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桃应与公孙丑在争执君子能否秉公执法的问题。桃应认为,“秉公执法”只是一种原则,一种倡导,实际上是很难真正做到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有私心。公孙丑不同意桃应的观点,他说,一般人固然难以做到秉公执法,但既然倡导,既然立为原则,就应该做到,不然这个倡导和原则便失去了价值和意义。倘说阻力来自私心,那么至少君子能够做到,因为君子是以天下国家为念,人民至上,少有私心。
桃应设想了一个实际案例。舜与皋陶俱为君子,这是毫无疑义的。舜做天子,皋陶做法官,倘使舜的父亲瞽瞍(gǔsǒu)杀了人,那该怎样处置呢?只有把他逮捕起来,杀人者偿命,处以死刑,这才叫做秉公执法。然而皋陶这样处置,舜不会出来阻挠吗?需知舜是天下至孝的典范,看着生身父亲走上刑场而就死地,却不闻不问,不阻挠,这还有何“孝”可谈呢?
二人各有根据,俱都言之成理,顺之成章,难分胜负,只好来请教夫子,由孟子出面作公正的仲裁。
听了两位弟子的叙述,孟子也很感挠头,这确是一桩难以判处的公案,它涉及如何对待和处理公与私、国与亲、法与孝、权与法的关系问题。孟子并不像以往那样对答如流,而是紧锁眉宇,反剪双手,在室内踱步半天。突然他止住了脚步,仿佛找到了答案,下定了决心,下命令似的把手一扬说:“皋陶下令逮捕瞽瞍!”
桃应反问道:“难道舜就不出面干预吗?”
“干预什么?”孟子理直气壮地说,“瞽瞍杀了人,皋陶逮捕他既有事实根据,又有法律依据!”
“那么,舜又如何对待呢?”桃应望着孟子那紧板着的面容,等待着他的回答。
孟子犹豫了片刻,答道:“窃背其父而逃,隐名瞒姓,滨海而居,终生欣喜欢娱,乐而忘记自己曾做天子。”
桃应问道:“难道舜就不留恋那天子的宝座吗?”
孟子说,当舜啃干粮吞野菜的时候,似乎准备终身如此,根本未想到做官为宦,更未奢望将来有一天会做天子;等到他做了天子,穿着麻葛单衣,饮酒弹琴,尧的两个女儿侍奉于左右时,又好像这些都是早已具备了的,自己根本就未曾种过地,烧过窑,打过渔。一句话,他把抛弃天子之位视为抛弃一只破鞋一般。
桃应不再反问,大约为孟子的回答所折服。公孙丑却转过身去,暗暗窃笑。虽说孔子倡导“当仁不让于师”,虽说公孙丑是个坦诚磊落的人,但他粗中有细,与老师和长者谈话,总得掌握分寸,留有余地,不能令夫子难堪,特别是当时有客人苟衍成在场,公孙丑想,舜不以权柄为念,这确是令人崇敬,不愧为君子和圣人,然而,为了一个犯杀人之罪的父亲,竟然抛弃了江山社稷,天下国家,亿万百姓,这难道也是正确的,也是值得敬仰的吗?在舜的心目中,“孝”是至高无上的东西,它高于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它大于政权和法律,难道这也是正确和值得肯定的吗?倘果真如此,“大义灭亲”又该如何解释呢?孟夫子既然这样崇尚“义”,为什么又如此肯定舜的“孝道”呢?看来圣人和君子亦不是十全十美的。
既然谈到了舜的“孝道”,为了将问题说得更清楚、更明白,为了将道理阐发得更深刻、更透亮,为了给弟子们树立光辉的榜样,高大的形象,孟子索性以舜为典型进一步分析论证“孝”的思想。
天下的人都很悦服自己,而且将归服自己,舜将这一切视为草芥一般。不能得到父母的欢心,不可以做人;不能顺从父母的旨意,不能做儿子。舜竭尽一切心力来侍奉父母,结果他父亲瞽瞍变得高兴了;瞽瞍高兴了,天下的风俗因此而改善;瞽瞍高兴了,天下父子的伦常也由此确定了,这便叫做大孝。
桃应不解地问:“舜既然如此大孝,为何不告父母而娶尧之二女呢?”
