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近两个月的社会考察,孟子清楚地认识到,施仁政必须自上而下地进行——国君决心大,态度明朗;冢宰坚决支持,热情操办;群臣意见一致,密切配合。在此基础上,调整国家的制度、方针和政策,凡不符和仁政思想者,坚决改革之!施行仁政势必触犯一些官僚贵族的特权和利益,遭到他们的激烈反对,这时候国家则采取行政的或法律的措施,或说服规劝,或撤换调整,或**绳之以法,以保证施仁政的顺利进行。欲自下而上或在某一地区试行仁政,纯系痴心妄想,因为一个国家的官僚系统,自上而下盘根错节,许多问题表现在地方,根子却在朝廷之上,拽着耳朵腮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有法试点呢?
通过近两个月的社会考察,孟子对王有了进一步的深刻认识。他哪里是什么热衷于仁政思想,欲在盖行仁政,完全是为了卸掉这个包袱,推出这个乱摊子,嫁祸于自己,嫁祸于仁政思想,倘自己在盖行仁政有所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便可以居功自傲,获取在朝中争宠的政治资本。倘自己在盖行仁政失败,他势必将罪过一股脑推到自己身上,并进而否定仁政思想,否定儒家学说,他仍可以胜利者自居,在朝中争权横行。
王使的是金钩钓鱼之计,孟子竟欣然上钩。
孟子在作深刻的反思!……
任何人都难免要犯错误,愚蠢者或执迷不悟,或顾及情面而因小失大,在错误的道路上愈走愈远;睿智者则幡然悔悟,悬崖收缰,勒马回头,奔向光明的康庄大道。孟子自然是后者,而不会是前者。
孟子既然曾经批评宋之戴盈之:“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自己决不会久待于盖。他急令弟子们收拾行装,立即返回临淄,任世人评说,嗤之以鼻。自己本就做了一件无颜见世人的蠢事,还有何脸面可顾!至于此时王不在盖邑,自己这样说走就走,未向王辞行,孟子并不认为这是失礼,因为对这种人讲礼,纯系是对牛弹琴——牛固然愚蠢,不解琴音,然而弹琴者本身,也并不比牛更聪明些。
苟矢弗如和碧玉的事,王本欲遮掩保密,但结果却欲盖弥彰,很快便弄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了。孟子闻讯后,并不谴责苟矢弗如,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公孙丑等弟子忍无可忍,纷纷要求驱逐这个败类,因为他丢尽了孟门的脸面!孟子泰然自若地说:“为师者只能给弟子们指出应行的路,但却不能保证他们人人循此路而行。”这大约便是后世“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来源。
来盖邑不久,苟矢弗如便病倒了。本来嘛,整日与碧玉黏在一起,如胶似漆,云雨无度,哪怕是铁打的金刚,也会化为一滩烂泥。不过他并非病到如此地步,欲行,他的体力完全有条件随夫子和同学们一起离开盖邑,共赴临淄。但他却故意夸大病情,辗转着,痉挛着,呻吟着,不想离去。一则他离不开凝脂丽质、如花似玉、飘然若仙的碧玉妹妹,二则他惧怕恩重如山的老岳父王,未见他的面,自己不辞而别,贸然离去,待他归来,势必怪罪,怀中的美娇娘则有奔月升天的危险。常言道,官不催病人,孟子自然不会催逼一位患病的弟子,是走是留,任其所为,只是希望他精心调养,好自为之……
