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传》第24章 赴盖之前 暴雨之后

“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息,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孟子·告子上》

虽说内侍在接孟子进宫,车马正等候于门外,孟子也还是从容地阅完了万章的文章,坦然地谈出了自己的意见。孟子在分析了万章文章的气质、胆识、见解、力度和胸襟之后说道:“当今天下,学术思想很是活跃,形成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势。争鸣的结果,离开墨子一派者必归于杨朱,离开杨朱一派者,必归于儒家。儒家应显出自己的大度,无论何说何派,归来便热情欢迎,以诚相待,视为朋友和同志。但是如今与杨、墨两家争辩者,犹似追逐逃跑之猪豚一般,已经送入栏圈,还要将其四腿缚住,生怕其再走掉,这就未免失之偏颇,显得儒家气量太小。”

孟子没有具体批评万章,大约他的文章也有这个胸怀狭窄、气量太小的毛病。

齐宣王这样兴师动众,派人风风火火地来请孟子进宫,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事和急事,只是许久未与孟子相见,在读文献中积攒了若干知识上的疑难,请孟子来帮助他解决。齐宣王这种虚心求教、不耻下问的精神,很令孟子敬佩。

“‘由仁义行’与‘行仁义’有何不同?”齐宣王问。

孟子答道:“人与禽兽不同之处,微乎其微,庶人弃之,君子存之。舜明于物理,了解人伦,行仁义之路,不将仁义作为工具、手段使用之。”

“同是史书,同谓《春秋》,为何孔子之《春秋》评价竟如此之高?”

“圣王采诗之迹废而《诗》亡,《诗》亡然后孔子作《春秋》,晋之《乘》,楚之《杌》(táowù),鲁之《春秋》,皆史书也。史书之所记,无非齐桓、晋文之事,史书之笔法不过记实而已。孔子作《春秋》则不然,他说:‘《诗》三百所寓褒善贬恶之大义,丘皆窃用之矣。’以圣人之心胸与目力褒善贬恶,乃孔子《春秋》之特色,故非其他史书所能攀匹也。”

“何谓‘恭俭’?”

“恭敬他人者不侮人,自身节俭者不夺人,侮辱掠夺人之诸侯,惟恐民不顺己,那如何能做到恭敬与节俭呢?恭俭之德难道能凭声音笑貌来装模作样吗?”

“士而出仕,目的何在?难道旨在养家糊口吗?”

“仕非为贫也,但有时亦为贫;娶妻非为孝养父母也,但有时亦为孝养父母。为贫而仕者,便拒高官而居卑位,拒厚禄而受薄俸。拒高官而居卑位,拒厚禄而受薄俸,那么居何位为宜呢?守门打更之小吏可也。孔子曾做管仓库之委吏,说道:‘出入数字准确无误而已。’亦曾为管理牛羊之乘田,说道:‘牛羊茁壮成长而已。’位卑而议朝廷大事,罪也;立于人之朝廷之上,而正义主张不能实现,耻也。”

如此等等……

说齐宣王接孟子进宫,并无大事和急事,其实是不准确的。

前不久,有一个外国使团来齐访问,尽行古礼,弄得齐国君臣面面相觑,竟不知人家所行何礼,自己该如何还礼、答礼、以礼相待。隆重的相仪场面,齐宣王竟无以应酬。狼狈不堪。会谈时,对方侃侃而谈,振振有词,每谈礼俗,则必引经据典,而齐宣王却听得懵懵懂懂,茫然无词。整个会见,齐宣王一直是泡在汗水里,浸在耻辱里,客人一走,他便病倒了。这件事给了齐宣王很尖锐的刺激,很深刻的教训,使他意识到,欲称霸诸侯,欲统一天下,光有武功不行,还必须有文治,这就需要明礼、习礼,做一个熟稔礼仪的君王。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孟子,近来与孟子接触得太少了,大有冷落之嫌,这确是自己的过错,因而贵体稍有转机,便派人去请孟子进宫,以实际行动来向孟子赔礼道歉。这就决定了这次召见,齐宣王的请教以礼俗为多,他要将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弄个一清二楚,真真切切。

齐宣王问:“何谓‘三礼’?”

孟子答道:“《周礼》、《仪礼》、《礼记》,合称‘三礼’。”

“何谓‘五礼’?”