孟子回答说:“舜若先告父母,娶妻则必不成。不孝有三——阿谀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不孝中,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畏无后也,故君子以为,舜虽不告而娶,犹若告也。”
有人将公孙丑比作子路。他们二人确有许多相似之处,诸如勇武、坦诚、率直、磊落、重义气、讲友情、忠于夫子等,但也有若干不尽相同之处。公孙丑不似子路那样鲁莽,思想简单,比子路有涵养,肯用脑,有见地。假若说子路是一员虎将,公孙丑则接近于智勇双全。公孙丑在熟练地掌握了十八般武艺,尤精于射技之后,又埋头攻读史书文献。公孙丑的读书不似一般人那样将工夫下在记忆和背诵上面,以显示自己的博学多闻,而是下在钻研道理上,力争从中悟出某些“性”和“道”来,以指导自己的人生道路,这就需要用脑筋,苦钻研,多推敲,乃至于大胆地怀疑,勇敢地否定文献、书籍中之所记,所述,所议。例如,有一段时间公孙丑在潜心钻研《尚书》,书中有这样一段记载:伊尹帮助汤统一了天下,汤死之后,太丁未立就死了,外丙在位二年,仲壬在位四年,太丁的儿子太甲又继承了王位。太甲破坏了汤的法度,伊尹便将他流放到桐邑,三年之后,太甲悔过,自己怨恨,自己改悔,在桐邑能够以仁居心,惟义是从。三年之后,太甲完全听从伊尹对自己的教训了,于是伊尹又将他调回到亳(bó)都重做天子,全国上下,无不欢欣鼓舞。
读到这里,公孙丑不解,请教孟子:“贤者之为人臣,其君不贤,难道就可以放逐吗?”
孟子解答道;“有伊尹之心迹,则未尝不可;倘无伊尹之心迹,便是篡夺了。”
孟子毕竟已是古稀老人了,近两年来时常患病,而且常常一病数月不起。入秋以来,孟子一直病秧秧,咳嗽,喘息,多痰,四肢乏力,神志委靡。数日前又与一齐臣发生了一场不愉快的争辩,当时气得脸煞白,唇战抖,口讷讷而不能言……弟子们担心,夫子的病体经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刺激,第二天一早纷纷前往探视。可是尚未来到夫子的居室,迎风送来了一阵悠扬和美的琴声。弟子们被这悦耳的琴声迷住了、陶醉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驻足谛听,一个个屏息敛气,凝神静思,翘首竖耳。随着风这个媒介的变化,那琴声时远时近,时断时续,时高时低,时张时缓,时抑时扬,仿佛有一支绚烂的彩笔,在描绘着一幅幅多彩多情,扣人心弦的图画——黎明前的海滨,东方一抹朱红,一片祥和,一腔赤诚。渐渐的,这红色在扩散,在弥漫,在燃烧,烧红了天,烧红了海,烧红了山林树木,烧红了田园庄禾,烧成了一个火红的世界!……
荡漾的红波托出了一轮赤红灼烁的朝阳,这朝阳在滚动,在升腾,光芒四射,訇然有声。大海泛着橘红色的波澜,这波澜亲切地吻着海滩,狂热地拥抱礁石,奏出醉人心田的乐章。
鸥鸟飞出了巢穴,在大海上翩翩起舞。海燕则是无畏无惧的勇士,在弄潮,在戏浪,在蔑视大海的威风。渔船启碇出海,扬帆远航,大海是它们的自由王国,点点白帆似蓝天上飘浮着的朵朵白云。岸边的拉网小调一声声,一阵阵,似叮咚流淌的山泉,而那齐声呐喊和号子,则是一阵阵怒潮,一团团烈火。新的一天开始了,这是生机勃勃的一天。