孟子师徒前脚刚走,王便后脚自鲁归来,得知消息,雷霆震怒,破口大骂。他骂孟子无信无义,他骂孟子出尔反尔,他骂孟子不讲交情,不够朋友。骂过之后他惊恐万状,心惊肉跳,不寒而栗,浑身的鸡皮疙瘩暴得老高,脸呈酱紫色,手脚冰凉。孟子师徒居盖近两月,深入四乡八镇考察,走村串户访问,完全了解了盖邑的一切,包括每一个细微末节,回临淄后必将方方面面、点点滴滴言与宣王。即使他不主动上报,宣王与田婴也必然要询问他赴盖行仁政,为何中途而返,半途而废,他能够不如实地回答吗?回答之后,宣王与田婴则必治他个渎职之罪,贪赃枉法之罪,欺君之罪,如此一来,轻则罢官削职,重则人头落地,诛灭九族,这怎么能让他不惊恐,不惧怕呢?王不能不认为,孟子师徒来盖行仁政,是阴谋诡计,是为了控制盖邑情况,是为了总结他宰盖邑的罪恶。这一切自然是老奸巨滑的田婴所策划,所派遣,所授意,所指使,孟子师徒充当了田婴整治他的爪牙。想到此,王拍案而起,蹦着高骂道:“什么仁义,什么儒家,什么圣人,统统是王八蛋!……”他气疯了,像盲人骑瞎马似的在厅内乱闯,乱撞。
苟矢弗如像见了猫的老鼠似的,蹩于厅堂一角,缩作一团,面如土灰,瑟缩发抖。两个月来,他沉溺于酒色,根本不知道夫子与同学们都干了些什么,更未认识到问题严重到这般地步。两个月来,他一直在做着一个美丽的幻梦——王膝下无子,碧玉小姐是他的独生女,自己先做东床,后为赘婿,那么将来就可以世袭王的官爵,继承王的产业,飞黄腾达,直步青云。这真是福从天降,也不知自家的哪个祖宗积了阴德,葬于了风水宝地,冥冥中这样保佑他洪福齐天……然而现在,倘若王所言,自己岂不就要受株连了吗?丢了娇妻不说,还要掉脑袋,命丧黄泉。这正如老子所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真乃乐极生悲也。怎样才能改变这种境遇,扭转这种局面呢?他在期待着王出主意,想章程,拿出锦囊妙计来。只要能保住碧玉妹妹,保住荣华富贵,他甘愿做一个恶奴,充当一只鹰犬。什么仁义,什么道德,什么师生之情,什么同窗之谊,统统不过是虚妄的烟云,只有美女、金钱、荣耀,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摸得到,触得着,看得见。苟矢弗如并不似王那样恐惧,那样胆战心惊。并非他有过人的胆识,而是根据他对孟子的接触,对孟子的了解,断定孟子不至于将这里的情况全盘端给齐宣王和田婴,一方面这是孟子的品格、情怀与涵养,另一方面孟子不会那样傻,他早已考虑到了在齐的处境,以及纵横左右的人际关系。至于齐宣王与田婴的询问,凭孟子敏捷的思维,能言善辩的口才,必将应酬余裕。
王这只没头的苍蝇,瞎眼的麻雀,在厅堂内乱飞乱撞了一阵之后,渐渐筋疲力尽了,忽然怒目切齿地问苟矢弗如道:“孟轲师徒去了多久?”
“尚不足半天的时间。”苟矢弗如答道。
王屈指一算,铁板似的脸上顿时掠过一丝神采,说道:“尚未出我盖邑,火速派兵前往追击拦截,消灭于旷野之上,岂不除我心头之患!”
“这可万万使不得!”苟矢弗如急忙摆手阻挠。
王的怒发又竖了起来,二目圆睁道:“为何使不得?莫非你仍在护着那迂夫子?莫非孟轲比老夫之碧玉小姐对你更有吸引力和诱惑力?”
