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既在齐为卿,少不了每天与文武百官一起上朝议事,与齐宣王见面的机会很多。除此以外,齐宣王每有疑难之事,便召孟子进宫,请他帮助出主意,想计策。久而久之,两个人的关系便较为密切融洽,谈话也不再那么拘泥,有时讨论天下时势,有时分析齐国现状,有时回顾历史,有时议论名人。闲暇无事,齐宣王也常驱车到孟子所居之稷下去坐坐,这种时候,谈话则无中心,无主题,漫无边际,气氛也很活跃。齐宣王是把孟子当成了自己的良师益友,看成是一部活字典,百科全书,接触则必受教,开卷则必有益,有什么不懂的知识和学问,翻开来一查,立时迎刃而解。齐宣王是个有主见甚至可以说是个固执的君王,对孟子虽热情、友好、尊敬,但对其观点与见解却并不轻易采纳,自然更不能言听计从,而是取我所需,为我所用,对那些自己用不上的,乃至跟自己的政见不合的东西,则采取熊瞎子掰玉米的方针,掰一穗丢一穗,至于孟子那些尖刻的批评、挖苦,则听之任之,很少加以反驳。
齐王子垫是个放荡不羁的花花公子,整日驱鹰逐犬,提笼架鸟,寻花问柳,沉湎酒色,不思长进,不理政事,屡教不改,这样的宝贝儿子。将来何以寄国继业,这很让齐宣王苦恼,每当见到他,便心烦意乱,皱眉蹙额。齐宣王见孟子教弟子有方,便令王子垫行弟子礼,拜师入门。王子垫的所谓拜师入门,并非像其他弟子那样整日聚拢在孟子身边,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地来听听课,或向老师提出某些问题。孟门弟子对王子垫的态度很不友好,一想起来齐路上遇到他狩猎的猖狂和视民若草芥的情形,便都对他充满了强烈的鄙视感,很少有人与之接触来往,同学们几乎都将其视为枭鸟,一个不祥之物。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下学习和生活,王子垫不仅毫无优越感和自负感,反而感到孤独,矮人三分,这对他的改造倒是颇为有利。一天,王子垫心怀一种失落感问孟子:“读书人究竟应干些什么?”
“使自己的志行高尚。”孟子回答得很轻松。
“如何做才能使自己志行高尚?”王子似乎是颇有兴致地追问。
孟子答道:“行仁义而已。杀一无辜者,非仁也;非己所有而取之,非义也。所居何处?仁也;所行之路在何处?义也。居于仁,行于义,大人的工作便齐备了。”
孟子的话很概括,很原则,很含蓄,内涵丰富,不知这位花花太岁能否品评出内中的滋味——你身为王子,依仗着父王的权势肆意妄为,既草菅人命,又抢男霸女,更挥金如土,毫无仁义可言,还谈什么“尚志”呢?这话固然是对王子垫的严厉批评乃至抨击,但却是一片真诚,满怀希望。孟子毕竟跟他的弟子们不同,他是“性善论”的首倡者,王子垫能提出这样的问题,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一个很好的苗头,这也许是一匹宝马良驹,一旦套上了羁绊,便能够驰骋疆场;也许孟子这是在对牛弹琴,也未可知。
一天,齐宣王正在读史,读到一处,百思而不得其解,郁郁闷闷地倒背着双手在宫内踱来踱去,宽大的绣袍在猩红色的地毯上缓缓摆动,薄山的红日透过窗纱射进宫内,将他那高大的身影投到地毯上,拖得很长很长。突然,他不顾天色已晚,急令内侍去召孟子进宫。
天到这般时候,孟子见召,大吃一惊,认为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孟子随内侍来至宫中,见宣王热情地迎上前去,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去。齐宣王命内侍看座,献茶,然后问道:“听说文王有一处园囿,纵横各七十里,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原来齐宣王又是在翻百科全书,全书告诉他:在史籍上有这样的记载。
齐宣王听了,似乎将信将疑,不无惊奇地问道:“真有如此之大吗?……”