“古代吉礼、凶礼、宾礼、军礼、嘉礼之合称。”

停了一会,孟子稍加解释说,其说源于《周礼?大宗伯》。吉礼即祭祀之礼。古人认为,祭祀是“国之大事”,所以列为五礼之首。祭祀对象有上帝、日月星辰、司中司命、风师雨师、社稷、五祀、五岳、山林川泽以及四方万物等。凶礼不单单指丧葬,也包括对天灾人祸(如饥馑、水旱、战败,寇乱等)的哀悼。宾礼指天子对诸侯的接见,各诸侯间的聘问与会盟等。军礼系指战事及各诸侯可拥有的兵力之规定。此外,田猎,建造城邑,划定疆界等,也属于军礼。嘉礼的内容范围很广,包括婚冠礼、饮食礼、宾射礼、飨燕礼、脤(shènfán)礼、贺庆礼等。

“何谓‘九拜’?”

“据《周礼?**?大祝》所记,九拜为:稽(qǐ)首、顿首、空首、振动、吉拜、凶拜、奇拜、褒拜、肃拜。前四种为正拜,即常用之拜。后四种依附于四种正拜。”

孟子择其中之四,略加解释,大约这“四拜”既最常用,又容易混淆或令人费解。

“顿首”,即叩头。古人席地而坐,姿势同跪差不多,行顿首拜时,取跪姿,先拱手下至于地,然后引头至地,就立即举起。因为头触地的时间很短,只是略作停顿,所以叫顿首。顿首是平辈间的拜礼。

“稽首”,用于臣子对君父,是拜中最重的礼。行礼的方法与顿首同,区别在于要使头在地上停留一段较长的时间。

“空首”,行此礼时,身体先取跪姿,然后拱手至地,接着引头到手。所谓“空”,就是头并没有真正叩到地面上,而是悬在空中。空首又叫“拜手”,古人在行稽首、顿首礼时,一般要先行拜手礼。

“肃拜”,两膝跪地,手至地而头不下,是九拜中之最轻者。军中用此肃拜,因为将士披甲,行其他的拜礼不方便。另外,妇人以肃拜为正。

这也许是教育工作者的职业病,讲起来便这么详尽、具体,其实大可不必,堂堂大国之君,难道还会连这些常识性的礼俗也不懂吗?

“何谓‘百拜’?”

“以‘百’喻多,非实指,而虚指也。”

……

孟子离去时,齐宣王亲自将他送出宫门,不仅送出宫门,还携着他的手,二人边溜达散步,边海阔天空似的闲聊,不似君臣,而像兄弟手足。他们这样无拘无束地走了很长的时间,很远的路程。当他们经过校场的时候,齐宣王的幼子田颖正在与一伙贵族青年习射。齐宣王的兴致很浓,扯扯孟子的手说:“观孺子习射,如何?”

孟子欣然答应了,他们并不惊动青少年们,隐于点将台后观看。

不远处有一道壕堑,直如刀裁,深不过膝,青年们一个个英姿飒爽,精神抖擞,一字排于壕堑之内。他们左手持弓,右手搭箭,身背矢,全神贯注地盯着一箭之地的矢的——靶子。这些矢的也是一字摆开,一根木棍,上边镶着一块方木牌,木牌形似人的上身,中间是一个红色的鹄心。很显然,这习射是由王子田颖组织并指挥的,他一声令下,“嗖、嗖、嗖……”,数十支带风的箭相继飞去,田颖排在最后,他的那支也应风而去。于是这伙贵族青年,扔了弓箭,窜出壕堑,疯狂地奔向矢的,口中既呼且喊。然而检查的结果,不仅无一支穿鹄心而过,连中的者也为数寥寥。他们像经霜的衰草,一个个垂头丧气,有的在叹息,有的在埋怨,有的在牢骚,有的在拿弓箭怄气,有的索性躺在堑壕里不再听田颖指挥……

孟子见此情形,摇头叹息道:“如此习射,恐终生难有所成!……”

孟子这本来是脱口而出的下意识的话,但齐宣王却听到了心里,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于是追问道:“夫子莫非谙于射艺吗?”