春光明媚的花园里,风和日丽,群芳斗妍;异香阵阵,蜂蝶恋恋;翠柳抚堤,万木葱茏;百鸟唱和,群兽嬉逐;清溪蜿蜒,绿水欢唱;鸳鸯戏水,锦鳞游泳……这里是一个没有霸权、没有战争、和乐仁义的世界。
一碧如洗的夜空,没有一丝云,没有星雾,没有一点霭,天湛蓝湛蓝,蓝得简直要一点一点地滴落下来。漫天星斗,晶莹闪烁,犹似一匹平滑的蓝缎子上镶嵌着的无数颗明珠宝石。一弯新月从东方升起,散开着温柔慈祥的光辉,使那蓝色的天空变淡,变灰,变亮,使那骄傲的星斗羞愧、不安、躲闪,使那夜色朦胧、安详、和谐——这是伏羲那颗透明的心,这是女娲那妩媚的笑眼。夜空,清澈透明,不染一点尘埃。夜空之上,没有饥饿,没有穷困,没有血迹,没有污秽。
幽静的密林深处,一片芳草地,草地正中有一石几,几位老者正围几而坐,饮酒,赋诗,弹琴,唱歌。他们的座下绿草如茵;他们的身边繁花似锦,香飘阵阵;他们的四周,群山环翠,古松苍墨。几杯热酒下肚之后,他们便返老还童,载歌载舞起来,小鸟在伴唱,山泉在低吟,鸣蝉在鼓噪,松涛在助兴,蜂蝶在翩舞,一个多么令人陶醉的天地啊,这里没有明争暗斗,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弱肉强食,没有痛苦和烦恼。
……
这琴声抒写了夫子的心迹,表达了夫子的希望与抱负,渲染了夫子追求的崇高美好的境界。
琴声终断了,弟子们蜂拥而入,将夫子团团围住,施礼者,握手者,拥抱者,搬着肩头摇晃者,更有调皮者竟亲吻一下夫子那粗糙而满是胡子茬的腮帮。大家见夫子的心绪这般好,兴致这般浓,欣喜若狂地围着夫子说呀,笑呀,唱呀,跳呀。不过人多嘴杂,不识相的苟矢弗如,竟问夫子何以会这般兴致盎然,奔波奋斗一生,终无所成,难道就不感到苦恼和绝望吗?终身寄人篱下,难道就不觉得自惭形秽,矮人三分吗?
同学们闻言,纷纷以白眼瞪苟矢弗如,阻止他不要继续往下说,但苟矢弗如却置若罔闻,还是口若悬河地把话讲完了,这大约便叫做“不吐不快”;或者正居心叵测,也未可知。
苟矢弗如的一系列问话,并未引起孟子的情绪波动和伤感,相反他倒是很喜欢苟矢弗如的这种坦率和开朗,认为他提出了一个别人想提而未提的带普遍意义的问题,于是略加沉思之后,就这个问题进行了分析与解答。
孟子说,有自然爵位,有社会爵位。仁义忠信,不疲倦地好善,这是自然爵位;公卿大夫,这是社会爵位。古代的人修养他的自然爵位,于是社会爵位也随之而来了。现在的人修养他的自然爵位,来追求社会爵位;而当社会爵位已经得到,便放弃他的自然爵位,这就太糊涂了,因为这样做的结果,必然连社会爵位也会丧失。与王侯卿相比,他有他的社会爵位,我有我的自然爵位;他有他的权势,我有我的仁义;他有他的富贵,我有我的忠信。为何要自叹弗如呢?我之所以力倡仁政,目的全在于解民倒悬,救民出水火,并非因为自己矮人三分。当然,希望富贵,这是人们的共同心理,但每个人都有自己可尊贵的东西,只是不去思考它罢了。别人所给予的尊贵,不是真正值得尊贵的。赵孟①所尊贵的,赵孟同样可使它下贱。《诗经》上说:“酒已经醉了,德已经饱了。”这是说仁义之德很富足了,也就不羡慕别人的肥肉细米了;到处皆知的好名声在我身上,也就不羡慕别人的绣花衣裳了。我坚信自己是诗中所说的这种人,为何要自惭形秽呢?
