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上了五华峰顶,观看日出胜景。有心者发现黑石上有一少妇在痛苦地跌跌撞撞,误认为是自杀前的熬煎,忙约了几个人上前劝慰。恰巧等他们赶到黑石下,少妇一头栽了下来,他们眼疾手快,急忙伸手承接住。少妇坠入怀抱,没有落地,自然不曾摔着,但她却已经昏过去了。于是众人顾不得看日出,有的呼叫,有的诊脉,有的掐人中,有的在寻找她的亲人。
孟孙激睡得正香,被脚步声和喧闹声惊醒。他爬起身来,见妻子不在身边,忙动身去寻,发现峰顶黑石下有许多人在徘徊,急忙赶了过来。当他弄清了事情的究竟,先是向众人千恩万谢,然后急忙雇肩舆,抬着耳断头低的妻子匆匆下山。
下得山来,急忙上车,赶回凫村。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孩子便哇哇地降生了,是个男孩,又白又胖。仉氏自从峰顶黑石上栽下来,便一直昏迷不省人事,孩子降生后她才慢慢地睁开了双眼,仿佛困乏已极,美美地睡了一觉之后,顿觉精神振奋,孩子是怎样生下来的,她却全然不知。大约天底下的女人分娩,没有比这再顺利的了,母亲毫无痛苦,孩子脐带自断,胞衣自落,除了初离母体时哭了三五声,算作向这个世界报到,然后便悠闲地玩耍,甜蜜蜜地微笑,笑对这个变革着的动乱社会。
回到家中,一切安置妥帖,仉氏请丈夫快给孩子起个名字。孟孙激光顾了高兴,竟把这件大事给忘了。他略加思索,然后脱口说道:“儿子是在马车上出生的,就唤做孟轲,字子舆吧!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仉氏微笑着点点头,她欣然地同意了。轲、舆,车也,除孩子降生于车以外,她想得比丈夫更远、更深些。第一,今日之事,倘无主人借给他们这辆马车,恐怕就要糟糕,自己的性命不足惜,绝了孟孙氏的宗嗣则罪莫大焉,为了永世感戴主人的恩德,丈夫给孩子取的这个名字,也是恰如其分的。第二,这是主要的,车既能载物,又可乘人,她希望儿子这辆车能够普度众生,将灾难深重的人们运往幸福的天地……
孟孙激夫妇的日子虽说过得十分清贫,但为了表达喜悦的心情,在孩子生下的第十二日,按照当地的习俗,也还是排排场场地庆贺了一番,他们的主人颜崇义也应邀前来做客,热闹的场面,喜庆的气氛,自不必说。主人见小孟轲长得方圆大脸,眉清目秀,耳大垂腮,特别是眉宇间那广阔的地域,正所谓“天庭饱满,地阔方圆”,标志着他的博大胸怀。看得出来,这将是一个永垂青史的人物。主人除了大加赞誉和送了一份厚礼外,还再三叮嘱年轻的父母,要精心培养,经济上有困难,尽可和他打招呼,他定然解囊资助。从此,主人恩准孟孙激每月回家一趟,于是这三间茅屋里便充满了生机与活力,洋溢着甜美和乐的气氛。有的青年夫妻不愿生孩子,怕的是生了孩子,彼此间的爱就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冲淡了夫妻之情。这种认识其实是片面的,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家庭的未来,父母的希望,生了孩子,不仅不能淡化夫妻间的情爱,反而会使其更集中,更专一,更有力度和更带有方向性。小孟轲的降生,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仉氏白天操持家务,常常忙得顾不了亲孩子,夜间则将心思全集中到了儿子身上,特别是当丈夫归来的时候,茅屋里的灯光常常通宵达旦,夫妻兴奋得彻夜不眠。小孟轲不仅长得天真活泼,而且精力特别充沛健旺,睡眠极少,每每瞪着机灵的大眼睛,一夜不知困倦。