孟子自知失言,急忙纠正道:“岂敢,岂敢!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之辈,岂能与武功有缘……”

齐宣王并非等闲之辈,哪里会被孟子的几句客套话搪塞过去,于是不顾孟子的极力阻挠,扯着孟子的手奔了过去,边走边喊:“后生晚辈们,都来听孟老夫子言射!……”

青年们瞅瞅孟子那老态龙钟,步履维艰的样子,无不嗤之以鼻,心里话:让他谈礼还差不多,让他言射,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孟子老有少心,被青年们的鄙薄的神态激怒了,他挽挽袖,紧紧腰,嘿嘿一笑说:“老了,不中用了。然而君命难违,只好献丑了……”说着接过一个青年手中的弓箭,摆好了架势,弯弓搭箭,“嗖、嗖、嗖”连发三箭,箭箭穿鹄心而过,不偏不倚。

青年们顿时活跃起来,轰地一声围拢过来,有的称夫子,有的喊爷爷,有的扯手,有的抱肩,更有甚者,竟亲切地去捋孟子那长须白髯,并对着自己的脸腮摩擦。大家纷纷要求孟子给他们讲射艺,讲怎样才能练成百步穿杨的神射手。齐宣王也说:“莫吵莫闹,孟夫子素来钟爱青年,决不会辜负尔等之殷切期望,定令汝辈一广见识。”齐宣王虽是这样说,但孟子究竟懂不懂武,懂不懂射箭的理论,他心里也没有数,因为孟子从来没跟他谈起过武功。

孟子既说“君命难违”,今天的兴致又很浓,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孟子突出特点之一,于是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孟子强调了两点,要精于射艺,一要谙熟弓箭之理,二要练好基本功。

弓箭是长射程的武器,远在黄帝时代,我国便发明了弓箭。原始弓箭制作得比较简单粗糙,弓身用坚韧的树枝弯成,用皮条、动物筋或植物纤维绳作弦。随着时代的进步,应用的需要,弓箭在不断改进发展。现在的弓由干、角、筋、胶、丝、漆六材组成,干的作用在于射程远,角的作用在于速度快,筋的作用在于射的深,干、角、筋用胶合而为一,外边又缠上一层丝绳,为的是坚牢,再以漆漆之,以防霜露。好弓材以柘(zhè)木为上,柘木以下,依次为(yì),山桑、橘,荆、竹。弓干需色赤黑而声清扬,因为赤黑则近于木心,清扬则远于树根。弓角亦很有讲究,秋天杀的牛角厚,夏天杀的牛角薄。幼稚的牛角直而润泽,老牛角弯而干燥,病牛角伤而薄污不平,病瘠之牛角无光泽。角色青,角尖丰,角底白,长二尺五寸(指角底之一周尺,合今之19.9厘米)之角最佳,其值与牛同。弓体外桡(raó)多而内向少者为夹臾之弓,宜于缴射。外桡少而内向多者为王弓,宜于射革与木椹(shèn)。外桡与内向相等者为唐弓,宜于射深。弓角优良者为句弓,角干皆优者为候弓,角干筋皆优者为深弓,另外还有弧弓、夹弓、大弓等,各有所长,俱为良弓。弓的各部,专有其名——弓的末端叫“”(shāo),弓把中部叫“”(fǔ),两边弯曲处叫“隈”(wēi),弓两端受弦的地方叫“弭”(mǐ),弓上用以发射的牛筋绳叫“弦”。

孟子讲完了弓,又讲箭。箭又名“矢”,箭多用竹木制作,下部装有雕毛,末端有“雷”,搭在弦上。箭头叫“镞”,有铜质、铁质之分。镞的形状不一,有翼式、棱式、扁平式和矛式等,以锋利为原则。箭分镞(zú)矢、杀矢、兵矢、田矢、(fú)矢等多种。兵矢,箭槁前边五分之二与后面五分之三轻重相等;镞矢,前面三分之一与后面三分之二轻重相等。箭羽长为箭槁长的五分之一。如箭槁前弱则箭垂而偏低,箭槁后弱则易掉头回飞,箭槁中弱则纡回不直,箭干中强则轻飘不定,羽毛太丰则箭行迟缓,羽毛太纤则疾速旁落。所以,选择箭以其形自然圆润为佳,同圆者以重为佳,同重者以节疏为佳,同节者以色如栗为佳。

在这个讲解与介绍的过程中,孟子尽量利用手中的弓箭作教具,进行直观教学。尽管孟子讲得颇为烦琐,有些内容并非是新知识,但青年们却一个个全神贯注,听得如痴如醉,校场上鸦雀无声,听后顿觉耳目一新,眼界大开。

当谈到需练好基本功时,孟子站起身来,双腿岔开,一前一后地立定,上箭拉弦,弓如满月,全身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一刻时、二刻时、三刻时过去了,他依然纹丝未动。齐宣王见他偌大年纪,于心不忍,上前劝道:“晚生领教,受益匪浅,夫子切莫有伤贵体。”田颖猴子似的一个高窜过了去,出其不意地用力猛拽孟子的左臂,不动,不颤,犹如钢打铁铸的一般。抬眼望去,只见他面如静坐,气如熟睡,泰然自若。齐宣王不仅在心中暗暗叹道:“啊,不料夫子力大非凡,文武卓绝!”又过了若干时刻,孟子才口中出言,不紧不慢,声且极低,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在场习武的青少年们听:“引弓满的,引而不发,直练至鹄心‘其近在鼻,其大如盘’时,方可练射。此学射之途径,不可蹿逾也!”

