下身去,用力一拉时,自己也栽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这一老一壮,相枕而卧,死在了一起。

长街之侧,朱门巍峨,石狮雄踞,门前有一个公子哥正在用白面馒头喂他那狼青猎狗。猎狗蹲坐于地,其大如牛犊。公子哥坐于竹椅之上,左手提竹篮,右手将馒头高高抛起,待馒头将落至口边时,猎狗纵身一跃,张口承之,咀而嚼之,吞而食之。街道那边,站着一群三根青筋挑着个头,面黄肌瘦的男孩,正垂涎三尺地盯着这喂狗的场面。突然,猎狗纵身扑空,馒头落地,滚过街心去,孩子们见状蜂拥而上,一心要抢到这个雪白的馒头。公子哥冷冷地笑着,用右手一指,猎狗狂叫着扑了过去。孩子们见状纷纷逃命,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扑身抓到了馒头,猎狗扑来,他来不及起身,被猎狗一口咬住脖颈,撕得血肉模糊。可怜这个饥饿的男孩,狼藉于血泊之中,右手还紧紧攥着那个白面馒头……

两个家丁搀扶着一个锦绣裹身的中年人踉踉跄跄地步出餐馆。走了一箭之地,中年人只觉得翻肠搅肚一阵恶心,哇的一声,将所饮食之酒肉饭菜尽数吐了出来。家丁急忙给他捶背、揉胸、擦衣服,半天才蹒跚着离去。一个中年讨饭婆子赶来,她怀中抱着哇哇啼哭的婴儿。母亲急忙将这些呕吐的秽物收进一只泥碗中,然后到街侧的一座门楼下盘腿坐定,将婴儿放到膝盖上,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几口下肚之后,孩子竟然止住了哭声,在美美地吃着。本已离去的三个人,回头发现这一情景,相互嘀咕了一阵,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返了回来,出其不意地夺过母亲怀中的婴儿,举过头顶,狠狠地摔了下去,待母亲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孩子已经变成了一滩血肉。大汉回到主子身边,三人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想着想着,仉氏忽然明白了,水本来清澈如明镜,如今变得这样混浊不堪,固然是因为其中混有大量泥沙,但更主要的则是反映了混浊的世态。一面铜镜,它的前面立的是一个魔鬼,镜中哪里会反映出一个美人!然而,水总是在前进,在奔腾,在流淌,泥沙必然随之而沉淀,流到前边的某一个地方,定然会变得清澈,恢复其本来面貌。社会亦是如此,无论如何,迟早总会变得清明起来,这当然需要有人付出代价和牺牲。“我的儿子大约正是为了改变这个混浊的世态而将投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她竟然喃喃自语起来。

仉氏这样想着,眼前出现了一群大汉,他们全都光着膀,坦着胸,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大家在用一种特制的工具或器械,淘那混浊的河水,河水在他们的辛勤劳动下,渐渐变得清澈明净起来。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走过来,向她深施一礼,亲切地问道:“妈妈,您看我们干得好吗?……”原来这就是她的儿子!大汉们不见了,清清的沂河水潺潺地流淌,撒着欢,跳着高,打着滚,奔向海洋,一路上留下了串串欢歌笑语。水中游鱼清晰可辨,水底是寥若晨星的金子和宝石,五光十色,璀璨耀眼,仉氏坚信:这中间必定有她的儿子!……