苟矢弗如羞红了脸,使劲地低垂了头。
这便是孟子的胸襟,孟子的心地,难怪他总是那样自负,总是那样乐观。
苟矢弗如,齐人,是孟子第二次游齐新收的弟子,三十多岁年纪,是孟门弟子中最年轻的一个。
西周时期,齐国东方原有一个莱子国,这是一个由“莱夷”部族建立的国家,在西周和春秋时期不但是一个经济、文化相当发达的大国,而且一直是齐国在东方的强大敌人。这里土地肥沃,农业发达,三面临海,富渔盐之利。特别是它的西南部,玲珑山脉连绵起伏,盛产黄金,因而这里被誉为“金城天府”,苟矢弗如便出生在这“金城天府”里。公元前567年(周灵王五十五年),莱子国为齐所灭,所以说苟矢弗如是齐国人。金城天府的儿子该有一颗金子般纯洁赤诚的心,苟矢弗如怎么样呢?
苟矢弗如,中等个儿,方正脸,姑娘般细嫩白里透红的皮肤,大眼睛,双眼皮,虽因高度不足而称不上美男子,却也能博得许多女子的青睐,令若干姑娘倾心垂涎。他头脑聪敏睿智,反应快,记忆牢;十分健谈,雄辩,张嘴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对孟子似乎崇拜得五体投地,什么圣贤、伟人、胜尧舜、赛文武、超孔子、空前绝后之类的桂冠不断地往孟子头上戴,压得孟子晕头转向。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以孔子嫡传自居的孟子,对这位“巧言令色”的苟矢弗如却颇有好感。他仿佛很殷勤,对孟子异常忠贞,朝夕相伴,事于左右;端茶递饭,煎汤熬药,全都争先恐后。在一次孟子病重期间,他不仅守候在病榻前三天三夜不曾合眼,还偷食了孟子呕吐的秽物,以试其病情。这自然很使孟子感动,理所当然地受到孟子的器重与宠爱。当然,孟子也并非没有发现苟矢弗如身上的许多缺点与毛病,诸如轻狂、自负、目中无人、好评人短长、文过饰非、华而不实、作风有失检点等。孟子批评过他多次,他虽也痛哭流涕,山盟海誓,痛心疾首,但却终不见实效。近来孟子时有耳闻,苟矢弗如常在外边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有时竟与其狐朋狗友同去寻花问柳,夜宿烟花巷。孟子想,这些丑闻倘使传扬开去,岂不坏了我孟门的名声,天下虽大,哪里还会再有我孟轲师徒的立锥之地!不过,这些都是传言,并无真凭实据。找苟矢弗如谈谈?凭以往的经验,没捉住手脖子的事,他是不会认账的。再说,哪里能望风捕影地去批评弟子。
为了讨好夫子,为了表示自己像子路那样“闻过则喜”,有着勇于改过的诚意和决心,苟矢弗如主动地来向孟子请教该如何修养自己的问题。
孟子说,修身的首要问题是“知耻”。
羞耻对于人关系重大,无羞耻之心者,与禽兽无异,你看那路边交尾的野狗,便是这种人的典型代表。干机谋巧诈事情的人,是无处用得着羞耻的,不以赶不上人为耻者,如何能有所长进呢?一个人,虽有优越的先天条件,很好的素质,倘不知耻,不加强自身的修养,这些条件和素质便不能很好地发挥作用,一样会被人所鄙弃。西施虽美,倘她身上沾染了肮脏,人们见了她,必会掩鼻而过。相反,纵使面貌丑陋之人,如果她斋戒沐浴,便也有资格祭祀天帝了。
孟子的这番话,说得既含蓄,又露骨,既原则,又具体。
当谈到修养的重要性时,孟子说:“一两把粗的桐梓,人欲使其生长,皆知如何培养。至于本身,则不知该如何培养。难道一个人爱其身竟不如爱桐梓之树吗?这真是太不动脑筋了。”
孟子又说:“今有一人,其无名指曲而不能伸,既无痛苦,又不碍事。如有能使其伸直者,则不远秦、楚之路而往治之,因其指不若人也。指不若人,知厌恶之;心性不若人,却不知厌恶,此之谓不知轻重等次呀!”