孟子不禁感到好笑,颇为滑稽地反问道:“陛下以为太大了吗?可百姓尚嫌其小呢。”
齐宣王总是这样坦率,双手一摊,眉头一皱,问道:“寡人之狩猎场,纵横不过四十里,百姓尚嫌其大;文王之园囿,纵横竟有七十里,几乎是寡人的二倍,而百姓犹嫌其小,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齐宣王显出很痛楚的样子。
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而齐宣王却苦恼费解,这真是当局者迷呀!孟子冷笑道:“文王之园囿与民共之,百姓可随意前去打柴拾草,捕禽猎兽,所以虽纵横七十里,百姓却嫌其小,不也是很自然的吗?而陛下的猎场如何呢?臣初到齐国边境时,问明了齐之大禁,方敢涉足入境。臣闻齐都临淄郊外,有一狩猎场,纵横各四十里,有谁杀死里边的一只麋鹿,便与杀人者同罪。如此说来,这纵横四十里的地面,便是网罗百姓之陷阱,民恨其大,不也是情理中的事吗?……”
听了孟子的分析,齐宣王长长地喘了口粗气。这也许是“原来如此”似的恍然大悟,也许是反思、内疚与忏悔,也许是无可奈何的叹息……
战国时期,天下纷争,弱肉强食,战争频仍,无论是大国小国,强国弱国,处理好国际间的关系都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一天,孟子正在住所给弟子们讲“仁政”,齐宣王驱车来访,主要是向孟子讨教与邻国相交,都有些什么样的原则和方式。孟子的为人,素来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即使不求不问,他也要苦口婆心地讲上一番,更不要说是国君登门讨教了。孟子马上终止了讲授,让弟子们暂且散去,就齐宣王提出的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孟子说,以大事小,是仁者的风范。虽然自己的国土大,国力强,但却实行尊敬和平等对待土地面积比自己小、国力比自己弱的小国的政策。例如夏朝的时候,汤以亳为都城,地广人众,国力强盛。而另一个诸侯,嬴姓的葛国,在领土、人力、财力、物力、国防等诸方面,都远不及汤。葛与汤比邻,当时的汤虽有专事讨伐的特权,但葛在夏朝诸侯的等级上也称为葛伯,政治地位不下于汤,所以汤在外交上对葛仍然是尊敬的、顺服的,绝对不因自己的实力强盛而去欺凌力量弱小的葛国。
商朝的末期,西方的昆夷,即犬戎,那是以犬皮作为战衣,乘坏车的野蛮国家,与在西岐的文王接壤。文王当时所治的周国,不论政治、经济、文化都非常发达,疆域辽阔,人口众多,声威又高,不知道要比犬戎强盛多少倍。可是,文王为了行仁政,绝对不以兵戎相见。虽然犬戎经常有粗暴鲁莽的侵犯行为,而文王还是忍让着,不愿意生灵涂炭,以免苦了百姓。
以小事大,这属于明智之举。商朝末期,姬周诸侯由大王当政,这时周正在积极图治,而北方五帝时期就常常在边界上生事的獯鬻(xūnyù)——也就是后世匈奴的一支,这一支游牧民族非常强悍,常常犯边闹事,周太王为了致力于内政,为了在安定中求进步,不去和匈奴力争,而采取退让的政策,以免扩大战争,影响内政的建设。
越王勾践被打败后,只好对吴俯首称臣,忍辱负重,一切听从夫差的摆布,还献上了绝代佳丽西施供其淫乐,讨其欢心,以便能够回到自己的故国。回国后,他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而后终于雪耻复国。这都是明智的外交原则,自己力量不够的时候就顺服强者以求生存。
以大事小的外交原则是“乐天”的,以小事大的外交原则是“畏天”的。这里的“天”,在“天人合一”的哲学上,也包括了人事在内。非人力所能违反的规律便是“天”,即天理。
以自己大国之尊去配合小国,就是顺应“天地生万物”的乐天心理,不愿意欺负小国。
以弱小的国势臣服于强国大族,不敢得罪大国,便是敬畏天理,否则,天地间的规律便不会允许你成功如愿。