孟子教皇族青年习射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翼而飞,一个早晨传遍了临淄城,许多熟悉孟子的人也都一个个惊诧得目瞪口呆。

最受教育的还是齐宣王,在临淄、在齐国,跟孟子交往最频,接触最多莫过于他,然而从那举止,从那风格,从那气度,从那谈吐,特别从那无数次交谈与争辩的内容中,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孟子竟然是员武将,难怪他会那样有眼力,伯乐相马似的,荐匡章与先王,先王用其为将,一战而胜强秦。但他却力倡仁政,坚决反对战争。没有战争,不打仗,习武又有何用?岂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吗?思来想去,他得不出正确结论,对孟子又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从此,齐宣王与孟子的接触更频了,或频频召孟子进宫,或频频往访孟子。

从此,尊敬孟子的人更多了,孟子又多了一批武行的朋友和弟子。

从此,嫉恨孟子的人,其嫉恨的程度更深了,处心积虑地要将孟子师徒驱逐出齐国。

为了结交齐国,共同对付西方的强秦,楚怀王派使者来齐国向宣王进献了一柄宝剑。据楚使介绍,宝剑名干将,据《吴越春秋》卷四记载:春秋时吴人干将与其妻莫邪善铸剑。铸有二剑,锋利无比,一名干将,一名莫邪,献与吴王阖闾。阖闾誉干将为雄剑,莫邪为雌剑,共为镇国之宝。后吴为越所灭,干将、莫邪落入越王勾践之手。勾践胜吴以后,北进至徐(山东滕县),大会齐晋等诸侯,共尊周天子,号称霸主,勾践知道,楚国是不全让越国强胜的,范蠡(lǐ)也知道,勾践是不会信任楚人的。范蠡自徐归越后,就携带财宝珠玉乘舟浮海逃到齐国做大商人。文种自以为有功,不肯逃去,被勾践杀死。战国时,越国衰弱,楚威王大败越兵,夺取越国大片土地,就在这次战斗中,干将、莫邪为楚所获,奉为传世之宝。楚使说:“夷秦崛起于西方,觊觎东方诸国,虎视眈眈。为携手抗秦,敝国君只留雌剑莫邪,愿将雄剑干将献于大王,以表诚意,永结兄弟之好,刎颈之交!”

楚使离去之后,齐宣王将宝剑示于满朝文武,一则显示炫耀齐之强大,二则试臣僚有无识得此剑是否真为干将。文武大臣依次观看,或赞叹,或夸好,或叫绝,但无一个敢肯定此剑便是干将的。

无人能够识别,齐宣王并不犯愁,因为尚有孟子在,于是急忙召孟子进宫,说明原委,孟子接剑在手,仔细端详,反复相看,试试锋刃,搬搬剑端,弹弹剑体,推敲剑柄,最后得出结论,此乃鱼肠剑,并非干将。他在低头深思,这话怎么跟宣王说呢?说真话吧,势必挑起事端,甚至惹起一场战祸,劳民伤财,生灵涂炭;隐瞒真情吧,楚必欺齐无人,不识真伪,他可以假乱真,从外交的角度看,这对齐是很不利的。自己既然在齐为卿,又把行仁政的期望寄托于宣王,就不能不对宣王负责,就不能不对齐国负责。曾子“三省”中的第一省便是:“为人谋而不忠乎?”自己既为曾子嫡传,怎么能违背先贤教诲呢?只是需要做好宣王的工作,让他正确对待,此事可加深齐对楚的认识,在今后的外交活动中提高警惕,多加防范,这样说起来,倒也是一件好事。想到这里,孟子抬头说道:“不知陛下欲让臣说假话,还是吐真言。”

“自然是吐真言!”齐宣王斩钉截铁地说。

孟子说:“陛下既欲令臣吐真言,必须依臣两件事,否则,臣则闭口不语。”

齐宣王催问道:“哪两件事,夫子请讲,寡人件件应允!”