当谈到该如何修养自己时,孟子强调了如下五点:
一.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说,修养心性的方法,最好是减少物质**。其为人也寡欲,那善性纵使有所丧失,也必不多;其为人也贪婪,那善性纵使有所保存,必将寥寥无几。
二.视盈若虚。孟子认为,倘用春秋时晋国六卿中韩、魏两家之财富来增加他,他也不因此而自满,这样的人则超出常人远矣。物质财富是这样,精神财富、知识财富亦无不如此。倘使修养到了这个程度,则再不会骄傲自满,盛气凌人了。
三.不言人恶。孟子说,常言人恶者,必看不到他人之长处,也就不能虚心地取人之长,补己之短,久而久之,则必固步自封,鼠目寸光,这样的人对社会有百害而无一利。孟子强调说:“宣扬他人之不善,后患来了,将该如何呢?……”
四.中庸。凡事均应不偏不倚,既不能胆小怕事,畏首畏尾,无所作为,也不可偏激过分,盲目冒进。青年人尤应力戒偏激,孔子说:“过犹不及。”他自己是实践这一主张的典范,无论做什么,从未过分过。
五.廉、惠、勇。孟子告诉苟矢弗如,可以取,可以不取,取了则损害廉洁,还是以不取为好;可施与,可不施与,施与便损害恩惠,还是不施与的好;可以死,可以不死,死则损害勇敢,还是以不死为好。
孟子诲人不倦地向苟矢弗如讲了这许多,可谓循循善诱,谆谆教诲。然而苟矢弗如能听得进去吗?会不会是对牛弹琴呢?
子叔疑系鲁叔孙氏之后,在齐为邑宰。他政绩平庸,辖内非旱即涝,十年九不收,民有饥色,怨声载道,上方亦很不满,几次想撤换他,但苦于无中意的人选,又碍于孟子的情面,便一年年地推了下来。子叔疑为官清廉,不贪,不占,爱民若子,然而面对穷山恶水,叹无计可施,便来向孟子诉委屈,求良策。
为了帮助子叔疑摆脱困境,孟子不顾年老体衰,长途颠簸之苦,亲赴子叔疑所宰之邑考察。这里南边是山丘,北边是涝洼,每当春旱,丘岭上的地种不上,出不齐,满地稀稀拉拉的弱苗,蝈蝈掉了牙似的。倘五六月持续干旱,那么,这占全县五分之四的土地就甭指望打粮食。或者春季雨水尚丰,到了夏季骄阳似火,旬日不雨之后,田中庄禾渐渐枯死,到了秋天也会颗粒不收。北边的平原土质肥沃素有“麦囤子”之称。但是,不仅这个县南部山丘的水全都从这里经过,而且来自邻县的几条大河也在这里汇聚入海,因而每当雨量多的年景,这里常常是一片汪洋,庄稼全都泡在黄水里,成了青蛙和鱼鳖的欢乐世界,哪里还会再有收获。
孟子通过考察发现,该邑的南部山区,土质较一般山地为肥,两山间的峡谷形成了许多小小的盆地,只要有了充足的水源,这里便会变成盛产五谷的良田。
