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在鲁为母守丧三年,于公元前324年返齐,一日,宿于赢(故城在今山东省莱芜市境内),弟子充虞请问道:“虞不才,蒙夫子错爱,使监理棺椁制造之事。当时众人皆忙,虞不敢请教。今日有暇,敢问夫子,棺木似乎是太好了些……”
孟子答道:“上古之时,棺椁尺寸无定规;中古以后,棺厚七寸,椁与之相称。上自天子,下至庶民,之所以讲究棺椁,非为其美,而为尽孝。为法制所限,不能用上等木料者,固不称心;依礼与法能用上等木料,但因财力不足者,亦不如意。既可用上等木料,财力又能达到,古人皆为之,我何以不能为呢?死者之尸不与泥土相亲,为人子者,难道就称心如意了吗?吾闻之,任何情况,君子都不在父母身上俭省钱财。”
三年的时间是短暂的,但在这短暂的三年里,齐国的政局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邹忌与田忌终于矛盾冲突起来,发生了战乱,稷下学宫衰落,稷下先生纷纷离去,孟子离齐,已是水到渠成了。
三家分晋之初,魏国的强大曾令世人注目,但魏惠王执政时,对外用兵屡屡受挫,国势日衰,强邻乘势侵地掠土——公元前353年,魏以庞涓为将伐赵,围邯郸,齐以田忌为将救赵,用孙膑之谋大败魏军于桂陵;公元前343年,魏使太子申为上将军,庞涓为大将伐韩,齐复用田忌为大将,孙膑为军师,大败魏军于马陵,万箭射庞涓,庞涓自杀,太子申被俘;次年商鞍伐魏,用计俘公子卯,大破魏军,惠王为避秦患,将国都由安邑迁至大梁(今之河南省开封市),故魏惠王亦称梁惠王;公元前331年,秦复攻魏,俘其将龙贾,斩首八万,魏献西河之地七百里于秦;公元前323年,楚使柱国昭阳将兵攻魏,破之于襄陵,得八邑。虽然如此,但已到垂暮之年的梁惠王,不甘心沉沦,不甘忍受强国侵凌之辱,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齐之稷下先生邹衍、淳于髡等先后从临淄到了大梁。
公元前323年,六十七岁的孟子告别了年迈的齐威王,谢绝了威王百镒上等黄金之馈,心情复杂地离开了临淄城,开始了新的飘零。他本欲直奔大梁,途中听说宋王偃欲行“王政”,临时动意,决定先到宋国去看看情形怎样,有无实行仁政的可能。好在从临淄到大梁,宋都彭城(今之徐州市)为必经之地,暂作逗留,亦无不可。这一决策遭到了不少弟子的非议,在他们看来,一粒葫椒再辣,也难置人于死地,因其太小;宋国纵然真能实行王政,恐怕也无碍天下大局,因为它毕竟只有指头顶大小。孟子不这样认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太阳只有火球大小,却能照亮整个宇宙。一天,万章又提出了这个问题:“宋,小国也,欲行王政,齐楚因此而攻之,将如之何?”孟子没有就事论事地正面回答万章的问题,而是给他讲了一段商汤和周武王的故事:
商汤居于亳都,与葛国为邻。葛伯放纵无道,不守礼法,不祭祀鬼神。汤着人去问:“为何不祭祀?”葛伯答道:“无牛羊做祭品。”汤便派人给他送去牛羊。葛伯将牛羊宰而食之,却不用来做祭品。汤又着人去问:“为何不祭祀?”答道:“无五谷做祭物。”汤又派遣亳地百姓去替他们耕种,老弱者去给耕种者送饭。葛伯不仅不感激,反而带领其民拦截掠夺送饭者的酒肉饭菜,凡不肯交出者便统统杀掉。有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去送饭,葛伯宽将他杀死,抢去了他篮子里的佳肴美食。汤就为着这个孩子被杀的缘故兴兵伐葛,天下皆曰:“汤非为图天下财富,而是为百姓报仇。”汤之征伐,自葛开始,出征十一次,天下无敌。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百姓纷纷说道:“汤为何后征我方?”百姓望之,犹久旱之盼甘霖也。汤师所至,商贾不惊,农耕不避,诛暴君,慰百姓,如及时雨从天而降,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书》云:“等待我们的王,王来了我们不再受罪!”这讲的是人民盼望周武王的情形。又说:“攸国不服,周王便东行讨伐,以安定那里的男男女女,他们将漂亮的丝织品束之成捆,盛于箩筐,请求与周王相见,作大周的臣民。”这说的是周初东征攸国的情形,攸之官吏以锦帛迎接周之军官,攸之百姓则箪食壶浆迎接周之士卒,可见周王出师,旨在诛暴君,拯万民。《泰誓》曰:“我们的威武要发扬,杀掉那些残暴的君王,还有一些该死的都砍光,这样的功绩比汤还辉煌。”
孟子讲完了历史,最后总结似的说:“不行仁政则已,倘行仁政,四海之民皆举首而望之,齐、楚虽大,有何畏哉!”