爸爸妈妈逗他玩,给他背诗,唱歌,讲故事。妈妈肚子里装着好多好多的故事,诸如兄妹成亲而生万民、伏羲演八卦、女娲炼石补天、神农种百草、羿射九日、嫦娥奔月、黄帝造舟车、尧舜禅让、大禹治水、武王伐纣、孔子作《春秋》之类,一讲就是一大串,好像永远也讲不完。说也奇怪,这些故事仿佛小孟轲全能听懂,他的表情随着母亲的讲叙而变化,有时微笑,有时皱眉,有时怒容满面,有时激动不已。每当这时,茅草屋里便激荡着醉心的笑声,夜深人静,这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人非禽兽,孰能无情!孟孙激牢记“知恩不报非君子”的古训,工作更加卖力了,常常是夜以继日地干,渐渐的身体消瘦了,体质变弱了,精力不济了。妻子和主人都劝他多自保重,但一颗善良的心和迂腐的脾性驱使着他固执地坚持下去。时间如流水,很快地过去了两年,第三年深秋,一个阴风凄厉的夜晚,孟孙激正在店铺里守夜。所谓守夜,并非是像兵卒更夫那样彻夜不眠,不过是在店铺里睡觉罢了。半夜时分,他被一阵叮当声从睡梦中惊醒。屏息细听,响声尚在墙外,他料定这是盗贼正在挖墙穿洞,欲进店来偷盗。也是他生性迂腐,为了捉活的,他悄悄起身,摸黑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到后厢去将惟一尚在的伙计唤起。
那个伙计先是不肯,骂孟孙激神经过敏,草木皆兵,又推说今晚非他守夜,来了盗贼也与他无关。后来虽勉强答应,但却磨磨蹭蹭,总也爬不起,穿不就,急得孟孙激浑身冒汗。孟孙激一心只想活捉盗贼,竟没有想到盗贼会成群结伙而来。待他们赶到前边店铺时,盗贼们高举火把,有的在抢物,有的在翻钱,孟孙激忙操起一杆守夜用的长枪与之搏斗。猛虎难斗一群狼,更何况孟孙激并非猛虎,而是一个文弱的账房先生,他的敌手倒是个个如狼似虎,这就注定了他今夜必将以丧生而告终。一个盗贼端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刺了过来,孟孙激的长枪用力一拨,匕首不翼而飞了。盗贼毕竟是做贼心虚,虽来人不少,携带的却都是短武器,与孟孙激交战不能近身,因而总是吃亏。孟孙激虽非赳赳武士,但手中的长枪帮了他的大忙,左刺右突,颇占优势。正当他挺枪去对付一个大汉时,后脑勺被人狠命一击,仆倒在地,脑浆迸裂而亡。这个狠命棒击孟孙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后厢睡觉的伙计,他是盗贼的同伙。这家伙早已偷偷将过道里通街的大门打开,让盗贼畅通无阻,至于挖墙穿洞,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丈夫离去时欢天喜地,如今归来却尸骨不全,这对妻子的打击,无异于五雷轰顶,炸得她懵头转向,魂飞魄散。她只觉得天在坠落,地在塌陷,星辰隐没,日月无光,眼前一片昏暗。仿佛正有一把锋利的钢刀扎入她的心窝,她的五脏六腑都在淋漓着鲜红的血滴。她似乎正在掉进万丈魔窟,迎接她的是狼虫虎豹,妖魔鬼怪……她扑在丈夫的尸身上大放悲声,只哭得天阴地晦,乌云翻滚,淫雨霏霏;只哭得亲友垂泪,童叟眼红,邻里不炊。人们并不上前劝慰,任其将一腔悲痛化作汪汪泪水尽情地抛洒,因为在这种时候,劝慰是不近人情的,语言是苍白无力的。