一天,子叔疑与同学们搀扶着夫子攀登该县的最高峰,走走停停,歇歇喘喘,甚是艰难。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哪里受得了这个罪,吃得了这个苦。弟子们都在为夫子的安危担忧,多次劝夫子在此止步,但夫子却执意不肯。他回过身来,用拐杖指指盘山羊肠小路,风趣而意味深长地说:“诸位请看,路再艰难,吾等不是也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吗?”他拄着拐杖喘息了片刻,毅然转身而上,并下命令似的说:“走,登高方能远望!……”
孟子师徒继续攀登,愈攀愈高,愈高愈陡,愈陡愈险。临近顶峰的一段碎石盘道,窄得竟放不下一只脚,可以想见其陡峭的程度了。青壮年登山,亦须躬腰攀石而前,七十多岁的老人怎么登呢?有办法,孟子以腚着石,在弟子们的帮助护卫下,一腚一腚地往上挪,待挪到峰顶,不仅裤子被磨碎,两个腚后也已血迹淋淋了。
他以自己顽强的意志与难以想象的艰辛,给弟子又上了生动的一课——世上没有攀不上的高峰,只要肯付出辛劳的代价。
伫立于高山之巅,极目远望,山谷、河川、原野、村舍、尽收眼底,顿感心胸开阔,视野无限,啊,勇于攀登者,是天下最富有的人!……
归至县衙,孟子指令子叔疑召开了三老会议,商讨综合治理穷山恶水的意见。孟子为子叔疑拟订了一个综合治理方案:
一.北部平川,修河筑堤,确保汛期河水畅通,绝不泛滥成灾。
二.根据地势,开挖排水渠道,形成密集的渠道河网,使其旱可灌,涝可排。
三.南部山区,砌石成堰,拦截大小河谷,蓄夏季之水,以备枯水季节灌溉之用。
四.开凿环山干渠,令所蓄之水彼此连通,干渠之外是支渠,支渠之外是斗渠,斗渠之外是毛渠,形成自流浇灌之网络。
这个方案,博得了全县上下众口一词的赞颂,临离去时,孟子批评子叔疑说:“如此做去,却不明其当然;习以为常,却不深知其所以然;终身由此路行走,却不知其是何路,通向何方,此乃平庸之辈也。”
一日,咸丘蒙来问:“曾子与子思谁贤?”
孟子反问道:“以汝之见呢?”
咸丘蒙不假思索地答道:“子思贤于曾子。”
孟子的脸上微露不悦之色,以责备的口吻说道:“不得对古圣贤妄加评论,说话要有根据。”
咸丘蒙谈了下边两件史实,作为自己评论的根据。
曾子居于武城①时,曾有越寇②前来侵犯。有人对曾子说:“越寇将至,夫子何不离去呢?”曾子说:“好吧,余即离去,但不要使人来此居住,以免毁坏了这里的花草树木。”敌人退去了,曾子吩咐说:“请将吾之寓所整修粉刷一新,吾将归矣。”待寓所焕然一新之后,曾子避难归来了。武城有人评论说,武城的官员对他是那样的忠诚恭敬,敌人来了,他便早早地离开,给百姓做了个坏榜样;敌人退了,他马上归来,对寓所居处还如此地苛求,这哪里配称孔夫子的贤弟子!……沈犹行③说:“此非汝辈所能理解,昔者夫子居于敝人之寒舍,行遇负刍④作乱之祸;从夫子者七十余人,均早早离去。”
子思住在卫国,齐国的军队来侵犯。有人说:“敌人来了,何不离去呢?”子思说:“倘我离去,卫君同谁来御侮守城呢?”
咸丘蒙讲完了这两段历史,不置可否,言外之意却在说:这难道还不能证明子思贤于曾子吗?