宋都彭城,破烂不堪,城墙低矮,残缺不全。街道狭窄,曲曲弯弯,坑坑洼洼。建筑不整,到处残垣断壁。店铺或关或闭,开门者亦死气沉沉。市面萧条冷落,行人稀少。街上行人,精神委靡,衣衫褴褛……见此情形,公孙丑等孟门弟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这样的国家,纵使行仁政,又能如何呢?
宋王偃在位十五年,外有强邻侵扰,饱尝丧权辱国之苦;内有权臣挟持,深味政权旁落之难。他不甘屈辱,上愧对于列祖列宗,下无颜见万民百姓,欲崛然奋起,不奢望称霸于诸侯,只求得国泰民安。纵观天下时势,欲强国不外乎两条路线,一条是儒家的仁政,一条是法家的强权,经过权衡与比较,他选择了前者。正当他欲行王政的时候,孟子师徒远道而来,这简直是神灵的佑助,是雪中送炭。他安排贵宾于最好的馆舍下榻,设盛宴款待,与之促膝倾肠三天三夜,宾主对在宋行仁政均信心百倍。然而,他们全都错了,因为操纵宋国政权者不是宋王偃,而是大夫戴盈之。
戴盈之身高不过五尺,但却长得肥头大耳,腰宽体阔,颈粗项短,脸胖得不分眉眼,远远望去,简直就是一堆肉;倘若他在前边走,你在后边观,则又变成了一个滚动着的肉球。他素来对上毕恭毕敬,对下笑容可掬,且常慷慨解囊,济人危困,故表面上,满朝文武,无不拥戴。明地里他从不跟人斗,似乎很宽宏,很大度,只是背后里心狠手辣,许多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还在为其歌功颂德;有的人被他卖掉,还在积极为其数钱。凡他积极提倡、热情拥护的一切,无不是其坚决反对、处心积虑地加以扼杀的一切。他的心腹最能领会他的意图,例如他说某某人很好,要设法保护和营教,心腹们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或答应一声“是”,不久这个人便要遭暗算。宋王偃自然完全掌握他的这一特点,但畏于他的权势,无可奈何。朝中老臣,吃其亏者不少,吃一堑长一智,连国王都畏而惧之,臣僚们则更退避三舍,倍加谨慎。这一切,戴盈之全然不知,误认为得宠于国君,获誉于群臣,于是更加得意洋洋,有恃无恐。国君提出欲行王政,戴盈之积极响应,奔走呼号,国君因此更加忧虑。忧虑藏于内心,不能现于表面,表面上要赞扬他的才干与热情,一切委托他来操办。
既然国君视孟子若神明,待孟子为上宾,戴盈之也就百般殷勤,万般谄媚,溢美颂扬之辞不绝于耳。孟子不仅精明强干,而且经历坎坷,见多识广,接触不到三次,便识破了这是一个笑里藏刀,口蜜腹剑,阴险奸佞的小人,思想上倍加警惕。一次,戴盈之受宋王偃的委托,与孟子一起探讨行王政的具体内容和措施。尽管孟子对戴盈之的印像不佳,但基于性善论的观点,希望他能够将失去的善性再寻回来,便开诚布公地谈出了自己的一系列主张,其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取于民有制,薄税敛,减轻人民的负担,取得人民的拥护。当谈到具体税率时,孟子主张十分抽一,免除关卡和行商税。戴盈之听了,很是赞赏这种薄税敛的主张,给予很高的评价,但接着双手一摊,很难为情地说道:“税率十分抽一,免除关卡商品之征,眼下宋国确难办到,吾欲先略作减轻,待到明年,则遵夫子教言而行之,何如?”