若干时辰过去了,仉氏几次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心哭碎了,泪水哭干了,嗓子哭哑了,眼皮哭肿了……孟母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女人,哭过之后坚强地站了起来,与颜崇义及邻里的长者协商料理丈夫的丧事。衣衾棺椁,丧葬费用,均由主人负担,颜崇义还极力主张要将丧事办得排场体面些。孟母则认为人死如灯灭,何必要多耗费钱财!经过再三交涉,最后折中而行之。许多好心的亲朋和邻人,都来怂恿孟母趁机向颜崇义索取巨款,以备他们孤儿寡母今生之费。现在她索要多少都不算过分,因为温文尔雅的青年,其价值是无限的,更何况还撇下这样年轻的妻子和无知的孩子呢?但孟母不肯这样做。孔子说:“见义不为,无勇也。”又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丈夫是照孔夫子的教导行事的,他做得对,他在关键时刻勇敢无畏,不怯懦,不退缩,不苟且偷生,这正是自己所希望和景仰的形象。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丈夫以先贤为榜样,对主人尽心竭力,对朋友诚实可信,他是个真君子,自己怎么能有不仁之举呢?那样做,岂不是往丈夫脸上抹灰,玷污丈夫的品格,让他到另一个世界上去矮人三分吗?再说轲儿已经三岁,开始懂事,将来怎样向他讲述其父的为人和死呢?因而,她对主人无任何要求,按丧礼小殓给丈夫净面,大殓把丈夫入棺。轲儿太小,不懂事,母亲便抱着他守灵,铺苫(睡在革上),枕块(枕着土块睡觉)、啜粥(吃素食稀饭)、倚庐(住草棚),以尽人子之孝。孟母待人,素来宽厚仁慈,亲友莫不恭而敬之。虽说她们自己的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靠节衣缩食来维持艰难的生计,但却时常周济四邻八舍,救人燃眉之急,被邻里视为知己和贴心人。如今,孟母惨遭不幸,人们无不同情悲叹,女人们多半在陪着流泪。孟父出殡这天,全村人都来了,“执绋”者(原指拉灵车绳,此指送葬之意)竟多至数百人。引幡的,打旗的,奏哀乐的,搀孝的,抬杠的,执引的,叫号的,路祭的,摆满了长长的一条街。随着一声“起杠”的吆喝声,亲友恸号,哀乐悲鸣,妇孺垂泪,仉氏怀抱麻服裹(dié)的轲儿在灵前燔柴、献爵、奠帛、行礼,然后送灵柩至马鞍山东麓安葬。
孟轲长到四岁,成了孩子们的天然领袖。成群结队的孩子们,常在他的统率下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他们有时成亲办喜事,有时猫捉老鼠,有时看瓜偷瓜,有时兵分两家、相互厮杀,等等,但最多的还是殡葬埋死人。在这些玩耍和游戏中,连那些比孟轲大三四岁的孩子也都服从他的指挥,甘愿承受他的责罚。
凫村西是一片荒冢,周围十里八村,死了人都到此来埋葬,因而这里常年哀乐鸣奏,号哭声不绝。孩子们最善于模仿,见大人们如何,他们就照着样子做,于是这殡葬筑埋活动,就成了他们游戏的主要内容。有哪个孩子回家偷来了母亲的梳妆匣子,里边随便放一块石头,算作死人。匣子上系了细绳,由四个人抬着,这便是灵柩。灵柩前是引幡的,打旗的,奏哀乐的。那奏哀乐的孩子们折一根树枝做乐器,用口模仿各种乐器的声音,摇头晃脑,好不热闹。灵柩的后边则是送葬的男女,他们有时哭爹,有时号娘,悲恸凄厉。这声势浩荡的丧葬队伍,全由孟轲发号施令,孟轲说行则行,说止则止;孟轲说吹则吹,说打则打;孟轲下令“放悲声”,则男女悲声阵阵,响遏行云;孟轲说声“节哀”,哭声便戛然而止,旷野里只留下声声抽泣。待来到墓地,孟轲一声“落杠”,灵柩徐徐坠于事先挖好的坟坑内,吹鼓手奏“下葬曲”,亲朋吊祭,子孙尽哀,到场者全都磕三个头,抓三把新土抛于棺椁之上,然后由专人撒土筑埋,埋成一个馒头似的小坟丘。到此,一场庄严的丧葬活动方告结束,孩子们高兴得拥抱、追逐、摔跤、耍欢、打滚,其乐无穷。