“不,不……”苟矢弗如一口气喷出好几个“不”字,解释道:“岳翁切莫误会,您我现在已是翁婿,骨肉至亲,小婿岂能再护着那孟轲,而不急岳翁之急,恨岳翁之恨呢?只是岳翁请想,孟轲师徒一行数十人,其弟子中不乏文武双全,骁勇善战者,单一个公孙丑,便有万夫不挡之勇,尤其那张神弓,百发百中,说射你之左眼,绝伤不了你的右目。盖邑之兵与之厮杀,未必能够取胜。即使确有取胜之把握,将其消灭于旷野之中,可是孟轲乃当今天下之大贤,各国诸侯虽不能用其道,但却无不仰而慕之,恭而敬之,岳翁竟于光天化日之下将其师徒杀死,岂不要身败名裂于天下吗?望岳翁三思!……”
“言之有理,贤婿言之有理!老夫险些因一时莽撞而铸成大错……”王拍着脑瓜在室内踱步。但问题终未解决,后患依然尚在,这就不能不令他忧心如焚,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坐立不安。“难道我们就这样束手就擒,坐以待毙吗?……”王这样想着,也就说出口来,他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向苟矢弗如求救。
“岳翁不必忧虑,”苟矢弗如成竹在胸似地说,“依小婿愚见,孟轲不会将盖邑实情言与宣王和田婴。”
于是苟矢弗如再次发挥他那张巧嘴巴的优势,滔滔而娓娓地讲解了自己这个见地的根据,王听后将信将疑,心中依然怀揣小兔,整日蹦蹦乱跳。
后来的事实证明,苟矢弗如的见解是正确的,孟子师徒果然对盖邑所见守口如瓶。王对苟矢弗如更加钟爱,更加信赖了。
苟矢弗如虽迷恋着碧玉小姐,但还是离开了盖邑,回到了孟子身边。并非他对儒家思想和孟夫子有着难以割舍的深厚感情,而是有他自己的觊觎和阴谋。
问题很明显,苟矢弗如是王安放在孟子身边的一颗炸弹。
王在临淄城内有一处豪华的私邸,他体谅一对青年人新婚后的蜜意痴情,将碧玉送到了临淄与苟矢弗如同居,他自己则往来于临淄与盖邑之间。为在朝廷上的激烈斗争中不至于败得太惨,他自然是居住临淄的时候为多。
苟矢弗如回到了孟子身边,孟子待他依旧,该讲的,依然讲给他听;该教的,依然诲之不倦;需要他做的,依然命他去完成;解答他的询问和请教,依然耐心……同学们则无不投以鄙视的目光,这目光是锐利的,冷冷的,似一柄柄挥舞的短剑,闪耀的刀枪。他频繁地出入于每个角落,来往于彼此之间,腆着脸与人讲话,厚着脸皮与人攀谈。他那对双眼皮的大眼睛更俊美了,顾盼有情;他的笑声更甜了,笑容可掬;他那张伶俐的嘴更乖巧了,盛满了甜言蜜语;他的态度更温和了,似三月的风;他待人更殷勤了,若六月的雨。然而这一切,在同学们的眼里,却是落碗的苍蝇,跳上脚背的癞蛤蟆,混入米饭的蛆,寒夜冷笑的猫头鹰,毁坏衣物和书籍的老鼠。
苟矢弗如归来后变得很豁达,同学们讥笑他,咒骂他,嘲讽他,挖苦他,顶撞他,冷遇他,他统统不计较,一概报之以微笑,使对方的鄙薄就此止步,无法升级。
苟矢弗如的处境十分难堪,学习时,同学们不肯与他同室读书;吃饭时,同学们不肯与他同桌进餐;休息时,同学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热闹非常,他被冷冷地闪在一边;风雪交加的夜晚,他被关在寝室之外,任其喊破嗓子,无人理会。为了讨好同学们,他自己掏钱到街上去买来了一篮子果品,趁同学们不在的时候,每个同学的床头或桌角上放置一个。同学们见了果品,交换一下眼色之后,便明白了它的来路与用意,于是或愤愤地以袖拂之于地;或狠狠地抛之于地;摔得粉碎;或摔碎之后还要再碾上几脚;公孙丑则用手指点着苟矢弗如的鼻子尖,逼他将果品拿走,免得玷污了课桌……