多么委婉的外交辞令呀!什么先略作减轻,待明年后完全实行,托辞而已,孟子识破了戴盈之的缓兵之计,面带不悦之色,轻轻地摇头叹息说:“今有一人,日偷邻人一只鸡。有人告之曰:‘此非君子之道。’偷鸡者答曰:‘尔言极是,只是不偷鸡吾则无美味矣。且减少之,先月偷一只,待到明年,完全洗手不偷了。’既知此非君子之道,不义之举,理应悬崖收缰,何待来年?”……
戴盈之被噎住了,那张娴于辞令的佞口张了几张,终也无言以对;那胖滚滚善于谄笑、媚笑、奸笑、猫头鹰似的笑的脸变红,变紫,直紫到耳根脖后,终也未形成一丝笑纹。在他的记忆里,在宋国这小小的天地里,从来没有人敢以这样的口气和言词对他讲话,更从来没有人这样使他难堪过……
会谈不欢而散,回到卧室,戴盈之怒发冲冠,以掌击案,拍断了右手的无名指;他恨恨愤愤,咬牙切齿,嚼掉了一颗门牙,吞入腹中……
会见决定了仁政思想在宋国的命运和孟子的不幸遭遇。
当滕文公为世子的时候,与其老师然友出使楚国,途经彭城。然友与孟子有旧,闻听孟子在宋,急忙前往拜访,并引其与滕世子相见。滕世子身高八尺,举止文雅,谈吐不凡,颇得孟子的赏识。滕世子在彭城短暂逗留期间,曾多次虚心向孟子讨教,孟子给他讲人性本善的理论和尧舜之道,世子闻后颇有豁然开朗之感。一个月后,世子师徒出使归来,重访孟子,向他提出了一系列问题,诸如怎样为君,怎样治国,如何服民,怎样与大国交往,滕是小国,纵行仁政,对天下有何裨益,怎样的人才能统一天下等。孟子逐一予以回答,有理论,有史实,有榜样。世子频频颔首,屡屡发问;孟子有问必答,娓娓而谈。
孟子说,政治清明的时候,道德不高的人为道德高尚的人所役使,不太贤能的人为非常贤能的人所役使;政治黑暗的时候,力量小的为力量大的所役使,力量弱的为力量强的所役使。这两种情形都是由上天决定的,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曾经说过:“既然不能命令别人,又不接受别人的命令,只有绝路一条。”因此他流着眼泪把女儿嫁到吴国去。如今弱小的国家以强大的国家为师,却以接受命令为耻,这好比弟子以接受老师的命令为耻。如果真以为耻,最好以文王为师。以文王为师,强国五年,弱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诗经》上说:“商代的子孙,数目何止十万。上帝既已授命于文王,他们便都为周朝的臣下……殷代的臣子也都漂亮聪明,执行灌酒的礼节助祭于周京。”孔子也说过,仁德的力量是不能拿人数的多少来计算的,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天欲无敌于天下而不行仁政,这好比是惧怕酷热的人而不肯洗澡一样。
孟子综合了世子提出的问题,发现他最大的弱点是缺乏大丈夫的雄心壮志,便进一步给他讲述了事在人为的道理,最后说道:“成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我为何要惧怕他呢?’颜渊曰:‘舜,何人也?我,何人也?有为者无不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亦系可信赖之先圣。’能否王天下,不在国之大小,汤居亳时,占地方圆仅七十里;文王居丰、镐时,所有不过百里之地,但因其能行仁政,终于占有天下。滕国虽小,倘能截长补短,拼成一个方形,边长可达五十里,犹可治成一个好国。”当然,像眼前这样不行,要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要行仁政,行尧舜之道,必然触犯上层社会的利益,遭到他们的坚决反对,这将是一场激烈的矛盾与斗争,正如《书经》上所说的:“如果药物不能使人吃得头晕脑转,顽症便不能痊愈。”……