两个月后,仉氏又在丈夫孟孙激的陪同下去登峄山。

孟孙激的主人很是和善,凡是孟孙激提出的请求,从不拒绝,当他得知孟孙激欲陪妻子去游峄山,对腹中的孩子进行胎教时,先是大加赞赏,然后准假五日,并借给他们一辆马车。

峄山,雄峙于凫村东南三十四里处,因山中怪石万垒,络绎如丝,故名绎山,“峄”、“绎”同音,后人多写作峄山。据传说,远古时候,女娲炼石为丸,神工补天,天合而去,留下乱石滚滚,危及人间。玉皇大帝闻讯后,派了六位神仙,将亿万块石丸移置一处,堆积成峄山。这虽是神话传说,但却也道出了峄山的特点,它丸石绎连,重垒叠嶂,向有“岱南奇观”的美誉。仉氏欲游峄山,对孩子进行胎教,主要的却并非因为它奇特怪异,景色秀丽,而是因为它高大、雄奇、险峻。当然,在这些方面,它远不如泰山,可惜如今的仉氏,已无力攀登泰山了。因为山的高大,便可以培养孩子坚毅的攀登精神,使孩子能够视野广阔,心胸豁达,处事居高临下;因为山的雄奇、险峻,便能够培养孩子的勇敢精神,使其临危不惧,朝着既定的方向与目标勇往直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公元前390年,亦即周安王十二年,这是个风调雨顺的年景,到了金秋八月,满山硕果累累,遍地谷米飘香,农民们正在开镰收割,个个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漫山遍野响起了欢快的笑声,嘹亮的歌声和高亢的劳动号子声,弥漫着奔放热烈的气氛。八月十七日上午,一辆双乘马车缓缓行驶在通往峄山的乡道上,车内坐的是孟孙激和他的夫人仉氏。御者坐在车辕上,怀抱鞭杆,任两匹枣红马缓缰慢行,为的是车内的仉氏不受颠簸。马脖子上的铜铃在有节奏地响着,清脆,和谐,传得很远,融进了金色的田野和蔚蓝的天空。

来到峄山脚下,已是午时,三人草草用了午餐,御者于客店安歇,马匹自有店家照料,孟孙激搀扶着夫人从子孙石处开始登山。一路登来,沿途先后就有白花花的荞麦石,斑斓的虎皮石,伸颈伏卧的龙龟石,张着大口的簸箕石等,诸石耸立相迎。回马岭陡如刀削,聚仙桥上有烟笼雾罩,下有云穿气腾。过了聚仙桥便是南天门。门旁石崖屏立,高可数丈,崖前是石坊、石殿和石碑。南天门东有船石,西有栈道,下临深渊,阴森可怖,上依绝壁,勾魂摄魄。

过了南天门而“凌霄直上”,则是另一番景致——悬崖、峭壁、飞岩比比皆是,林深木秀,景色宜人。试剑石拔地而立,高一丈多,宽厚却不足三尺,赫然有中缝通裂,形若剑劈,颇有妙趣。八卦石为八块巨石相抱而成,相传为伏羲氏曲演八卦之处。丸石相挨相迭,相斗相错,颠连起伏,奇不可喻,巧不可言。丸石之下,形成了无效的天然洞穴,洞洞相通,穴穴相连,浑然一体,称为“峄孔”。山中名洞三十三处,时西南风正紧,各洞泉水同时涌涨,蔚为壮观。

行不多时,便来到了白云洞。游人至此,宛若腾云驾雾一般,大有飘飘欲仙之感,悲喜全无,宠辱皆忘,超尘脱俗,意趣盎然。后人在洞外加了一座建筑,谓之“白云宫”,亦称白云五华宫或通明天宫,有诗赞曰:“宫里白云来,宫外白云去,来去看白云,云深不知处。”洞内有一泉眼,俗传与东海相通连,故称“海眼”。洞外有一山泉,泉水奔突,千人饮之不竭,被誉为“圣水井”。

伫立于白云洞外,举首仰望峄山极顶,五块巨石并肩抱立,形若芙蓉,故名五华峰。五华峰怪石嶙峋,陡峭如削,登攀之路藏在丸石之下,千回百折,人在其下匍匐而进,如入迷宫,正如后人所描写的那样:“窈窕岖嵚(qīn),十步九折,忽灭忽明,或失足不能出,大叫惊绝。”及至登上五华峰顶,脚踏“仙人棋迹”,头顶蓝天,手抚白云,顿觉心胸大开,如释重负。五华峰周围有居龙洞、车辋(wǎng)石、探海石等胜迹奇观。探海石上削下丰,如引颈探物之状,下临深渊,烟云滚滚,似大海中的波涛。探海石与数十丈的锦屏岩遥相对峙,其势极为险要。天晴日朗之时,站在石上可隐见东海。