这样的环境可怎么熬呀,这样的日子可怎么过呀!换成别人,也许会羞辱而死,但苟矢弗如却仿佛并不在乎,整日笑吟吟地出出进进,来来往往,看样子生活得很愉快。这也许叫做“恬不知耻”,也许叫做“胸怀坦荡”,或许他正在“忍辱负重”呢……
既然同学们待他冷若冰霜,苟矢弗如便尽量少与他们接触,能躲则躲,能闪则闪,能回避则回避,万一回避不了,则泰然处之,不管对方怎样,他却总是笑吟吟的,心平气和。既然夫子待他温暖如春,候鸟尚且知道避寒趋暖,苟矢弗如自然更知道,于是他便尽量与夫子接触,取悦于夫子。夫子年岁已高,行动不便,衣食起居,都需有人服侍关照,苟矢弗如瞅上了这个机会,他极力要将服侍夫子的差使揽过来,以博得夫子的欢心。他年轻英俊,反应灵敏,手脚利落,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具备着竞争的优势。他知道,服侍夫子,并非什么美差,但既与夫子朝夕相处,必能谙熟齐国朝中内情,充分了解和掌握宣王与田婴对王的看法与态度。王不能不是苟矢弗如现在和将来考虑问题的基本出发点,因为他们休戚与共,彼此难以割舍。更主要的还在于取得夫子的信赖,以便有机会与夫子一起整理那部伟大的传世之作,这可是青史留名的大事呀!
在数十年的流浪生涯中,孟子将自己的经历、政见、观感,与诸侯和弟子们的谈话、仁政主张和措施等,全都随时记录了下来,只是因处境、条件和心境之故,而未作系统的整理。苟矢弗如之所以能忍受同学们的凌辱,在夫子面前百般殷勤,万般献媚,就是为了能有机会帮助夫子整理这部不亚于《论语》的光辉巨著。苟矢弗如虽年轻,但他自信,无论聪明才智,历史学问,还是文学知识,妙笔生花,在孟门弟子中均无出其右者,他具备着完成一部经典著作的条件和能力。至于写成以后如何,那是后话,他早已筹划得天衣无缝。
苟矢弗如像一贴膏药,贴到了孟子的身上,与孟子形影不离。他嗜酒成癖,又须臾离不开女人,但现在,他每日到夫子身边最早,离去最晚,后来索性将行李搬进了夫子的卧室,与夫子朝夕相伴,不仅尽为徒之道,而且尽人子之孝,让他那“碧玉妹”独守空房,忍受着孤独与寂寞,活守寡,守活寡。
苟矢弗如痛心疾首地检查自己在盖邑的接风宴席上不该贪杯,喝得酩酊大醉,结果中了王的奸计,稀里糊涂地做了王的赘婿,如今木已成舟,生米做成了熟饭,后悔晚矣!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骂自己迷恋女色,贪于房事,是一块不可雕的朽木。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丧失了与夫子及同学们在盖邑进行社会考察的机会,竟不知王渎职无能,视民若草芥,反而误认为他是国之重臣,值得崇敬与爱戴。他山誓海盟,咬钢嚼铁地表示,今后一定无限忠于儒家思想,亦步亦趋地追随夫子!他时刻在夫子面前唱赞歌,颂扬夫子的仁义功德,对人类不朽的贡献,说孟子比尧更伟大,比舜更崇高,比孔子更英明……
听了苟矢弗如的这番表白、忏悔与歌功颂德,孟子不置可否,既不热情,也不冷淡,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似乎他不相信,一个聪明绝顶的青年,竟会因一失足而堕入万丈深渊;也不相信,一个人的思想弯子竟会转得这样急,这样快,这样大,这样彻底。他要学习孔夫子,听其言而观其行。