滕世子牢牢地记住了孟子的这些话,衷心地感激他的谆谆教诲,赠以厚礼,再拜而去。
为振兴祖国而欲行王政,宋王偃精神可嘉;身为国君,不能自主,受人挟持,宋王偃处境值得同情。然而孟子不能感情用事,宋之政权把持在戴盈之这样的奸佞手中,欲在宋行仁政,岂不是痴心妄想!因而孟子不得不离宋而去。闻听孟子欲行,行王政的希望成灰,宋之忠贞赤诚之臣,忧国忧民之士,纷纷前来挽留,戴不胜便是其中的一个。
戴不胜首先向孟子介绍了薛居州的贤德,他因与戴盈之的政见不同而隐居山林。倘能迎薛居州出山归朝,在宋行仁政则大有希望。
孟子没有正面答复戴不胜的请求,而是先给他讲了一个“一傅众咻”的故事:
有一个楚国大夫,欲让他的孩子学习齐国话,请来了一位齐国老师教授他。孩子生活于楚国,周围全是楚国人,都说楚国话,纵使每天鞭打他,逼他说齐国话,也未能如愿。后来这位楚大夫将孩子送到齐都临淄庄街狱里的闹市去住了三年,结果再鞭打其学楚语,也办不到了。讲完了故事,孟子说:“如今宋之朝野上下,皆为权臣之党羽,贤臣寥若晨星,一薛居州岂能改变宋之命运!”
戴盈之也来苦苦挽留,挽留无效,以宋王偃的名义送给孟子七十镒黄金做路费。
孟子师徒正欲辞宋西去,直奔大梁,忽有邹穆公着人送来急信,请其归国,共商强邹大计。邹乃父母之邦,是生他养他的地方,而且自己与邹君素无矛盾,当年之所以离邹去齐,皆因邹国小力薄,无意行仁政,适逢齐设稷下学宫,广招天下贤士,犹如鸟攀高枝,匆匆而去,二十年的时间若流水,自己业已人老珠黄,但却毫无建树,如今既然家人不弃来招,自无不归之理。归心似箭,孟子师徒折身北上,直奔祖国而去。时值夏秋之交,行至薛城,阴雨连绵,河水暴涨,无法前进,只好在薛暂住。薛城是齐之靖郭君田婴的封邑,孟子居临淄时,与田婴交游甚密。田婴曾宴请天下名士,孟子应邀赴宴,席间田婴曾向薛邑宰崇义武介绍孟子的仁德和声誉,崇义武听后,对孟子崇拜得五体投地。如今孟子不速而来,大出崇邑宰意料,宾主相见,情同胶漆,不觉一住就是半月有余。一日黄昏,崇义武带领一班武将匆匆赶到孟子师徒下榻的馆舍,向孟子报告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城外有一队来路不明的武士,正埋伏于隐蔽处,今晚欲进城来围攻馆舍,结果孟子师徒的性命。在这万分危急的千钧一发之际,崇义武成竹在胸地采取了三条措施:一、馈赠孟子黄金五十镒,供离开薛城后置办兵器,以作戒备。二、崇义武亲率精锐将士护送孟子师徒出薛地,脱离险境。三、孟子师徒全都易服改装,将衣冠留下,供薛之将士扮成孟子师徒模样仍居馆舍,舍外埋伏重兵,待歹徒们闯入馆舍后,聚而歼之。
孟子依崇义武之计而行,在崇义武所率将士保护下,平安地离开了薛地,不久接到了崇义武遣人送来的通报,那伙欲害孟子师徒的武士歹徒,是宋国戴盈之派来的。
原来如此!孟子只识戴盈之居心不良,故而匆匆离宋,但未料到他竟会凶残卑劣到这地步,他面前又出现了戴盈之那张由红变紫,直紫到耳根脖后的不分眉眼的圆肉球似的脸……