年轻力壮的棒小伙登山,尚且需沿途歇息数次,及至攀上五华峰,便都个个气喘若牛,更何况是文弱的孟孙激和大腹便便的仉氏呢?他们登几步,喘一气,攀一程,歇半晌,喘喘歇歇,好不艰难,孟孙澈几次提出就此止步,都被仉氏严词拒绝了,她说:“回首以往,妾的生活经历,并不比脚下的路更平坦,既然无论怎样艰难的路都走过来了,今日为何不能攀上峰顶呢?再者,今番登山,目的全在对孩子进行胎教,倘一遇险阻便裹足不前,我们的儿子将来何以能成大器呢?”孟孙激被妻子问得瞠目结舌,只好继续攀登。是呀,人总得有个精神支柱,有个追求,有个奋斗目标,这才是不可战胜的力量。

这一夜,他们夫妻就露宿在五华峰上。本来体质就弱,自己攀登以外,还需照料妻子,待登上峰顶,孟孙激浑身上下就像散了架一般,晚饭干粮也顾不上啃,来到一块背风的青石下,将草丛一分,倒身便呼呼地睡了过去,睡的是那样香,那样甜。仉氏却跟丈夫截然相反,她特别兴奋,异常激动,丝毫也不感到疲劳和困倦。她怀孕九个多月,居然登上了峄山极顶,这就意味着,自己的孩子将是个不畏艰难险阻的强者。月亮升起来了,今夜的月亮特别圆,特别大,特别亮,而且离自己是那样的近,光线是那样的柔和,仿佛正在缓缓地走来,亲切地微笑着,要与自己促膝倾肠。夜空很是洁净,云彩一丝不见,仿佛刚刚用清水洗过一般,只有几颗明亮的星星,稀疏地散在各处,蓝宝石似的眨动着活泼调皮的眼睛,点缀得清明的夜空和谐有致,美妙多情。仉氏斜依在丈夫的身边,明亮的月光倾泻下来,轻纱似的笼罩着他们,仿佛是躺在柔软的罗帐内。秋虫在枝叶间、草丛中和泥土里唧唧地鸣着,轻音乐似的催人入睡,然而仉氏却在想,如此良宵明月,睡去实在是可惜,于是她爬起身来,在峰顶上漫步,借着如水的月光,欣赏大自然的杰作,目的自然主要是为了腹中的孩子。

风落了,起雾了,愈来愈浓,月光变得朦胧起来,远山近树、奇峰怪石,渐次隐没。仉氏攀上了一块平坦如砥的黑石,透过茫茫雾霭,极力向四方眺望。

她仿佛看到了田野里的五谷业已收尽,农民们正在挥鞭吆牛,耕翻着土地,耕深耙细耢平之后,耧铃清脆而有节奏地响着,将麦种均匀地播进松软而肥沃的泥土之中,播下了他们对来年的希望。

她仿佛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农民在荒野、平川和丘岭之上,阵线数百里,挥锨抡镐,肩挑人抬,车运船载,这是在开凿运河,将大河、湖泊连结起来,开沟凿渠,将运河挖掘至所需要的地方,引河水灌溉,夺得谷物丰收。