苟矢弗如的行动确也令人感动,他对夫子照顾得无微不至,服侍得无以复加。夜间给夫子将炕烧热,将行李铺放好,夜壶拿到炕沿上,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夫子上炕就寝,免得熬夜太长,劳体伤神,有碍身心健康。早晨,他先将夜壶提走,然后侍候夫子梳洗,为夫子叠被,招待夫子就餐,及早将木材劈好,将火盆里的火生旺。夫子有午睡的习惯,他为夫子驱猫赶狗,打雀撵鸡,免得惊动了夫子的美梦。夫子病了,他煎汤熬药,服侍守候于夫子病榻之前,寸步不离。每当药煎好之后,他都要先喝两口,看是否有毒,待半个时辰之后,确无中毒的反应和感觉时,再重新温热,端与夫子服用……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谁不爱听他人的赞颂,谁不以下级的殷勤为快,谁不喜欢亲人的关照与体贴,领袖、豪杰、圣贤似乎也不例外。每当看到苟矢弗如尝药、试药,为了自己的康宁而舍生忘我时,孟子便将身体转向一边,眼圈湿润,心里酸楚楚、热乎乎的……
孟子与苟矢弗如间的距离缩短了,感情逐渐得以共鸣,心在日益贴近。
孟子与苟矢弗如的关系密切了,与群弟子间的感情却无形中疏远了;因讨厌苟矢弗如,弟子们到夫子居室的次数减少了。孟子师徒的关系日益紧张起来,万章、公孙丑等人对此十分担忧、十分不安。万章性格内向,像一头牛,不轻易发表意见。公孙丑则是一匹烈马,无牛的韧性,屡谏夫子,介绍苟矢弗如的为人,说明这是个“巧言令色”的小人,他奸诈、虚伪、口蜜腹剑、反复无常,既投于王的卵翼之下,必为王之鹰犬,需谨慎对待,切莫受骗上当。孟子不仅不接受公孙丑等人的忠谏,反而批评他们心胸狭窄,鸡肠鼠肚,容不得手足兄弟。大谈“人性本善”的道理,即使苟矢弗如真的失去了善性,应该相信他自己还会再寻回来。讲“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不要求全责备于一人。讲“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的道理,要求他们广交朋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共同实行仁政。公孙丑不能接受夫子的这些批评,与之争辩,几次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人们之间的争辩,虽说是为了明辨是非,弄清曲直,认识真理,但争辩的本身是苦涩的,因而争辩的结果往往会破坏感情,伤害和气,有碍团结。几经争辩之后,孟子觉得公孙丑越发自以为是,桀骜不驯了,虽未像孔子对待冉求那样,发动弟子“鸣鼓而攻之”,但感情上却有了裂痕,时常觉得别别扭扭,感到疙里疙瘩。
孟子毕竟是古稀老人了,近几年来时常患病,且愈患愈频,愈病愈重,常常是一连数日卧床不起。近来孟子又病倒了,病情较前几次为甚,旬日不思饮食,精神不振,昏昏欲睡。见此状况,弟子们无不惊恐,生怕有个三长两短,千方延医,百方调治,连齐宣王也来探望,派太医前来诊治。大家再也顾不得厌恶苟矢弗如,昼夜轮班守候在夫子身边。忽一日,苟矢弗如请来了一位医生,大高个,花白胡须,六十多岁了,但却容光焕发,举止文雅,彬彬有礼,颇似医德高尚医术高明的样子。医生诊脉,看舌苔,翻眼皮,问症状,众弟子七嘴八舌地回答过之后,医生长叹一声道:“果不出吾之所料,孟夫子患的是尿糖症!”
医生说得很有把握,很肯定,不容置疑。
这是孟门弟子闻所未闻的疾病,也是包括太医在内所有医生没有诊断出的疾病,大家不由得为之一惊,惊过之后,对这位花白胡子的高个医生更加敬重了。
孟子从昏迷中睁开双眼,很吃力地问道:“先生何以知老朽患的是尿糖症?”
医生见问,嘿嘿地笑着说:“非是庸医道术高明,全赖夫子教育出的好弟子,对夫子竟是如此忠诚!……”
孟子打断医生的话问:“此话怎讲?”