初秋的一日,孟子师徒踏上了邹国这块滚烫的土地。游子归乡,好似渔船进港,鸟雀归巢,孩子扑进母亲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熨帖,那样的安全,那样的自在。往日的长辈,如颜崇义、公孙玺、雄健南等都已故去。当日的同龄人,如同学要伴等多已四散他乡,余者寥寥。后生晚辈都以惊异的目光望着这远方来客,那情形正如后世有诗人所描写的,少小离家老大归,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不同的是孟子并非少小离家,而是已经四十三岁了。
鲁大邹小,鲁强邹弱,鲁屡屡向邹寻衅,邹穆公的文武臣僚意见不一,有的主战,有的主和,议论纷纷。在这举棋不定的情况下,穆公突然想到了在诸侯中颇享盛名的孟子,急忙派人去请,欲求其回来帮助裁决,辅佐自己重振朝纲,自强图存。不料阴雨和洪水的阻碍,使孟子在薛逗留了半月有余,待归来时,邹鲁间的冲突已经发生,邹为鲁所败。
归国后,孟子先深入各地、各行各业走走看看,听听问问,待大体上了解了情况之后方与国君论政。当谈到这次邹鲁冲突时,穆公愤愤地说:“寡人之官吏牺牲者三十三人,百姓却毫毛无损,他们眼看着官吏们被围困,竟无一人肯舍身相救,岂不可恨!寡人欲诛戮愚民,然而诛不胜诛,不诛则难解寡人恨。请问夫子,寡人该如何惩治这些愚顽的刁民?”
听了邹穆公这一席愤愤之言,孟子只冷冷一笑,并不回答。
“孟夫子为何笑而不言?”邹穆公很有些莫名其妙。
孟子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堂堂一国之君,竟然黑白不分,紫朱不辨,岂不可笑!”
邹穆公脸上露出了不悦之色,责问道:“夫子何出此言?”
孟子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大王之仓廪中堆满了五谷,府库中盛满了珠宝,百姓却上不能养父母,下不能蓄妻子,每当荒年饥岁,老弱者弃尸于沟壑,青壮年抛妻别子,背乡离井,逃荒谋生,而达官贵人们却花天酒地,挥金如土。他们为何不向大王报告灾情与民之饥困,以便开仓赈民,救民出水火呢?此乃强君害民之举也!曾子说:‘你如何待人,人则怎样报你,戒之戒之!’百姓饱受官吏之苦,如今有了报复之机,岂能够舍身相救!大王请不要责备百姓吧,真正的愚顽之辈并非他们。倘大王能行仁致,官吏能施惠于民,百姓自会为其长上赴汤蹈火而不辞!”
邹穆公朝思夜盼,望眼欲穿,结果盼来的却是一个与自己的政见针锋相对的孟子,二人交谈过几次,孟子对邹国的政治不是批评,就是指责,对他本人的政绩也毫无肯定之处,一句话,如今的邹国,被穆公治理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同样,孟子的仁政学说,邹穆公不仅不能接受,而且视为脱离实际的陈词滥调。这样一来,谈话便总不投机,与其争辩得彼此都不愉快,不如减少接触,相互回避。
世上总有这样一种人:虽然病入膏肓,但却讳疾忌医。
一时无所事事,孟子便集中讲学,走亲访友,接待来访者。
一天,孟子正在聚精会神地给弟子们讲“礼”,屋庐子匆匆自任①归来,他是专程来向老师请教“礼与食孰重”的。
有一个任国人问屋庐子:“礼与食孰重?”
屋庐子回答说:“礼重。”
任国人接着问:“娶妻与礼孰重?”
屋庐子回答说:“礼重。”
任国人反驳说:“以礼求食,则饥饿而死;不以礼求食,则得食而活命,难道必以礼求食而等死吗?行亲迎②之礼,则不得妻子;不行亲迎之礼,则得妻而生子,难道必行亲迎之礼而断子绝孙吗?”