凡是乐天者,效法天地的博爱精神,不以强凌弱的大国,结果一定四海归心,可以保有整个天下;弱小的国家如果能敬畏天道,服从强者的领导,不怀叛逆之心,就可能保住自己的国家。《诗经》上说:“害怕上帝有威灵,因此谨慎小心,故而得到安定。”这正是对智者的外交政策而言的。必须以敬畏谨慎的心理,适应国际上的大趋势,把握时间的契机,以维系自己的生存。
孟子讲到这里,齐宣王听得不耐烦了,说道:“孟老夫子,你讲的这些理论,太伟大了,太高深了。暂且不谈这些高远深奥的哲理也罢。”他不喜欢听孟子这些大道理,什么畏天戒慎一类的理论,在他看来,强权便是公理。因此直截了当地说:“寡人之病在于好勇,恐难服事他国。”
齐宣王这一打岔,话题就转了方向,可是孟子立即随着这个方向,继续施行他王道仁政的教化。
《诗经·大雅·皇矣》篇说,当文王得到莒国无故进犯阮国的报告时,怒不可遏,立刻整军经武,出兵阻挠了莒国的进攻,迫使其退兵,不敢再轻易侵犯别人,同时巩固了周国自己的国防,对天下人的期望也作了交代。这就是文王之勇,所以说,文王一怒,使整个天下人民得到安定。
孟子学问渊博,知识丰富,讲话时总是旁征博引,令人心悦诚服。在引《诗经》之后,接着又引《书经·太誓》篇:“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何敢有越厥志?”
引证之后,孟子紧接着对这几句话进行了简要的分析。
天降生了一般的人,紧接着也替这些一般的人降生了君主和老师,这些君主和老师的惟一责任便是帮助上天来宠爱人民。原来天地之间,人民是最伟大、最神圣的,君主和老师的责任是帮助上天来宠爱人民,而不是来统治、奴役、压榨人民,人民是天下的主人,而不是君主的奴隶!……
在我国古代,君道与师道是平等的,二者要同时注意。后世再加一个“作之亲”。身为一国之君,不仅要作为民众的老师,教导他们,还要像父母待子女一样,关怀他们,保护他们。处理行政事务时,要兼带教导之责与关怀之情。
四方之大,有罪和无罪者都由武王负责。普天之下,何人敢超过武王的本分而胡作妄为呢?在天时、地利、人和等方面有所欠缺时,政治领导者要设法弥补这种缺陷。武王不仅管领四方的百姓,不管他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都负起教化、领导的责任,而且有宏大的气魄,一旦有人横行天下,就责无旁贷地加以平服。使天下没有横行的人,没有横逆的事。这就是武王的大勇。所以他一怒之下便调兵伐罪,把残暴的纣王灭掉,安定了天下的人民。
孟子最后说,你齐宣王好勇有什么关系?只要你好的不是匹夫之小勇,而是像文王、武王那样的大勇,能有大勇的气魄,一怒之下而使天下安定下来,那么有哪一个百姓不喜欢大王的好勇呢?大家只怕你齐宣王没有这样的气魄呢。
从齐宣王不忍心杀一头牛开始,一直到现在,孟子对齐宣王所谈的任何事,都用的是循循善诱的方法,可见孟子并不是一个迂腐的人。
齐宣王有一处离宫,相当于今日之别墅,因其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的不同凡俗,所以这里冬暖夏凉。盛夏,这里群山环翠,绿阴覆盖,山外闷热得蒸笼一般,来到这里则清风送爽,顿时暑气尽消,令人神清意惬;严冬,宫内温暖如春,宫外冰封雪飘。因这里夏可以避暑,冬可以赏雪,故取名“雪宫”。雪宫的景致与梁惠王的御花园截然不同,除冬暖夏凉的特点以外,它还气势宏大,朴素壮观,绝无半点矫饰与伪装,这是造化的宠儿,大自然的杰作——连绵起伏的群山,一泻千里的壑谷山涧,自天而降的悬瀑,阴森可怖的龙潭,遮天蔽日的柏洞,奇形怪状的古松,千姿百态的怪石,翻江倒海的松涛,雷霆万钧的虎啸,悦耳醉心的鸟鸣,毛骨悚然的兽嚎……
时令既已过了夏至,齐宣王自然要到雪宫来避暑纳福。孟子与齐宣王关系甚密,因而有福分应宣王之邀来雪宫一游。一天,齐宣王带孟子登上了赏心楼,凭栏远眺,陶醉于那群山若黛,瀑流如练,繁花似锦的山光水色之中,以眼前的享乐和大自然的风光志得意美地问孟子:“贤者亦有此乐吗?”