医生指着苟矢弗如解释说:“今朝这位弟子为夫子倒夜壶,发现夫子的小便浓而白,不由得舔一口尝尝,其甜如蜜。他无比惊诧,跑去寒舍告急,请余前来为夫子诊治。从夫子小便的特征,余料定必为尿糖症,不然何以会尿质浓,尿色白,尿味甜呢?质浓色白,可用目辨,而味甜却只有用舌品尝。能以舌尝他人之尿者,惟孟门弟子能为。现在的脉象证明,余之所料,不差分毫,夫子所患,确系尿糖症无疑!”
孟子抬起眼睑,深情地注视着苟矢弗如,问道:“尔尝老夫之尿,果有其事吗?”
苟矢弗如满脸腾起了红云,低垂了头,并不回答。
热泪在孟子的眼圈里滚动,仿佛他的整个身心都浸泡在热泪里……
孟子的目光在室内搜寻,最后落到了公孙丑的脸上,这目光由温热变得冰冷,由感激变成责备。
公孙丑并不感到羞愧,他倔强地昂着头颅。
医生给孟子开了处方,命苟矢弗如去抓药。
连服了三五剂药,孟子的病竟然渐渐地好起来了,很快地恢复了健康。
孟子跟公孙丑的距离更远了,公孙丑与苟矢弗如的矛盾更激烈了。
孟子完全解除了思想戒备,将整理文稿的任务交给苟矢弗如,苟矢弗如追求的目标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目的达到了,他心满意足,踌躇满志。
孟夫子果真患的是尿糖症吗?苟矢弗如真的品尝过夫子的尿吗?高个医生真的有这般高明的医术,连太医也束手无策的疾病,他竟能够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吗?这一切全都是些谜,令万章、公孙丑等孟门弟子深思……
临淄街头出现了一位十六七岁疯疯癫癫的少女,她身段苗条,姿态风韵,瓜子脸,大眼睛,双眼皮,两个浅浅的酒窝,皮肤白皙而细腻,犹如凝脂,但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隆冬腊月,街上是厚厚的积雪,这位疯癫少女却打着赤脚在大街小巷徜徉,皑皑白雪上留下了清晰的足趾脚印。她痴呆呆,傻愣愣,似乎是漫无目标地走,有时脸上是难堪的傻笑。她并不多言多语,见了女人只说:“可怜,多么可怜的女人!……”见了男人则是:“男人,男人全不是好东西!……”谁也辨不清、弄不明她这话详细而准确的意思,但是可以断定,这是一位被遗弃的可怜的姑娘。
终于有一天,疯姑娘找到了王府上,苟矢弗如不在,她跟碧玉小姐大闹了一场,撕破了她的衣裙,结果自然是疯姑娘被王府家丁毒打一顿,撵出了府门。
临淄街头不见了疯疯癫癫的少女。旬日后,有人在临淄城外的湖里发现了疯姑娘的尸体。是疯姑娘受辱后投湖自杀的,还是被王府害死后抛到了湖里呢?这又是一个谜。
然而有一点是清楚的,这疯姑娘便是苟矢弗如金屋藏娇的那一位,即苟矢弗如的小姨子,被苟矢弗如藏在临淄城的一个角落里,供其淫乐。苟矢弗如自从与碧玉结为夫妻,可怜的姑娘便被遗弃了,不仅遗弃,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苟矢弗如还将她卖进了妓院。沦为娼妓之后,姑娘死活不肯接客而被逼疯,从此便流落街头。
疯姑娘的形象和故事尚未被人遗忘,临淄城里又多了四个乞讨者,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她们是婆媳,媳妇手中还牵着一双儿女,四人俱都带着热孝,很显然,是孩子的爷爷刚去世。他们几经周折,来到了稷下,找到了孟子师徒居住的地方。
老妇人是苟矢弗如的母亲,中年妇女和孩子则是他的结发妻子和儿女。
苟矢弗如家乡一别,数年音讯全无,不久前其父病故。当其父病重期间和挺灵在地的时候,妻子曾屡次催其回家,但却终无回音,故葬了公爹之后,携老带少,流浪千里,来到了临淄。当她们来到稷下学宫的时候,适逢孟子不在,后来弟子们将此事隐瞒夫子许久,为的是夫子少受刺激。苟矢弗如亦不在,孟门弟子不忍心哄骗这可怜的一家老少,便向她们讲了实情。
原来如此,难怪他会将高堂父母和妻子儿女忘得一干二净,一个无情无义的畜牲!