屋庐子被问住了,不能回答,只好跑到邹国来请教老师。
孟子感到好笑,这有什么难回答的呢?倘不揣度地基的高低是否一致,而只比较其顶端,那么,一寸厚的木块置于高山之巅,比尖角高楼还高。我们说黄金重于羽毛,难道是指三钱黄金跟一大车羽毛相比吗?以食之重要方面与礼之细节相比,何止于食重要?以婚姻之重要方面与礼之细节相比,何止于婚姻重要?孟子让屋庐子回任国去答复那个提问的人:“折断兄之臂而夺其食,则得食;不折则不得食,难道会去折断吗?逾东邻之墙而去搂抱处女,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难道能去搂抱吗?”
屋庐子来邹,带来了任君之弟季任的厚礼。季任留守任国,代理国政,常听屋庐子赞颂孟子的贤德,便托屋庐子送礼物来与孟子结交,并邀请孟子在方便的时候到任去游览观光。孟子接受了季任的厚礼,不久便专程赴任,拜访季任。礼尚往来,孟子自然亦以厚礼答谢。孟子在任住数日,二人常彻夜畅谈,谈善性,谈尧舜之道,谈仁政,季任深感受益匪浅。但是在对许多问题的看法上,季任并不与孟子完全一致,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与孟子辩论。看法不同,憋在心里难受,一天,季任趁孟子不在,问其弟子公都子道:“为何说义是内在之物呢?”
公都子回答说:“恭敬自我内心发出,故谓内在之物。”
“有本乡人较子之兄长一岁,则子敬谁?”
“恭敬余之长兄。”
“倘大家一起饮酒,则子先为谁斟酒?”
“先为本乡长者敬酒。”
“子之心敬长兄,却先向本乡长者敬酒,可见义毕竟为外在之物,非由内心发出也。”
公都子反问道:“先生恭敬叔父,还是恭敬弟弟呢?”
季任肯定地回答道;“自然是恭敬叔父!”
“那么,倘子之弟做了受祭之尸,则敬谁?”
“这倒是要恭敬弟弟。”
“为何又恭敬弟弟了呢?”
“因其处于受恭敬之位。”
公都子话锋陡转,又回到了答复季任的问题上来:“因本乡长者处于应先斟酒之位。平日之敬在于兄,临时之敬在于本乡长者。”
季任得意地笑了笑说:“如此说来,所恭敬的对象毕竟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犹似猛刺一枪地说道:“冬日喝热水,夏日饮凉水,难道饮食非人之本性,而是外在的吗?”
孟门弟子人人不凡,个个善辩。
在这期间,滕君之弟滕更,曹君之弟曹交,都曾来邹拜访过孟子,向孟子求教,并欲拜孟子为师,在孟子门下学习。正因为他们是国君之弟,出身贵族,便有一种骄傲感与自负感,一个个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因此孟子虽耐心解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但却不肯收其为徒。
曹交问:“夫子言人皆可为尧舜,有此事吗?”
孟子回答说:“确有此事。”
曹交又问:“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身高九尺四寸,却只会吃饭,敢问夫子,弟子何为,方可为尧舜一样的人呢?”