齐宣王、梁惠王,两国之君,所问竟一字不差,绝非偶然。孟子听䲆,义愤填膺,贤者亦是父母所生,骨肉之躯,并非麻木不仁的石头蛋子,为什么就无此乐呢?恰恰相反,他们的境界比别人更辽阔,他们的情操比别人更高尚,他们的视野比别人更宽广,他们的知识比别人更丰富,他们的心胸比别人更坦荡,他们的志趣比别人更高洁,他们的神经比别人更灵敏,因而更有资格,更有条件欣赏大自然的美景,领会其丰富的内涵,从中悟出深刻的哲理。然而,正因为他们是贤者,所以才以天下为怀,以民众为念。放眼华夏大地,烽火连年,满目疮痍——土地荒芜,五谷不丰;民有饥色,饿殍遍地;易子而食,折骨为炊……贤者忧心如焚,哪里还会再有闲情逸致来赏此山水之美呢?孟子虽说是个开朗坦率的人,但他毕竟是个饱学之士,一生历尽荆棘坎坷,遍尝酸辣,吞过无数黄连苦果,因而能控制住满腔怒火,不让其燃烧起来,半天之后才平静地回答道:“有啊,有此美景,谁都会美于心,惬于意,谁都会尽享此乐。然而天下如此之大,享此乐者能有几人?民无此乐,必将怨恨其君。民怨其君,固然不对,但身为人君,有乐竟不能与民同享,何言民之父母!国君以百姓之乐为乐者,百姓必以国君之乐为乐;国君能将民之疾苦当成自己的疾苦来解决者,人民必将国君之忧愁当成自己的忧愁去尽忠。凡国君,把天下百姓之乐当成自己的快乐,把天下人民之忧当成自己的忧愁,还不能使天下归服,还不能统一天下者,从来不曾有过。”
发了这番议论之后,孟子似乎意犹未尽,又举了一件齐国的往事:
有一天,齐景公对晏子说:“寡人欲先游转附(疑即今之芝罘山,亦称芝罘岛,在山东烟台市境内)、朝舞(疑即今山东荣城市境内之召石山)二山,然后循海而南,直抵琅玡(山名,在今山东诸城市境内),怎样做才能与古之圣贤之君的巡游相比拟呢?”