她仿佛看到,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江河岸边,湖泊周围,井台侧畔,到处在用桔槔(jiégāo)汲水灌田。这桔槔也称“桥”,是两根直木组织成的,一根直木垂直竖立于水畔,另一根直木用绳横挂在竖立直木的顶上。在这根横挂的直木上,一端结着大石块,一端系着长绳,绳的下端挂着汲瓶或水桶,利用杠杆的原理来汲水。汲水者手把长绳一拉,让汲瓶或水桶浸于水中,待瓶或桶中水满之后,把绳一放,由于一端结有石块,汲瓶或水桶就升上来了。桔槔的构造和工作情形,后来有人描写道:“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速)如佚(yì)汤。”“引之则俯,舍之则仰。”

她仿佛看到,北海之滨,东海之岸,咸水湖畔,到处都有无数作坊。这成群结队的作坊,茅屋虽低,烟囱却高,一排排,一行行,昼夜不息地冒着黑烟。每一个烟囱的下边,都有一口大铜锅,锅旁立着一个膀大腰粗的汉子,他们打着赤膀,手持一根粗而长的木棒,不停地在铜锅里搅来搅去,汗水雨点似的滴进锅里。这些赤膊上阵的汉子是在煮盐。

她仿佛看到,山洼里人多如蚁,熙来攘往,既繁忙,又热闹。原来这座山出产铁矿石,数以百计的工人在大山腹中开采,这些往来穿梭的人是在忙着搬运矿石。矿石运至城镇,和木炭一层夹一层地从炉子上面加进去,生了火,用无数人来鼓动排橐(tuó)吹风,提高炉温,使矿石熔化流出,便成铸铁或锻铁,橐是一个特制的有弹性的大皮囊,其形若橐,故而得名。其两端紧括,中部鼓起,好似驼峰,旁边洞口装有竹管,通进炉内。橐上有陶制的把柄,以手操柄,用力鼓动,风便吹进炉内,令炉中木炭燃烧,从而提高炼炉的温度。每个炼炉所用橐数不一,炼炉愈大使用的橐就愈多,故称“排橐”。铸铁与锻铁运进工场,锻造制作成种田所用的耜(lǚ)和耨(nòu),以及作战所用的刀、枪、剑、戟。

她仿佛看到了天下的木工业、漆器业、陶业、皮革业、纺织业、人造琉璃业等在蓬蓬勃勃地飞速发展的情形,总之,她看到了儿子降生的时代,生活的土壤,成长的基础……

仉氏毕竟是怀胎九月有余,又颠簸、攀登,劳累了一天,她这样看着,想着,竟也酣然入梦了,上边这些,也许正是她的梦境呢……

不知睡了多久,剧烈的腹疼把仉氏从梦中搅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右手使劲按着小腹,艰难地站起身来,坚持着在黑石上溜达了一会儿,似乎疼痛稍有减轻。她知道,孩子就要降生了,必须把丈夫唤醒,急忙下山,不然的话……然而就在这时,东方的美景吸引了她,使她忘记了腹疼,忘记了将有可能发生的不幸。

她石雕铁铸般地伫立于黑石之上,面向东方,一动不劲。

高山上的气候瞬息万变,浓雾早已隐匿消散;天宇晶莹碧透,晨星寥寥可数。极天一抹朱红,须臾变得五彩缤纷。五彩云在慢慢扩散,渐渐变淡,呈玫瑰红,橘红,桃红。漫天浮云,无不渲染,其状各异——有的若怪兽,有的状老人,有的似仙女下凡;有的类马尾迎风,有的像鲲鹏展翅。其中有一片火凤凰似的云朵逆风迅速向西飘去,仉氏的视线在跟随着它移动。为了捕捉这朵红云的去向,她不得不随着慢慢地转过身去。突然,红云在邹、鲁交界的一处上空停住了,仉氏不由得心里一震,莫非它的下边就是我们的凫村?

“快来看呀,太阳出来了,多么美呀!……”有人在高声叫喊。一呼百应,呼啦啦,一群人拥了过来。

仉氏闻声转身向东,因用力过猛,只觉得一阵恶心,热血上涌,小腹欲裂,头晕目眩,脚下踉踉跄跄,一头栽下了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