自丈夫死后,孟母的生活更加孤寂,更加艰难了,虽说颜崇义时有资助,但总比不上丈夫在世时那样清流活水,源源不绝。颜崇义再三强调,有事情尽管去找他,他绝不会坐视不管。然而孟母是个极要强的人,非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她是不会轻易去求人,去给人添麻烦的。她除了耕种二亩薄地,打粮母子糊口以外,还纺纱织布,除去母子的穿戴,则是换点灯油炭火,生活勉强可以维持。穷家过日,靠的是克勤克俭,孟母鸡未鸣而入机织,二更鼓响尚未休息,天天这样,年年如此。为了多纺一尺纱,多织一寸布,夏日夜短,她常在机上过夜,夜以继日地操劳,困倦已极,就伏在织布机上打个盹儿。冬日天寒,茅屋四壁透风,手握湿淋淋的纱线,寒彻肌骨,猫咬似的既疼痛又麻木,竟不知道自己的两手长在何处。入冬不到旬日,便十指皲裂,裂口犹如婴儿的小嘴一般,脓血淋漓,稍不小心,就会将白纱棉布污得点点殷红。尽管如此,孟母并未放弃对轲儿的教育,她有计划地给孩子讲《诗》,讲《礼》,讲《论语》,讲《春秋》,由浅入深,由易到难,讲解之后,留下作业让孩子背诵练习。可是,无论讲授多深,轲儿总不以为难;不管布置多少,孩子总是应付有裕,转眼就逃出了家门。母亲像似在对付一匹小马驹,载重了,怕压坏,载轻了,又压不住,拴不牢。为生计所迫,孟母毕竟是太忙了,常常顾不得孩子的学习,忘记了孩子的存在,一旦想起,只好出门去寻。有好几次,孟母经人指点,在村西的荒坟冢寻到了轲儿同他的小伙伴们,他们那丧葬筑埋惟妙惟肖的情形,弄得孟母哭笑不得。似这样下去,孩子将会发展到哪里去?孟氏的振兴将靠谁人?但是,孩子们的天真活泼,轲儿的组织指挥才能却使孟母由衷的喜悦。这能怨孩子们吗?不能!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成长,势必只能如此。她认定,这里的环境是不利于轲儿成长的,孔子说:“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居住的地方,要有仁德这才好。选择住处,没有仁德,怎么能算是聪明呢?)不是为了显示自身的聪明,而是为了轲儿的成才,她萌发了迁居的念头。她没有责怪孩子,只给他讲了许多道理。孩子虽点头称是,行为上却依然如故,全没有转变的希望,这就更坚定了母亲迁居的信念。然而,孤儿寡母,迁居谈何容易!有道是“安土重迁”,确实是故土难离呀!孟母这样思前虑后,总也没有成行。
一年后发生的一件事,迫使着孟母下定了迁居的决心,而且刻不容缓。
战国时候的丧葬,富豪人家锦衣美衾,内棺外椁,贫穷不堪者只能藁(gǎo)葬(用草苫裹尸),夭亡的孩子则很少有人掩埋,多半弃尸于沟壑,任狗撕狼掠。夏秋之交的一个中午,有一个孩子在柳林里发现了一具男婴的尸体。孟轲获悉情报后,立即组织指挥他的小伙伴们为其举行了安葬仪式,声势之浩大,场面之壮观,气氛之肃穆,前所未有。墓地里多了一处新坟,他们知道,这是邻村一家财主新埋的祖宗。既然财主的祖宗埋在这里,这个地方一定不错,再说,这个地方土暄,挖坑省事。孩子们的思想总是单纯的,想法总是天真的,哪知道却捅了马蜂窝。财主闻讯,雷霆震怒,说是挖漏了他家的地气,破坏了他家的风水,倘无人发现,他家岂不是要世代兼祭一块穷鬼家的赖肉吗?因而定要去告官,严加追究。孩子闯了大祸,母亲吓得面如土灰,左邻右舍都来宽慰孟母,帮助她想对策。小孟轲却毫不在意,他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公墓,他可以葬,我们为何就不能葬呢?怕坏了风水,他为何不将祖宗葬到自家的私田里呢?”