这里的与古之圣贤之君相比拟,指的是要有先王那样的壮观与气派,而不是关心体恤百姓的疾苦。这明显地透露出齐景公当时有统一天下的大志,并非一般的观光旅游,赏山玩水。
晏子不愧为春秋名相,他很聪明,听了齐景公的问话,就用一套历史哲学答复了他。
晏子赞赏齐景公的这个问题提得好!依照礼法,天子到各诸侯国里去巡视一周,这叫做“巡狩”,意思是巡视诸侯所守的地方。而诸侯要到中央去朝见天子,名为“述职”,意思是向天子议告自己职务以内的事务。如果天下安定,无意外事件发生,在春耕大忙季节里,天子一般要外出视察民众的耕作情形,发现有情况欠佳的,就要设法补助。在秋天泊了场光之后,则外出视察各地的收成和赋税状况,发现有入不敷出者,就设法赈济补助。所以在夏朝政治最修明的时候,民间流行的谚语说:“吾王不出游,强之体息向谁求?吾王不出来走一走吾之补助哪儿会有?吾王游一游来走一走,足以为诸侯之法度。”这谚语说明,在古代大家都迫切希望帝王能出来玩玩,以便沾点光,得些好处,所谓龙行一步,百草沾恩,龙走一步路,下了雨,百草都得到滋润。所以,那时候天子每次出来巡狩,不但给诸侯、大臣们一个警惕,同时也为注意民生疾苦树立一个榜样。
晏子说了过去的,又说当时的。他感叹今不如昔,诸侯们离开国都,一有行动就兴师动众,到处筹粮运米,搜刮民脂民膏,致使饥饿之人不得食,劳苦之众不得息,乃至鸡犬不宁。在强烈的对比之下,百姓难免要有怨恨之色,闲话、怨言当然也就开始了,日积月累,就造成百姓的逆反心里和社会的不安定因素。诸侯们这种行为,违背天理人道,对百姓不但未能善尽保护之责,反而加彰虐待。只要“流、连、荒、亡”四种现象一出现,政权就要发生危机了。
什么叫“流、连、荒、亡”呢?晏子解释说,国君的生活堕落,遂其私欲,像水势向下流,不知停止,就叫做“流”。违反人情,倒行逆施,如逆流而上,就叫做“连”。时常像野兽那样冲动,暴发兽性而不知节制,就叫做“荒”。沉溺酒色,永不满足,就叫做“亡”。这些都是国君最容易犯的错误。最后晏子说:“陛下方才所问,如何才能比于先王之壮观,据臣所知,古之圣贤之君,决不会有此流连之乐,荒亡之行。陛下欲巡狩,不知将作何抉择。”
齐景公听了晏子的这番话,非常高兴,立即下令改革政治,同时以身作则,走出深宫内院,接近百姓,访察民情,并且积极从事地方建设,注意社会福利。齐景公将行政工作处理妥当以后,就把兼管国史、文化、礼乐的太师找来,要他在国史上记下这件事,并且把他与晏子这段君臣相得的美事,谱下一段乐章。《征招》、《角招》两篇乐章便是由此而来。这乐章中有一句诗,意思是说,我们的国君虽然是欲望大,但是没关系,这并没有错,因为他扩充他的大欲望,建设了我们这个康乐的社会,正是一位好的国君。
听着孟子的侃侃而谈,齐宣王一会皱眉,一会搔首,一会聚精会神,一会坐立不安。那脸色则时而红,时而紫,时而灰白,那赏玩山水的得意神采消逝得无影无踪。今天,孟子搅了他的雅兴,又给他讲了这先王的历史,弄得他的心中像打破了五味瓶一般,难辨酸甜苦辣,只觉得心神不定,焦躁似热锅上的蚂蚁。他很想高喊、大唱、骂人杀人,来排解心中的郁闷,然而身边只有温文尔雅的孟老夫子,他不能那样做。他倒背着双手在宫内踱步,有时风风火火,有时斯斯文文,有时伫立良久……这一切都在告诉孟子,齐宣王的胸中正在翻腾着滔天的波澜。不知过了多久,齐宣王对孟子说:“十分抱歉,寡人顿感不适,需要休息,夫子所言,容寡人三思。”
齐宣王回至卧室,早有嫔妃迎上前来,或欲照顾其茶饭起居,或欲与之调情戏谑,宣王厌恶地挥挥手,让她们统统离去,室内只留他一个人在默默地想心思。
齐景公是齐国继桓公之后最有作为的一个君王,是齐宣王的楷模与典范,宣王孜孜以求的便是桓、景二帝之盛世与霸业,并要进而完成二帝未竟之事业——统一天下。晏婴给景公讲了古圣贤之君在巡狩问题上与当世之不同,而且是泛泛而谈,景公即刻接受批评,纳晏婴之谏,改革政治,转变作风,使齐再势日强,国泰民安。今日孟轲给自己讲景公之为政,这等于在帮助自己忆祖宗之德。虽说桓公、景公为姜姓,自己为田姓,但这毕竟都是齐国啊!孟轲这是多么有针对性的诤谏呀!不纳此谏,表明自己没有景公那样的胸襟,辜负了孟轲的一片苦心欲纳此谏,行仁政,无异于羊羔对虎狼,生命尚且难保,何言图霸王天下!