孟子答道:“徐行后于长者谓之悌,疾行先于长者谓之不悌。徐行者,难道是人之所不能为吗?不肯为罢了。尧舜之道岂有他,孝悌而已。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所为,是为尧也。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所为,是桀而已矣。”
当他们表示“愿留而受业于门”的时候,孟子拒绝说:“道犹大路,并不难了解,只怕人不寻求而已。子归丽求之,处处皆有汝师。”
后来公都子曾问不收这些人为徒的原因,孟子解释说,凡依仗权势来拜师者,依仗贤能来拜师者,依仗年长来拜师者,依仗有勋劳来拜师者,依仗老交情来拜师者,均拒之于门外,一概不收。由此看来,孟子收徒也还是有条件的,并非“来者不拒”。
这一年的冬天,滕定公逝世了,太子对其师然友说:“春天在宋,深得孟子教诲,心中念念不忘。今日不幸父丧,请恩师辛苦赴邹,请教孟子,该如何办理父丧。”
然友遵旨赴邹,向孟子说明来意,孟子十分赞赏滕太子的孝行,说道:“父母之丧,本应尽心竭力而为。曾子曰:‘当父母在世时,依礼奉侍之;当他们去世后,依礼葬之,依礼祭之,可谓孝矣。’诸侯之丧礼,吾虽未学,但曾闻之。行三年之丧,穿粗布缉边之孝服,食稀粥,自天子直达于庶人,夏、商、周三代无不如此。”
然友回国复命,太子决定行三年的丧礼,滕之父老官吏坚决反对,他们说,三年的丧礼,我们的宗国鲁国的历代君主未实行过,我们的历代祖先也未实行过,到你这一代改变了祖宗的做法,这是不应该的。且《志》曰:“丧祭从先祖。”我们正是从这一传统继承下来的。
太子不能决,便对然友说:“吾素来不曾搞过学问,只好驰马舞剑。今吾欲行三年之丧,父老官吏皆对我不满,这一丧礼恐难使我尽心竭力,烦恩师再为弟子赴邹问孟子。”
然友再次赴邹问孟子,孟子说:“父母之丧,岂能求于他人!孔子曰:‘君薨①,太子将一切政务交与冢宰,喝稀粥,面色深黑就临孝子之位而哭,官吏莫敢不哀,皆因太子亲身带头之故。’在上位者有所好,在下位者必好之更甚。君子之德是风,小人之德是草,风吹草低,草随风倒。此事完全决定于太子。”
然友把孟子的话报告了太子,太子居于凶庐②中五月,不曾颁布过任何命令和禁令。官吏与同族们无不赞扬,以为知礼。等待举行葬礼的时候,四方之人都来观礼,太子容色之悲惨,哭泣之哀痛,使吊丧者有口皆碑。
乐正克仕于鲁,公元前322年鲁平公即位,欲使其治理国政,孟子听到这一喜讯,兴奋激动得夜不能寐。是呀,六十八岁了,聚徒讲学也已经四十三年了,这是他看到的第一颗硕果——自己用心血浇灌的硕果,用信念、追求与理想培育的硕果,他标志着自己事业的成功,鲁国将在诸侯中首先实行仁政,乐正克必然向鲁平公推荐自己的老师,他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光明的未来……
许多弟子对老师的兴奋与激动不理解,公孙丑就曾经问孟子:“乐正克很坚强吗?”
孟子摇摇头。
公孙丑又问:“乐正克聪明而有主意吗?”
孟子再次摇摇头。
公孙丑继续问:“乐正克见多识广吗?”
孟子依然是摇头不语。
公孙丑莫名其妙了,提高了声调问;“那么夫子为何喜不能寐呢?”
孟子回答道:“其为人也好听善言。”
“好听善言则足以执掌国政吗?”公孙丑疑惑不解地盯着老师。
孟子解释说:“好听善言,治理整个天下都应付有余,而何况一个鲁国呢?好听善言,四方之士将不远千里而来,献计献策,陈述利害,国何愁不治?天下何愁不治?反之倘不好听善言,必将贤者拒于千里之外。贤者远离,奸佞近前,同谗谄面谀者共居一处,欲将国家天下治好,岂不痴心妄想!”……
浩生不害也来问孟子,乐正克是个怎样的人,孟子告诉他,乐正克是个“好”人,是个“实”在的人。并进而解释说,哪人值得喜欢叫作“好”?哪些好处实际存在于他本身叫作“实”;哪些好处充满着他本身叫作“美”;不但充满,而且光辉地表现出来叫作“大”;既光辉地表现出来了,又能融会贯通叫作“圣”;圣德达至神妙莫测的境界叫作“神”。乐正克在好、实的基础上,还需向着美、大、圣、神的层次和境界努力奋斗。