母亲流着泪制止说:“你给我住嘴!难道你就不怕被捉去见官吗?”
“见官有何可怕!”孟轲把脖一梗,脸一扬说,“我们都是不到十岁的孩子,大家是在做游戏,并未犯律条,官能把我们怎么样?”
在场的人听了小孟轲的话,有的竟扑哧的一声笑了。是呀,未成人的孩子,犯了错误,法律是不追究的,那财主告官也是枉然,众人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才渐渐落了地。尽管如此,善良的人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是孟母的人缘好,遇事大家都肯热情相助,有村里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出面,软硬兼施,很快调停平息了这一风波。
风波平息了,麻烦没有惹大,但环境对孩子的影响却依然尚在,故而孟母决定即刻迁居。
在颜崇义的大力支持与协助下,孟母迁居进行得十分顺利,从凫村迁到了庙户营(今山东邹县城西北三里处)来居住。庙户营是一座蛮大的集镇,镇上商店、作坊、饭庄、茶馆、赌场、应有尽有。每逢二、六赶大集,四乡的百姓潮水般地涌来,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行商坐贾,吆三喝四,悍男秀女,讲买讲卖——一派繁华景象。孟母的居处在街市的中心,左有屠宰场,右有丝绸店,对门是铁匠铺,不远处是四海饭庄。尽管母亲对孩子的学习抓得很紧,管得很严,但这环境却极不利于孩子的学习。早饭后,小孟轲翻开《论语》,开始诵读:“学而时习之……”,突然,东院传来了肥猪的嚎叫声,尖而厉,凄而惨,孟轲连忙用双手掩住耳朵。过了一会儿,猪不叫了,大约已被杀死,孟轲振作精神,重又诵读“学而时习之……”叮叮当,叮叮当,叮当叮当,叮叮当……对面铺子里的打铁声吵得他心烦意乱,索性把书推开,欲到门外去散散心,可是走了不到三五步,他又收住了脚。他想起了娘的谆谆叮嘱,怕伤娘的心,便强迫着自己重又坐定,硬着头皮翻开书,再次读了起来:“学而时习之……”“漂亮的丝绸呵,价钱便宜哪!”西隔壁响亮的叫卖声与对门的打铁声组成强有力的气浪,这噪声的气浪将小孟轲紧紧地包围、吞噬……
六七岁的孩子,自制力总是很有限的。每逢集日,门外人声若潮,前街后市,真比唱大戏还热闹,小孟轲被圈在家里读书,他哪里能够专心致志,常常趁母亲不注意而溜出门去。离开家的孟轲,犹如飞出樊笼的小鸟,他前街跑,后街串,大饱眼福。这孩子生就的聪明,无论是叫买,还是叫卖,他听一次,看一遍,就能模仿出那声音腔调,就能做出那姿势动作,时常逗得人们哄堂大笑。
八月十八日是小孟轲的生日,母亲放了他一天的假,在这一天里,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玩个痛快,不必再背《诗》或读《论语》了。这天午餐,母亲还为他做了鸡卤面。当面条盛进陶盘,浇上了鸡卤,小孟轲将母亲推至几边落座,说道:“娘每日织布做饭,实在辛劳,今日让孩儿我端面来孝敬您老人家。”
孟母听了,满腔欣喜,周身温暖,两行热泪。孩子六岁了,知情了,懂事了,她微笑着安坐于座,等待着儿子孝敬。
小孟轲肩搭葛巾,手托陶盘,边走边吆喝:“香喷喷,热腾腾的鸡卤面来喽!”他来到几边,滑稽地躬身,微笑:“孟太太,请用面!”他双手将陶盘端至母亲面前,九十度鞠躬,后退,转身,返回了灶间——满嘴油腔滑调,十足的奴才相。这些,小孟轲都是从四海饭庄堂倌儿那儿学来的。