平心而言,孟子的仁政说不是没有道理,但在战国纷争的今天行不通,你行仁政王道,秦、楚却在富国强兵,横行霸道,这不是死等着受气挨打,灭国亡种吗?孟子的理论将来也许能够通行于天下,但远水难救近火呀……齐宣王正在苦恼彷徨,忧心如焚,突然眼前一亮,他想起了景公、晏子与孔子三者间的关系。为了实现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景公时孔子曾经游齐,谏景公行仁义。景公也曾深受感染,欲封孔子,委以重任。晏婴则坚决反对,认为儒家学说迂腐不堪,照他的主张去做,无异于作茧自缚,自趋灭亡。二人对景公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最终孔子失败离齐,若不是晏婴设法保护,连性命也难保住。倘景公当时行儒家之道,齐国会是怎么样呢?孔子与晏婴应是好朋友,彼此相互尊重崇敬,但政见却不相同。政见不同,该不会影响相互间的友谊吧?……想到这里,齐宣王拿定了主意,要加深与孟子的友谊,但不同意其政见,不能接受其仁政主张,像当年景公、晏婴对孔子那样。孟子不是推崇景公与晏婴吗?可是景公与晏婴并不接受孔子的仁义思想。主意既定,齐宣王不再烦恼,下令摆宴,命嫔妃来陪其饮酒,宫娥来弄丝竹,舒舞姿,为其助兴。
一天,孟子与齐宣王在一起品茶聊天,宣王忽然问道:“诸多人建议寡人拆毁明堂,依夫子高见,拆除好,还是不拆除好呢?”
所谓“明堂”,就是“明政教化之堂”,这是周代初期的建筑。明堂多建于天子的首都,是天子的庙堂,举凡祭祀、朝会诸侯、飨功、养老、教学、选士等意义重大的活动,当在这里举行。这是当时中国文化的重要表征,具有崇高的意义和文化的价值。齐宣王所说的这所明堂在齐境,是周武王东征时所建,直到汉朝还存在,后世才逐渐湮灭,它表征了中国文化,也象征周天子的尊严。在齐宣王的心目中,虽然久已不闻尊周的口号,可是还没有一个诸侯敢明目张胆地提出灭周的主张。齐宣王这时把国家治理得较有规模了,在他心理上,不能说没有取周而代之的野心。拆毁明堂何尝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倘使他不同意,何必要跟孟子商议!……
齐宣王的心思,孟子并非毫无察觉,但他素来以好心度人,那些尚未溢于言表的东西,自然不便猜测,只能就事论事地回答道:“明堂乃有道德而能统一天下者之殿堂,陛下倘欲行王政,则不要将其毁掉。”
很出乎孟子的意料,齐宣王竟恳求说:“夫子能将行王政的道理讲于寡人听听吗?”
关于王道仁政,孟子不知已经讲过多少次了,为什么齐宣王忽然神经质地请孟子讲王政的道理,而且态度竟是那样的诚恳呢?也许过去他对此无兴趣,不管孟子讲多少次,他根本不往心里去,也未专心听过,所以今天又提出这个问题来。也许为了笼络孟子,以此来巩固和加强跟孟子的友谊。也许孟子所提倡的仁政学说,颇受当时社会民间的欢迎,各方予以好评,他才不得不对孟子表示尊敬。也许这时候仁义还有可利用的价值,可以披起仁义的外衣进行实际上的兼并,所以不得不向孟子请教。
孟子被直接问到王政的本题上来,自然是喜出望外,他素来以孔子嫡传自居,而孔子最推崇上古以及文、武、周公的政治风范,所以就举出了周文王的政绩,说道:“昔者文王治岐周,耕者税率九分抽一,做官为宦者世袭爵禄。关口与市场上只稽查而不征税;不禁止任何人到湖泊中捕鱼;一人犯罪一人当,不牵扯其妻室儿女。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鳏寡孤独无依无靠,是世上生活最贫困、最可怜的人,文王实行仁政,定先考虑他们,《诗经·小雅·正月篇》云:‘富贵者总能过得去,可怜那些孤独无依无靠者吧。’”
这仍然是孟子那发展生产,取于民有制,省刑罚的一贯思想,不仅如此,关口市场不征税,这是在鼓励发展商业。战国时的思想家的经济思想,多半是重农轻商,惟独孟子,既重农又重商。关心照顾体恤无依无靠的鳏寡孤独,行仁政是以人道主义为思想基础的,凶狠残暴之君是决不可能行仁政的,齐宣王似乎有这个思想基础,因为他竟不忍心杀一头牛去衅钟。
齐宣王拍案称赞道:“夫子之言,绝妙得很呀!”