孟子的这个见解,后来也曾亲自向乐正克表述过,这是老师对弟子的殷切希望。
果然不出孟子所料,乐正克理解老师的心,执政不久,便派人来接孟子赴鲁,共掌国政,同享富贵。
孟子的仁政学说,孟子的贤德,早已如雷贯耳,又有乐正克在身边朝夕灌输,鲁平公对孟子已经是朝思暮盼了,忽听孟子来鲁,急忙沐浴更衣,欲前往拜访。正当梳洗打扮之际,从外边走进一个人来,那人躬身施礼,向国君请安,站在那里简直就是一个大虾米。身体各部配合得极不协调,是来者长相的特点,颀长的身材,小头怪脑,尖嘴猴腮,老鼠眼,五官聚凑于一处,好似一个干核桃。那对小老鼠眼滴溜溜乱转,显示着他的机灵与奸诈。此人名臧仓,官职虽不甚高,但却深得鲁平公的宠幸。他早闻孟子的贤名,又有一群多才多艺的弟子,生怕他们夺宠。再说孟子师徒来鲁,那乐正克岂不就要如虎添翼了吗?未来的鲁之政权,岂不就要落到他们师徒手中吗?所以特来阻驾。臧仓曲膝弯腰,毕恭毕敬地说:“往日陛下外出,必向管事者通知去向。今车马俱已备好,但不知大王所去何方,卑臣特来请示。”
鲁平公兴奋地告诉臧仓说:“寡人欲去拜见孟子。”
臧仓故作惊讶地说:“孟子乃一腐儒,匹夫耳,既来鲁国,就该先朝拜我主,如今迟迟不朝,足见其目无鲁国,目无我主。我主竟不重王者之尊,委身先访一匹夫,不怕见笑于天下诸侯吗?”
鲁平公犹豫了,迟疑了半天才说。“孟子乃天下贤士,委身往拜,正向天下人表明寡人思贤若渴,爱贤如命,有何可笑?”
听了鲁平公的话,臧仓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鲁平公被笑愣了,问道:“爱卿为何发笑?”
臧仓止住笑说:“孟子竟不知礼,何谓贤士!入鲁不朝我主,一不知礼也;其父先死,草草敛葬若乞丐,其母后死,隆重葬之胜诸侯,孟子后丧逾前丧,二不知礼也……”接着,臧仓将孟子葬母的情况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并神秘地分析了孟子师徒来鲁,鲁国必将政权旁落的危险前景。
诸侯最惧怕的就是丧失政权,因为政权是他们的命根子,鲁平公终于放弃了拜访孟子的念头,更未成行。
乐正克见鲁平公言而无信,怒气冲冲地进宫问道:“陛下为何不见孟子?”
鲁平公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有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故不往见之。”
乐正克质问道:“君之所谓逾者,是指前以士礼,三鼎,后以大夫礼,五鼎吗?”
鲁平公解释说:“寡人非指此而言,指的是棺椁之精,衣衾之美。”
乐正克反驳道:“前后贫富情形不同,何谓逾也?”
乐正克回府后将前后经过情形告诉了孟子,气愤难平,狠发了一通牢骚。
“这又何必呢?”孟子安慰乐正克说,“吾之道倘能通行于世,那么天下必有人、有力量使我受到重用,去实现吾之理想。倘吾之道行不通,勿需他人厄阻,我自会见势而止。或行或止,达则兼善天下;救国家,救社会,救民生。穷则独善其身。行止非人事所能安排,乃冥冥中有一不可知之数。天下太平,吾道自然得行;天下动乱,非人力所能挽回。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吾之不遇鲁侯,天也,一仓小子何能左右为师之命运呢?”
一天,乐正克退朝回府,告诉孟子,鲁将以善用兵的慎到为将伐齐。孟子要乐正克谏阻他说:“不教而使民战,殃民也。殃民者,不奋予尧舜之世。纵然一战胜齐,取齐之南阳①,亦不可为。不用兵而徒取他国之地,仁者不为,何况杀人以求之呢?君子事君,务必引其走正路,行仁政。”
既然鲁平公不肯见孟子,孟子自然不会在鲁久留,他想起了跟滕文公的交情以及滕文公对他的尊崇,于是匆匆归邹,赴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