孟母再也坐不住了,她双眉紧锁,满面愁容,两汪热泪,愣怔怔地坐在那儿出神,待小孟轲再次端面走来,见状惊吓得陶盘落地,摔得粉碎,鸡卤淋漓遍下裳,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母亲没有责备儿子什么,也不急于给他擦拭那满裳油污。她伸出双臂,将儿子揽入怀中,搂抱得紧紧,紧紧,泪水像断了丝的珠子,扑簌簌地落到了儿子的脸上、身上,打湿了孩子的衣衫……
身居闹市,有碍于孩子的读书学习,孟母早已意识到了目下环境的危害,但鉴于迁居之难,她不敢轻易萌发再迁之念。今日之事,很使她伤心,更令她忧虑,这样长此下去,皎皎之缟,岂不就要污染得斑驳狼藉!
多年以后,孟母还为这件不愉快的往事忏悔,她责怪自己当时的感情太脆弱,孩子朝思夜盼,生日这天是那样的兴高采烈,自己的不理智,竟害得他未吃一口面条,伤害了他幼小纯洁的心灵。
小孟轲确实是懂事了,转过年的春天,母亲过生日,他买来了生日食物和一株盆栽青松,为母亲庆寿,敬祝母亲“寿比南山松不老”!不满七岁的孩子,竟然想得如此周到,买的寿礼又是这样的讲究,母亲怎么能够不喜出望外,心醉融融呢?孟轲的这一举动,给母亲带来的固然是喜悦和兴奋,但也有忧伤和苦恼。他小小年纪,从哪儿弄来的钱币呢?经询问,儿子毫不掩饰地告诉母亲,是自己做生意低价买高价卖赚来的,本钱则是跟一个小朋友的父亲借来的。这次母亲极力克制着自己,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悦与心灵上的苦痛。她先是苦口婆心地给孩子讲了许多“义”与“利”的道理,以及做人应该怎样诚实无欺,光明磊落,然后问清了卖主和差价,牵着孩子的手把赚得的钱逐一归还人家。这次孟母虽未伤心落泪,但却在心灵深处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再次迁居,势在必行。
来庙户营以后,吸引小孟轲魅力最大的地方,是东院的杀猪点,小孟轲崇拜得五体投地者,是那位杀猪的杜师傅。每当读书休息的时候,小孟轲就跑到东院去看杀猪的。这位杜师傅二十出头年纪,车轴汉子,粗而短,胳膊上的肌肉块块饱绽,巴掌一伸,五根指头扑棱棱的,小棒槌一般。他为人很和气,总是主动跟人打招呼,未曾开言先带笑,对猪却心狠手辣。说声要杀,他手持锋利的铁钩,来到储存着很多肥猪的大圈边,选定一头,铁钩一伸,挂着它的下巴就往外拽。猪往后挣,他往前拉,杜师傅的力气真大,三四百斤重的大猪硬是挣不过他,勿须别人帮忙,他一个人就能将猪拖出高高的圈墙。每当这个时候,小孟轲总是在埋怨这些猪真笨,为什么要拼命向后挣呢?猛然将头向前一探,铁钩就可以缓掉,自己岂不就可以逃之夭夭了吗?休看这位杜师傅颇有些呆头憨脑的样子,杀起猪来却迅速而又麻利。待猪被拖至矮桌边,只见他钩子一抛,猫腰一抱,猪便被按放到了矮桌之上。与此同时,举起木棒,照准猪的头部猛力一击,接着便是一把尖刀从颈下刺进,连半只胳膊也捅了进去,手臂用力一搅,拔出,殷红的鲜血哗哗流淌。血尚未流尽,只听哧的一声响,猪头被割了下来,抛在一边。接着便是卸蹄,剖腹,开膛,剥皮、拆骨。这一切相继而行,风驰电掣一般,令观者目不暇接,耳边只听哧哧、嚓嚓、霍霍的响,颇有音乐的韵律。杜师傅卖肉也是高手,他的腕子便是秤,买者喊出斤数,他哧的一刀下去,割一块称称,总不差上下,久而久之,人们便称呼他“杜一刀”,他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小孟轲每每看得出神,愣得发呆,他真羡慕极了!