母亲痛不欲生,东跌西撞;妻子在垂泪,泪水打湿了衣衫;孩子在嚎哭,哭声撕肝裂胆……
告别了稷下学宫,她们寻到了王府邸。又是一场大反搅锅的闹腾。苟矢弗如不但不认妻子儿女,连母亲也不认。其母一怒之下,头触南墙,血流遍地而亡。妻子儿女被逐出府门,三天后于行乞的路上被劫,装于麻袋之中,坠山崖而毙命。苟矢弗如一家三代四人,就这样死于非命,抛尸骨于他乡。
苟矢弗如接受了夫子布置的任务,并未着手整理夫子所记述的资料,不过是从头至尾清查了一遍,看有无缺漏,然后按先后顺序,分门别类地将简稿捆扎起来,装于箱内。清查的结果,发现前后不连贯,仿佛尚缺一重要部分。经苟矢弗如提醒,孟子方忆起于匡章处尚存留若干,那是匡章借阅,未及时归还。一日,苟矢弗如偕孟子到匡章处索回简稿,多日不见,彼此亲热得如同师生父子,匡章设宴款待孟子师徒。冬日天短,不觉已到酉时。匡章苦留孟子住一夜,第二天再走,孟子执意不肯。匡章欲送孟子回府,孟子坚决拒绝,并未吃醉酒,又有弟子关照,何必呢。苟矢弗如不仅帮夫子谢绝,甚至说出颇具刺激的话:“匡将军执意要送,莫非信不过我苟矢弗如吗?匡将军与夫子不过是朋友关系,而夫子待我,如同己出,恩同再造,难道我苟矢弗如会不如匡将军可靠,会不比匡将军更忠于夫子吗?……”
孟子瞪了苟矢弗如一眼,责怪他的无礼,但他的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了。
匡章弄了个没趣,只好作罢。但他并非感情用事,而是在想:从匡府到稷下,并不算远,又在城内,想不会有什么意外,难怪苟矢弗如会如此多心。再说,孟子师徒身上并无值钱的金银珠宝,有谁会对不成文的竹简感兴趣呢?他这样想着,也就不再固执,让管家掌来了一盏灯笼,递与苟矢,送孟子师徒出府门,拱手告别。
从匡府到稷下,确无遥远的距离,但中间要跨过一条小河沟,穿过一片小树林,颇有些阴森和空旷。苟矢弗如肩背书简,一手掌灯笼,一手搀扶着夫子,二人默默地前进。当他们跨过河沟上的石板桥,正欲穿过小树林的时候,从密林深处窜出两个手持短剑的蒙面人来,短剑在月黑夜里闪着寒光。蒙面人逼向孟子师徒,其中一个高声喝道:“孟轲,留下书简,饶尔等不死!……”
“何方歹人,竟敢夜劫圣贤,难道你们就不怕世人唾弃,遗臭千古吗?”苟矢弗如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休要罗嗦,不留书简,休想活命!”蒙面人穷凶极恶地呐喊。
“贼人听知:为保卫夫子和书简,我苟矢弗如万死不辞!”苟矢弗如抛了手中的灯笼,将简捆递与夫子,执出佩剑,挺身上前,看样子欲与贼人拼个你死我活。
蒙面人高举短剑,咆哮着扑向孟子。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儿嗖嗖飞来了两支雕翎箭,漆黑的夜色中,不偏不倚,正中两个蒙面人的右手腕,短剑先后落地,当啷有声。与此同时,两个大汉窜出树林,直奔两个蒙面的歹徒。
小树林里厮杀呐喊,一片混乱。
混乱中孟子脑门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仆倒在地,昏死过去。
混乱中苟矢弗如逃跑了,书简不见了……