孟子闻听,微微一笑,他在笑咸丘蒙只看到现象,而未抓到本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于是评论说:“曾子与子思,皆先贤也,其所行之道完全相同,只是因二人的身份地位不同,故其表现各别。曾子系师长,父兄之辈也;子思却是卫之臣子,且官卑位低。倘使其二人互换位置和地位,则其行亦会如此。”
孟子教学,也同孔子一样,让高年级的教低年级的,让知识渊博者带知识贫乏者,让道德高尚者熏陶行为有劣迹者。苟矢弗如初入门时,孟子委托万章教育辅导他,万章虽欣然接受了任务,但归去后日思夜想了许久,也未制订出一个自己满意的教学方案。对儒家学说,对各类知识学问,苟矢弗如都像个刚会挪步的孺子,该从何处着手,该从哪儿教起呢?万章很动了一番脑筋,也还是一筹莫展。万般无奈,只好去请教夫子。孟子为万章指出了制订教学计划的两条原则,一是要循序渐进,不能图快,不能赶进度;要怀着深厚的情谊去教他,去辅导他,要持之以恒,万不可半途而废。孟子说:“对于不可停止的工作而停止者,则无不可停止也;对于所应厚待之人而薄待之,则无不可薄待者。其进锐者,其退必速。”二是教授的内容要精心选择,大胆地舍弃,不能像教正常学生那样按部就班的什么都学,什么都讲,面面俱到,而是要抓重点,抓关键。孟子强调指出:“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根据夫子的指导原则,万章煞费苦心制订了一个完整的、系统的、行之有效的教学大纲和教学计划,开始带这个徒弟,教授这个“弟子”。然而带了不到一年,万章便打心眼里讨厌这位徒弟,讨厌他的油腔滑调,讨厌他的虚情假意,讨厌他的浅薄轻浮,讨厌他的寡廉鲜耻,尤其讨厌他像狗一样垂涎于异性,认为这是块不可雕琢的朽木。
据传,苟矢弗如的岳父樊如山,是燕国颇享盛名的老将,戎马一生,如今告老在乡。樊将军膝下无子,有着十个女儿。为了纪念他一生光辉的业绩,樊将军的十个女儿全以其征战获胜之地为姓,如苟矢弗如的妻子樊雪关,系樊将军的三女儿,当她出生的时候,其父正冒着漫天风雪攻下了塞外要冲樊关,故而得名。自雪关以下的七个女儿,无不为苟矢弗如所奸,最小的一个刚满十六岁,正所谓“二八佳人”,眼下正居于临淄的一条阴暗的胡同里,每夜等待着姐夫前来幽会,纵云播雨,发泄兽性。
老成持重的万章,走路羞于抬头,生怕瞥见女人,更怕脚下踩死一只蚂蚁,怎么能与苟矢弗如这样的人同学为伍呢?他鼓足勇气去向老师辞掉这个可恶的禽兽不如的败类。万章不是那种道听途说的人,自然不会向孟子言明自己所控制的一切,申明不愿带这个徒弟的真正原因,只是推说自己不才,难胜此任,恐辜负了夫子的希望。孟子是被誉为料事如神的人,哪里会看不透万章的心思,于是说道:“道德品质高尚者教育熏陶道德品质不好者,有才者教育熏陶无才者,此乃天赋之历史责任,不能推卸,责无旁贷。倘道德品质高尚者抛弃道德品质低劣者,有才者抛弃无才者,那么,贤者与不肖之间的距离岂不是要愈拉愈大,社会岂不是将踯躅不前吗?”
话虽是这么说,但一个人的观点和感情哪里是一席话和一个正确的道理所能够解决和转变的。不过,师命难违,万章只好默默退出,从此一任苟矢弗如之所为,不闻不问。
这倒也好,万章能够腾出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钻研学问,甚至搞点著述,写点文章。前不久,万章写了一篇批判杨、墨的文章,拿来征求孟子的意见,请他批评修改。孟子默默地浏览了三五遍,脸上呈现着欣喜之色,也微露责备之意,正欲开口讲话,忽有内侍闯入,言称宣王有旨,急宣孟子进宫,车马正等候于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