一天,孟母外出,留轲儿在家读书看门。傍晚归来,见小院当中围着一群孩子,一个个指手画脚,有说有笑,许多孩子的两手、遍身和脸上满是泥巴,泥猴一般。孟母莫名其妙,忙上前去看个究竟。原来孩子群中安放着那张他们母子吃饭的小矮桌,矮桌上是一头泥猪,四腿朝天,似乎很是肥壮,小孟轲腰系娘的花圈裙,手操竹刀,正在全神贯注地给那泥猪剖腹开膛。她伫立于人群之外,静静地观看了一会,没有惊动孩子们,轻轻地叹息着,默默地离去了。孩子们由于兴奋异常,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杀猪的孟轲身上,谁也没有发现孟母的归来。
这天夜里,孟母如卧针毡,翻来覆去,一宿不曾合眼,她在筹划着再次迁居的具体事宜。第二天上午,她没有上机织布,就杀猪这件事,给轲儿讲解了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应该具有的理想、追求和抱负。小孟轲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地提出许多疑问,最后攥着小拳头表示:“孩儿一定听娘的话,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孔夫子那样的博学君子!”
如今的小孟轲正站在十字路口上,有两股力量在牵制他,在拽拉他,一股是母亲的说教和书本的诲谕,一股是环境的熏陶和生活的耳濡目染,看来后者要比前者强大得多,因而他总是有违母教,总是在招惹麻烦。
事后不久的一个傍晚,孟母在机上织布,轲儿奉母命在灶间烧火做饭。突然,怒气冲冲地闯进一个农民模样的汉子,他进门就嚷:“这是孟孙氏的家吗?”
“正是,不知老爹有何贵干。”小孟轲急忙爬起身来,迎上前去,很有礼貌地接待这位不速之客。
“你就是小孟轲吧?”来人用手指点着孟轲的鼻尖问。
“孺子就是孟轲,不知老爹有何见教。”孟轲依然彬彬有礼。
“还见教呢,我是来找你小子算账的!”汉子吼声若雷。
“笑话。”小孟轲若无其事地说,“你我素不相识,孺子何以会欠老爹的账呢?”小孟轲说着,莫名其妙地伸出两只小手。
“是谁带领一伙孩子宰杀了我家的猪豚,你小子还敢赖账吗?”汉子更加火冒三丈。
原来如此。闻听此言,小孟轲不仅不畏惧,反而嘿嘿地笑了,然后说道:“贵府的猪豚饲于圈内,我等一群孩子,何以能够捉到呢?”
“这畜牲跳圈,逃出了家门,不知藏在何处,被你们捉到。”农民自古都是诚实坦白的,不会说假话。
小孟轲颇显斯文地说:“既如此,这猪豚我等是捡来的,而不是偷来的。捡而找不到失主,无法归还,我等宰而杀之,烧而食之,何罪之有?今老爹来找孺子算账,岂不无理取闹!”