孟子反问道:“陛下既以此言为善,何不实行之呢?”
“这个……寡人喜好钱财,恐难实行仁政。”
这些封建君王,从来都是心口不一,说做分家的。为了劝勉宣王,孟子又给他讲了一位古人的事迹:
公刘是羿的后代。羿是唐尧的兄弟,到虞舜时被封为后稷,有相当伟大的德业。传到不(fōuchù)这一代的时候,因政治的衰退,不丢了官,就流亡异域,到戎、狄这两个外族之间的漆、沮(二水名)一带去求发展。当传到公刘的时候,才又振作起来。
公刘当年好货,但能推己及人。他首先教导人民因地制宜,努力耕作,增加生产。在秋天丰收时,将粮食堆满在仓库里,还有许多粮食放不下,只好堆放于仓库之外。另外制作干粮,放进橐里、囊里,以便人民迁移时,可以随身携带。由于仁心德政的措施,投靠他的百姓愈来愈多,逐渐地便富强起来。于是他又整军经武,把百姓集中起来训练,等这些都差不多了,才带了弓箭,装备着干戈斧钺等各种武器,欲浩浩荡荡地由漆、沮出发,回到他原来的封地豳(bīn)邑,复兴其祖先后稷的旧业。所有留守的人有露天堆积的米粟和充实丰富的谷仓,出发的人有包裹好的干粮。如此准备妥善,才向豳地进发。周代就从这时开路,渐渐兴盛起来。
讲完了公刘振兴的事迹之后,孟子说:“《诗经·大雅·公刘篇》说:‘粮食真多,外有囤,内有仓;还包裹着干粮,装满橐,装满囊。人民安宁,固威发扬。箭上弦,弓开张,其他武器都上场,浩浩荡荡上前方。’记的就是这段历史。大王好货,能与民同之,欲行仁政,统一天下,有何困难?”
齐宣王的挡箭牌被孟子给砸得稀里哗啦,但他马上又竖起了一块,说道:“寡人毛病太多,不仅贪财,而且好色,恐难行仁政。”
孟子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他的胸中有的是良方,他药柜的抽屉格子里满是好药,齐宣王的话音刚落,便给他开了个对症的处方:
周文王的祖父太王古公亶父就很好色,《诗经·六雅·繇篇》中有他好色的档案:“古公亶父,清早即策马,沿着漆水岸,来到岐山下,带着娇妻姜氏女,来把住处视察。”当年太王为了躲避狄人的进攻,要迁都岐山,通宵整理行装,第二天一早,策马出发,沿着漆水、沮水来到了岐山的下边,带着他的齐国夫人姜氏女,到这里来察看未来定居的地方。你看,太王时刻离不开夫人,不也是很好色吗?但当时在太王的国境之内,家家户户都是成双成对的,没有嫁不出去找不着丈夫的怨女,也没有娶不到妻子的旷男,每一个家庭都幸福美满。
孟子讲这段历史的意思是,现在你齐宣王好色,这有什么关系,只要和太王一样,把你好色之心扩而充之,使全国百姓都能有一个圆满的家庭,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何必还要耿耿于怀呢?
其实,孟子何尝不知道齐宣王并非是好色之徒,否则他立钟离春为正后,则无法解释,这不过是搪塞之词,逃避的手段,这也是他的可怜之处。
一个大国之君,居然在一位德高望重的外国客人面前毫不掩饰地承认自己好勇、好货、好色,确也坦诚得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