孟子说:“陛下需冷静对待,不得震怒,此其一也。其二,如何待楚,须纳臣谏。”

“这有何难,夫子请讲,寡人定尊夫子教言而行。”齐宣王的态度并不勉强。

孟子放心了,坦然地说道:“此乃鱼肠剑,并非干将,楚欺我也!”

这最后一句,孟子是有意激宣王的,看他究竟作何反应,以便确定下边的谈话内容。

齐宣王毕竟是大国之君,有着很高的涵养,闻听此言,虽面露不悦之色,但却十分镇静,问道:“夫子此言,有何根据?”

孟子问道:“陛下可愿听臣谈天下之名剑,以此来辨此剑究竟何名?”

齐宣王欣然答道:“寡人洗耳恭听,夫子请言其详。”

于是孟子娓娓而谈。吴王阖闾令干将在匠门铸剑,铁汁流不出来。干将妻莫邪问该怎么办,干将说:从前先师欧冶子铸剑时,曾以女人配炉神。莫邪听说后就投身炉中,铁汁流出来了,铸成二剑,雄剑名干将,雌剑名莫邪。干将进雄剑于吴王,而藏雌剑。雌剑思念雄剑,常悲鸣,辨干将、莫邪有两法,一是细看剑锋,略有斑痕,那是雄雌相思之泪滴;二是弹剑体,其声低沉呜咽,那是雌雄相念在悲泣。此剑锋刃无斑痕,其声清扬,何以会是干将呢?再说楚并未侵入越都,干将、莫邪怎么会落于楚人之手呢?阖闾根本未得莫邪,楚使却言莫邪尚为怀王所有,纯系欺人之谈。

《越绝书?外传记宝剑》记载,楚王派风胡子到吴地去,请欧冶子、干将作铁剑,欧冶子、干将作成铁剑三支:一名龙渊,二名泰阿,三名工布。楚王见此三剑,非常高兴,问道:“何谓龙渊、泰阿、工布?”风胡子答道:“欲知龙渊,观其状,欲登高山,临深渊。如知泰阿,观其(pí),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欲知工布,从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rèn),文若流水不绝!”风胡子的回答,都是指刃上的花纹而言。“”即刃上碎锦式花纹。

《越绝书?外传记宝剑》:“欧冶乃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造为大刑三,小刑二: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吴王阖闾之时,得胜邪、鱼肠、湛卢。”

《越绝书?外传记宝剑》:“越王勾践有宝剑五,闻于天下,客有能相剑者名薛烛,王召而问之……扬其华,捽(zuó)如芙蓉始出,观其,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观其断,岩岩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此所谓纯钧耶。”以上皆指刃上异光花纹而言。

“鱼肠剑纹理屈襞(bì)蟠曲如鱼肠,因而得名。”孟子说着将手中的剑呈与齐宣王,“陛下请审视,看此剑是否纹理蟠曲如鱼肠。”

齐宣王接剑在手,仔细端详了半天,拍案而起曰:“纹理蟠曲如鱼肠,果非干将,楚人欺我也!”……

齐宣王气得浑身瑟索发抖,面如紫酱,在宫内走来走去。

孟子见势不妙,急忙提醒道:“陛下莫自食其言!……”

经孟子这一提醒,齐宣王似乎冷静了许多,步履缓慢了,但仍长吁短叹。孟子乘机谈了自己对这一问题的看法,应接受的教训,该如何对待,怎样使坏事变作好事。齐宣王听了,频频点点,欣然接受,从此对孟子的崇敬又增加了几分。

公元前317年夏秋之间,齐国的部分地区遭受了一次历史上罕见的洪涝灾害,给百姓造成了深重的灾难。

从六月中旬到七月初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内,老天几乎就没睁过一次眼,没出过一天太阳。天低云暗,狂风肆虐,抬头望,整个天空仿佛全是水,那雨有时似鞭杆,有时似倾盆,有时似瓢泼,有时似面汤,有时似牛毛。不仅天上下,而且地下涌——平地、丘岭、高山,不时地突出一个洞,一个窟窿,这洞或窟窿粗者如瓮,细者如桶,泥沙俱喷,高可数丈。那喷突的时间长短不一,长者半天以上,短者一时半刻。这样一来,山滑坡,崖塌陷,田被淹,地被冲,房倒塌,河决堤,低洼之处,一片汪洋。人们扶老携幼,纷纷奔向高处栖身。一条大河决口,茫茫洪水翻滚着,咆哮着奔腾而来,势如泰山压顶,来不及逃走,为洪水淹没、卷走、吞噬之百姓,不计其数。站在山坡上举目望去,茫茫黄汤,滚滚激流,漂浮着尸首、家具、屋梁、牲畜、树木、庄禾,其状惨不忍睹,令人肝肠寸断……