这位农民汉子被小孟轲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像泄了气的皮球,长吁短叹,叹息自己的命运不济。
因机声嘈杂,专心织布的孟母并未察觉有人找上门来算账,待农民汉子大吵大嚷,声若洪钟,才搅得她如梦初醒。她并未急于下机来评判是非,批评训斥儿子,而是在那里侧耳静听。渐浙的,她明辨了是非曲直,很为轲儿的气度、机敏和能言善辩而惊喜,心中热乎乎、甜丝丝的,仿佛正有一块蜜糖在慢慢融化。但是,不管怎么说,孩子们宰杀人家的猪豚,总是理亏的。再说,庄户人饲养一头猪多么不容易呀,在他们的心目中,猪犹似心肝宝贝,一旦丧生,怎能不疼得抠心挖胆般呢?她看这汉子衣衫褴褛,没精打采,实在是可怜,便从里屋走出来,批评了孩子们的过错,劝慰了农民汉子一番,并招待他吃了午饭。
孟轲今天说的,并非全是实话。不错,这猪豚不是偷的,而是捡的,当他们在村后的柳树丛中发现这头小猪时,正被一只恶狗咬得遍体鳞伤。他们打跑了恶狗,救起了小猪,它已经是奄奄待毙了。然而他们并未去寻找失主,而是迫不及待先令那个其父杀羊的孩子回家去取来了一把牛耳尖刀,然后由孟轲操刃,捅刀、割头、开膛、除内脏,用黄泥包裹,用干柳枝烧而食之。当孩子们吃得满嘴流油的时候,有一个打柴的老者经过柳林,这才泄露了天机。孩子们主要并非为了吃肉,而是为了杀头真猪过过瘾,也确实比杀泥猪更带劲。
三天后孟母得知儿子撒谎,但却若无其事,只是加快了迁居的筹措与准备。
由于着手早,时间长,这第二次迁居不似第一次那样匆忙,颜崇义得以完全按照孟母的要求去做,因而较为理想。周安王十九年秋,孟母携子迁至因利渠畔(今邹县县城南关),在一所学宫的侧旁定居下来,小孟轲是在新居室过第七个生日的。
两千多年来,习惯上都称“孟母三迁”,并有《三迁志》一书,但实际上却是三居而两迁。
话再回过头来说。那还是初迁至庙户营的时侯,小孟轲听见东院的猪在拼命地嚎叫,其声尖厉刺耳,令人心悸肉麻,忙问母亲道:“东院在干什么?那猪为何这般拼命地嚎叫?”
孟母正在机上织布,见问随口答道:“东院是在杀猪。”
“杀猪干什么?”小孟轲追问道。
“杀猪好卖肉给你吃。”孟母漫不经心地回答。
小孟轲听说东院杀猪是为了卖肉给自己吃,高兴得手舞足蹈,到外屋高声地背起“诗”来。
话一出口,孟母便知失言。今天若不买肉给孩子吃,便是哄骗孩子,教孩子撒谎。有心买肉啖儿,生活如此艰难,不年不节的,哪里舍得花这笔钱!……突然,她耳边响起了先父那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孺子不可欺也!”孩提时,先父曾给她讲了一个《曾子之妻之市》的故事,讲完故事之后,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曾参青年时期,有一天,其妻欲去赶集,六岁的儿子哭闹着欲随母同去。集市上人多如蚁,拥挤不堪,带孩子去很是累赘。百般劝阻,孩子硬是不听,母亲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我儿乖乖,在家里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妈妈赶集买肉,中午包饺子给你吃。”
这一招果然奏效,孩子止住了哭声,问道:“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妈妈不骗你!”母亲十分肯定地回答。
孩子听说中午将有肉馅饺子可吃,欢蹦乱跳地离去了。
其时曾参正在书房里全神贯注地读书,妻与子的这场纠葛,他全然不知。
母亲从集市上归来,篮子里哪里有半点肉星!惹得孩子号啕大哭,指责母亲“言而无信”、“是个‘巧言令色’的大骗子”……哭声惊动了曾参,曾参忙问原因。问明了情由以后,即刻跳下圈去,将一头不足百斤重的壳郎猪杀死,令其妻包饺子啖儿。他说:“为父母者,不可食言,更不能欺子!”
想到这里,孟母羞愧得面红耳赤,匆匆下机,奔向东院的屠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