齐宣王毕竟是与孟子接触了这么长的时间,孟子整日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因而他也就不能不具有相当多的仁政思想。他清楚地认识到,安定民心是灾后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民心不安,社会则必然混乱,国家便有倾覆的危险,强国也会乘机而入。而要安民心,则必须爱民、救民,于是他动员、调动全国的所有力量,一起投入到抗灾救灾的洪流中去——组织人民重建家园;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全国统一调整余缺,以丰补歉;到外国购买粮食,以填塞灾民的辘辘饥肠;组织生产自救,抢种晚秋作物,抢种瓜菜……连孟子师徒也投入到抗灾的洪流之中。

有工作就有成绩,有措施就见收效,有斗争就有胜利,经过全国全民两三个月的积极奋战,百姓都有了安身之处,好歹都可以填饱肚肠,人心安定,社会稳定,直到这时,齐宣王才喘出了一口粗气,才开始静下心来想些问题,总结这灾前灾后的教训。他真后悔没有听孟子的话,以致造成这么惨重的损失,特别是对不住那些被洪水夺去性命的冤魂屈鬼,自己对他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尚未麦黄之前,一天孟子专程进宫见宣王,根据他的分析,今年秋季将有特大的洪涝灾害,建议宣王动员全国人民,疏河固堤,挖渠排涝,采取一切措施,做好防汛抗洪的充分准备。齐宣王虽然点头称是,但过后却置之不问。自然,这历史上罕见的雨量是不可避免的,但倘照孟子的建议去做,做好了充分防汛抗洪的准备,虽有灾害,总会减少损失,齐宣王真是后悔莫及!……

救灾后的一天,齐宣王曾问孟子:“夫子何以知今秋必有洪涝灾害呢?莫非夫子有神明相互吗?”

孟子告诉齐宣王,自己之所以预知今秋必有水灾,并非神助,而是根据自然规律推算出来的。孟子说,天下的事,要能推求其所以然。要想推求其所以然,基础在于顺其自然之理。我们厌恶一些人的小聪明,就是因为这聪明容易穿凿附会。假使聪明人像禹的使水运行那样,就不必对聪明有所厌恶了。禹的使水运行,就是顺水之性,不与水争势,因势而利导。假使聪明人能不违反其所以然而努力实行,那聪明也就不小了。

孟子由这一原理,谈到预知今秋必有水灾的根据。他说,齐国持续五年干旱,今年的春风特别大,每天都刮得飞沙走石,昏天黑地,树啸木鸣,这便是秋季多雨的预兆。一般说来,旱到什么程度,则必然涝到什么程度,其道理正如水满则溢、月圆必缺一般。春天的风刮到什么程度,秋天的雨则必下到什么程度,正所谓“春风秋雨”,孟子最后说:“天极高,星辰极远,只要能推求其所以然,纵使千年后之冬至,亦可坐而推算出来。”

齐国的救灾活动,轰动了整个战国,齐国百姓对宣王则更感之若天,戴之若父,在这一过程中,自然有许多人想到了孟子,想到了孟子的仁政思想,看来在齐行仁政,似乎已经水到渠成。

全国范围的自然灾害,全民规模的抗灾救灾活动,要说不出一点偏差,不出一点纰漏,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一些救灾工作搞得不好的地区,仍有百姓在饥寒交迫,因此怨声载道。消息传到齐宣王的耳朵里,他不是在积极采取补救措施,迅速救民出水火,而是在报怨百姓,对百姓产生了对立情绪,本来并不坚定的仁政思想,在这些怨恨与咒骂声中动摇了,竟在孟子面前大发牢骚。孟子说:“仁之胜不仁也,犹水之胜火。今之行仁者,犹以一杯水而救一车薪之火,火不灭,则谓水不能灭火。这些人与极不仁者相同,必将连其仅行的一点点仁亦会消失!……”

孟子这严厉的批评,使齐宣王大为震惊,垂头深思……

救灾刚刚结束,王匆匆从盖邑赶来,声言欲首先在盖邑行仁政,搞一个试点,此番归都,一是奏请宣王恩准,二是请孟子师徒赴盖邑指导。

先在盖行仁政,孟子定会欣然前往,只是不知齐宣王是何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